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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摇了摇头,正要向自己的居室走去,老吴忽然回头道:“对了,我还差点忘了。大人你刚走没多久,驿差就送了夫人的信过来,我让他们放到大人你书房里了。”
国务卿府里,郑昭有一幢三楼三底的大宅子。只是现在夫人远在五羊城,这宅子一下子显得空了许多。听得夫人来信,郑昭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也不回居室了,直接向书房走去。
书房的桌上,放着一个木匣。打开来,里面是一件衣服,看得出正是夫人亲手缝的,另外还有五羊城特产的荔枝卷。荔枝卷是从干荔枝里剥出肉后一个套一个叠成了长长一卷,可以用来煤汤,也可以当零嘴吃,是种滋补品。郑昭撕开了一卷,拿了一个放进嘴里,见那些干荔枝肉都是精心选过,一个个黑得发亮,多半是夫人亲手剥的。在木匣里,还有一封信,撕开火漆看了看,倒也没什么要紧的话,无非是报些平安,送上什么什么东西,要自己保重一类。虽然这些都是套话,但郑昭心中仍然感到一阵温暖。从这封看似平淡的信里,他分明看到了夫人对自己的关心。
国务卿与夫人分居已有多年了。虽然夫人说是住不惯北方的雾云城,要回老家五羊城去,背地里却有人猜疑是国务卿和夫人吵架了。不过就算夫妻吵架,也不至于闹到从此分居、只通书信,而国务卿仍然对夫人十分关怀,隔个十天半月就写信递东西去,又显得两人并没有闹翻。旁人看来自然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认为夫人水土不服的理由是真的。只是,郑昭自己当然清楚分居的原因。
虽然白薇永世不会原谅我,但她对我终究不能无情。
郑昭一边嚼着嘴里的干荔枝肉,一边看着信,默默想着。事实上,这些年来自己对郑司楚视若己出,郑司楚幼年时生过一场大病,自己为了他求医问药,甚至比白薇更关心,她就算嘴上不说,也看在眼里的。何况,是她先对不起自己,而自己从来没有提起过此事,尽管大家心照不宣。在她心里,至少自己的分量并不比那个人轻,甚至还可能更重一些,因为她毕竟嫁给了自己。
他不禁苦笑起来。他自幼修练读心术,当时还不知道有什么后果,事实上修成了读心术后就不能人道,永远不会有子嗣了。这一点白薇嫁给自己时没有对她说明,所以仍然是自己先对不起她。这样看来,只要大家一直心照不宣,维持现状,就是最好的情况了,至少郑司楚一直将自己当成亲身父亲。事实上,因为郑司楚和自己住的时候多,为人性格,甚至相貌都有点像自己了,有时他都忘了这个儿子其实与自己并无血缘。自己对郑司楚的关心无微不至,这样也对得起那个人了吧……
他看着屋顶,又往嘴里放了一颗干荔枝肉。许多年前,那个人就因为他被擒。其实就算自己不去动手,他同样难逃一死,自己只是为了出这口气,也为了让他少受些痛苦,但后来白薇知道后就恨了自己那么多年。现在又过了许多年,白薇和自己都已经老了,她对自己的恨意也终于被岁月磨洗干净了吧。只是,大统制的恨意却是历久弥新,直到现在仍然将五德营当成最大的敌人。看来若不把五德营彻底消灭,大统制这一辈子都会寝食难安了。只是大统制说妻子怀孕,这是真的吗?
郑昭又把一颗干荔枝肉放进嘴里。他曾经怀疑过大统制也与自己一样修练过读心术,所以这些年来一直无子,可是细细察看,他并没有这种奇术,而且有时大统制为了知道属下的秘事还要劳动自己。这次大统制说起自己有孩子时,也是真心实意地欢喜,郑昭的读心术修为精深,虽然读不出大统制心思,可察颜观色也看得出。这样看来,大统制的确不可能有读心术,这样便又能放下心来了。现在才让妻子怀孕,想必是这些年来国务繁忙,事情太多吧。
可是郑昭依然无法让自己安心。现在普天下,只有这一个人自己是读不出心思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统制这人身上的秘密也实在太多了点。不过对于自己来说,还是不要去多想方是正理吧。
他正想着,却听得门外传来了一声清亮的马嘶,正是郑司楚那匹飞羽。他站起身走出书房的门,恰好看到郑司楚将马牵进马厩。他高声道:“司楚!”
郑司楚把马拴好,走过来道:“父亲。”
这两年郑司楚随军驻扎在昌都省,天天训练,人也长高了不少,已比郑昭高了半个头。郑昭眯起眼看看他,微笑道:“司楚,你去见老师了?”
“是啊,母亲信中交待的,要我送些鱼干和干荔枝肉去。”
这也是惯例了。郑昭和郑司楚说了几句闲话,便道:“天也不早了,你身上净是汗,去洗个澡再歇息吧。”
郑司楚笑了笑道:“是啊,天不是很热,可骑马走了一程就觉得热。我在老师那里吃过了饭,不过他那里不容易有热水,所以没洗澡,汗味很重吧?”
“是啊。你娘给你寄衣服来了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是啊。里外的衣服都有。”
“她在五羊城没事干,大概就整天在做衣服了。你小姨的手很巧,你娘和她在一块儿,手艺应该好了许多。”
郑司楚道:“是啊。父亲,那我洗澡去了。”
等郑司楚走了,郑昭回到书房,这才放心地让帮工把自己的饭菜送过来。方才他以读心术扫视了一遍郑司楚心头,老师的确什么也没说,而郑司楚终于从被开革出伍的痛苦中挣脱出来了,现在他很是放心。
只是郑昭当然没有发现,此时的郑司楚眉头微皱,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第10章知我心忧
国务卿府的公事十分繁重。共和国疆域辽阔,南九北十,共有十九行省,其中朗月一省更是两年前才算重新回到共和国治下。朗月省的居民多是异族,更是诸事繁冗,当地官员报上来的汇报都叠了一大块。幸得现在纸张大行,郑昭还记得自己幼年时尚无纸张,不是竹木简,就是帛书。朗月省不出丝帛,若是他们发文书用的是木简,这些汇报只怕有上千斤重了,运到这里都不知已是什么时候。
正翻阅着一份朗月省太守的汇报,鲁立远在门外轻声道:“国务卿。”
在办公时郑昭并不喜欢被打扰,不过鲁立远过来定然是另有要事。他把手头的资料放下,道:“立远,是什么事?”
门开了,鲁立远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有人要见您,他说有这东西要交给你。”
鲁立远张开手,他掌中赫然是半片金币。郑昭怔了怔,从怀里掏出了半片金币对了一下,缺口处恰好能对上。他道:“请他进来吧。”
是那个影忍!郑昭默默想着。他没想到那个影忍来得如此之快,难道已经查出头绪来了?这时有个人已从鲁立远背后走了进来。这个戴了顶帽子,一进门,便摘了帽子放在胸前向郑昭鞠了一躬,道:“郑国务卿,你好。”待鲁立远退了出去,这人掩上门,却向前走了一步,又行了一礼,低声道:“国务卿大人,您已知道我的身份了吧?”
郑昭把半片金币还给他,道:“是。”
传说中影忍能够飞檐走壁、神通广大,甚至有这些人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凶徒的传说,但眼前这人长相却平常之极,衣着也极是普通,简直就是个在街头一眼就能看到的过路人。那人将半块金币收好,又微微一笑道:“国务卿大人,在下名叫南斗。”
南斗是天上一组星的名字,但这种名字当然不会是真名,可能影忍都是以天上星座命名的。郑昭道:“我已知道了。你想要什么?”
南斗的脸上仍是带着点微微的笑容,道:“请大人让我在府中担任一个端茶送水的差事。”
他是要用这个身份去查探吧。郑昭点了点头:“可以,我让负责总务的人安排。”
南斗的声音却更低了些,“还有一件事,大人。”
“什么?”
“若有人暴毙,在下会事先向大人通报。”
这话郑昭一时间回不过味来。他想了想,忽然道:“你是要在这里杀人?”
南斗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寒气,低声道:“大统制有命,此人不可留。”
郑昭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好的。”
影忍是大统制直属的秘密机构,官职虽小,但这种人还是不要得罪为好。他小声道:“南斗先生,这个人是谁?”
“眼下尚无证据,因此要国务卿大人安排。”
要在千余个官吏中找出一个怀有二心之人,的确大为不易。南斗多半要以这个身份为掩饰,翻检所有人的物品吧。郑昭心头不由一寒,但脸上仍然毫无异样,只是道:“这个自然。不过南斗先生若怀疑什么人,请先告知。”
南斗的脸上又浮起一丝近乎谄媚的笑容,“不劳国务卿大人费心,这个当然。”
不过,也仅仅是一个“告知”罢了。南斗要杀什么人,那个人就必定是死路一条。郑昭心头一阵烦乱,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影忍这个机构浮出水面并不很久,然而肯定不是新近成立的。曾几何时,暗处也许同样有这样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吧。当初自己想象的共和国,是个以人为尚、以民为本的国度,人人平等,可现在却仿佛与自己的想像离得远了些。
让总务过来安排南斗的事宜后,郑昭只觉身上说不出的乏力。国务卿府是个庞大的机构,招个杂役那是常事,虽然由国务卿亲自安排有点古怪,不过那个总务也许会觉得此人与国务卿沾亲带故,想来谋个差事。郑昭律己甚严,从不援引私人,杂役当然也算不得私人,定不会猜疑。可是,他知道,从今天起,国务卿府里就有这样一双眼睛盯着了。
假如,南斗并不是第一个呢?
郑昭脑海中突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大统制当然不是神仙,连自己都没察觉,他就已经认定国务卿府里有内奸。会不会早就有人在暗中看着一切?想到这里,他身上更觉得一阵寒冷。
不会吧。大统制不至于到现在还不相信自己。郑昭这样对自己说着,可是总无法来说服自己,心底隐隐觉得,自己面临的也许同样是一道万丈深渊。
虽然南斗的到来让郑昭一阵不舒服,可是这毕竟是细枝末节,繁忙的公务让他马上忘掉了这件小事。接下来两天南斗一直没出现在他面前。这个人居然有一手自来熟的本事,而且手脚麻利,抹桌子扫地十分勤快,才两天时间就与那些吏员混得很熟,那些不太勤快的吏员动不动要他做些收拾桌子、倒掉垃圾之类的活,南斗也从不推三阻四,更得到他们的欢心,觉得这个新来的杂役很是得力。郑昭知道,南斗一定会在一个隐密的地方一样样检查那些扔掉的垃圾,也许那个内奸最终死掉的时候都不知道是因为这个新来的杂役。
第三天快要下班时,郑昭正要收拾点东西回去,门外响起了敲叩。郑昭刚说了一句“进来”,却见南斗走了进来。他的脸上仍然带着点谄媚的笑容,掩上门走上前低声道:“国务卿大人。”
郑昭心头一动,也低低道:“查出来了?”
“陈大化。”
郑昭怔了怔,“这是什么人?”
“此人是第五课的抄手,已婚,无不良嗜好。”
抄手是负责誊写文书的小吏,对郑昭来说这些人实在微不足道。他道:“有证据了?”
“是。请国务卿大人给第五课发下这份文书。”
南斗从怀里摸出一张小纸片,郑昭接过来看了看,却是一份前往西原行商的商人文照批复。他怔了怔,道:“这有什么用?”
“此人看到这份文书,定会想办法交给接头之人,到时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五德营眼下就在西原。因为西原铁器很少,前往西原行商的商人可以说多半会与他们有联系。这是个公开的秘密,因此对西原商人文照批复一直管理极为严格。这份商人名单只怕另有玄机,因此那个陈大化定会将它传递给与他接头之人。郑昭点了点头,在上面批了个“交第五课签发”的答复,道:“一定要杀了他吗?”
“此人只是被叛军收买,并不知道底细。与他接头之人被擒后,定不会有人与他再行联系。但此人既然能做出过一次这等事,定然也会做第二次,不能留他了。”
郑昭心头又是一沉。这个陈大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证据确凿后将他开革,或者关上一阵子也就算了,就算不理他,他也未必还敢再贪这种小便宜。可是南斗居然仍然要将此人灭口,只能说是嗜血成性。但郑昭不想多说什么,为这种小人物与大统制发生冲突也不值得。他点了点头道:“不过不要搞得人心惶惶。”
南斗笑了笑,“国务卿大人放心,他是暴病身亡,不会有人怀疑的。”
等南斗走出去时,空气里仿佛依然留着一点淡淡的腥味。郑昭微微叹了口气,再不去多想。
尽管现在不是军人,但在行伍中养成的每天出操的习惯仍然不改。郑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