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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在西原一带隐隐约约也已传了有半个月了。这个消息,加上瘟疫的流行,正好使得这个说法丝丝入扣。事实上薛庭轩和司徒郁也的确怀疑过这场疫病是共和军有意散播,只是他们一来想不出到底怎么个散播法,二来也实在怀疑共和军是否真有这等神通广大的本事。而他们既然怀疑过,无疑赫连突利也会有这等想法,所以这条计策就更有奏效的可能。
走进了金帐,赫连突利已上前,向着高坐的思然可汗行了一礼道:“大汗,五德营已将人犯带到。”
司徒郁连忙上前,也行了一礼道:“大汗,小人叩见。”
思然可汗扫了一眼,突然喝道:“大胆!”
听得思然可汗的呼斥,司徒郁心头不由暗笑。因为薛帅便是这样说的,赫连突利必定会让思然可汗怒喝一声来先声夺人,然后再说出理由云云。这一切他事先与薛庭轩全都套过,现在这思然可汗居然和他们设想的一模一样,他实在有点忍不住想笑,但脸上仍是装着诚惶诚恐的样子道:“大汗,不知……”
他话未说完,思然可汗已向赫连突利怒喝道:“突利,你为何要带这等人过来?”
在司徒郁的设想中,思然可汗该是斥责他们伪造证据,想要嫁祸给共和军,却没想过他会这样说。但薛庭轩事先也设想过思然可汗不是这样反应,所以司徒郁并不慌乱。既然现在思然可汗并不是斥责自己,那他便闭上了嘴,静观其变。
赫连突利这时诚惶诚恐地上前,行了一礼道:“大汗,是薛元帅说,此人乃中原皇帝派来散播疫病的,被他们当场捉住,所以我让他们带来给大汗审问。”
思然可汗道:“中原皇帝派来散播疫病?若真有这事,那可了不得。突利,你快问快问。”
赫连突利道:“遵命。”
司徒郁暗中松了口气。虽然与设想的稍有不同,但赫连突利会亲自审问这一点,他们仍是料到了。事实上,也只有这一点根本不必去料。
赫连突利走到那个被绑着的人跟前,缓缓踱了一圈,和声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思然可汗说的都是西原话,而赫连突利说的却是极流利的中原话了。他说得和颜悦色,几乎不像是审讯,那个被绑的死间却声色不动,低低道:“小人名叫俞明录。”
赫连突利的声间越发和缓,这俞明录也是有一句答一句,言谈间并不露出破绽。司徒郁在一边听了几句,心中不由大为佩服,心想薛庭轩临危受命,能带领五德营打下现今这一片天地,的确名下无虚,至少这一点知人善任之能便是一般人所没有的了。五德营中丁壮有两千余,总人口在万人上下,薛庭轩能挑出这余明录来担负起这件重任,自然此人非同等闲。
赫连突利与那俞明录说了一阵,突然转身道:“司徒先生可知我仆固部有七刑?”
赫连突利与司徒郁对谈,为了让思然可汗听得懂,用的都是西原话,但这一句却是用中原话说的。司徒郁心中一震,忖道:果然不出薛帅所料。薛庭轩说过,赫连突利可能会在审讯时出言恫吓,他这话的真正用意其实是要让俞明录听到吧?司徒郁心头窃笑,但脸上也仍是声色不动,道:“在下不知。”
赫连突利道:“七刑者,第一叫‘撒斯尔者’,译成中原言语便是‘皮毛’之意。这是对犯下不赦之罪的人所下的刑罚,是以三日时间将活人身上所有的皮肉都割成一条条细丝,却又不取罪犯性命,因此那罪犯是活活痛死的。此人犯下弥天大罪,只能以撒斯尔者来处罚。”
听得赫连突利用平静的口吻说出这等酷刑,司徒郁只觉背后发麻,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那俞明录,却见他脸色煞白。司徒郁暗叫不好,赫连突利词锋了得,如果任由他说下去,俞明录说不定真被他吓惨了。好在薛帅对此也早已有备,他躬身一礼道:“此人罪大当诛,只是,赫连台吉,若是被共和叛军知道我等如此处死他们派来的内间,只怕……”
赫连突利哈哈一笑道:“中原皇帝如此不仁不义,惧他何用?与其优柔寡断,不如大张旗鼓,以示我等精诚团结之心。自然,若薛元帅觉得与中原尚有转寰余地,那就不妨将这内间带回去自行处置便是。”
司徒郁的心登时沉了下去。薛庭轩说,赫连突利这人颇识大体,不会头脑发热的,也知道这般明着与共和军撕破脸并不是上策,因此他最后仍会将俞明录交给五德营处置。但他的反应却与薛庭轩所料大相径庭,言辞间的深意,隐隐更有看破这条苦肉计的意思,他不禁后悔莫及,心想:糟了,我坏了薛帅的大事!纵然薛庭轩料事如神,自己也有见风使舵的本事,可最终还是低估了赫连突利的本事。这人察颜观色之能竟然也是神乎其技,现在前功尽弃,而赫连突利也一定会恼怒于五德营在他跟前耍花枪,只怕秘盟刚结成,马上就要破裂了,司徒郁心中,当真连想死的念头都有了。
难道真的灰溜溜带着俞明录走人吗?司徒郁心中直如车轮翻转,正待开口,却听得俞明录大笑道:“赫连台吉,你不必恫吓我。我奉共和国之命前来办理此事,原本就将生死置之度外,纵然杀了我,我的名字终将留在史册之上!”
这话一出,赫连突利的眼角却也抽动了一下。思然可汗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只知俘虏突然大声疾呼,在座上道:“突利,这人招认了吗?”
赫连突利向思然可汗行了一礼道:“回大汗,此人已经供认不讳,我说要将他撒斯尔者,他说不怕。”
思然可汗咂了咂嘴笑道:“他不怕撒斯尔者?这倒有趣,我活到现在,看到的算他是第二个。明天便要行刑吗?”
赫连突利道:“正是。”他转身对司徒郁淡淡一笑道,“司徒先生,此君既然狂妄如此,倒也不好拂此君美意。来人,将这内间押下去,明日请司徒先生观礼,让他嚎叫三日,好让这些宵小之辈胆寒。”
司徒郁只觉遍体生寒,仿佛是自己要受那撒斯尔者酷刑,心头仍在不住地打转,忖道:这俞明录不要一时胆壮,到时却软下来。他知道那撒斯尔者虽是酷刑,但人总是会有一时之性,如果仗着一时冲动,也能拼了一死。可赫连突利现在说要行刑,真正行刑却是在明日,这一夜时间却是最为难熬的。而这一夜间,赫连突利一定仍会软硬兼施,俞明录能不能挺过这一夜,他实在心中没底。
俞明录,你的名字将来定会载于史册!
司徒郁又看了俞明录一眼,这样想着。可是,他也知道,更有可能的是在史册上根本不提俞明录这三个字,而是……
而是五德营的苦肉计彻底失败。
他心中沮丧之极,但脸上仍是不动声色,又躬身一礼道:“大汗,赫连台吉,那恕小人先行告退。”
虽然赫连突利说要让俞明录嚎叫三日而死,但事实上那撒斯尔者酷刑只持续了两日,第二日晚间俞明录便已丧生。此时他身上的皮肉尽已成丝,血水淌了一地,司徒郁看得五内俱焚,而仆固部众却是群情激昂,纷纷叫骂,这个说中原皇帝太不讲信义,那个说此仇不报,非仆固部好汉,总之个个都表示与中原皇帝势不两立。从这一点上来看,薛帅的策略已全盘实现,可是薛帅的计划却只成功了一半,让司徒郁却是心中郁郁。
告辞了仆固部,司徒郁带着从人回到了楚都城。向薛庭轩禀报了前因后果,薛庭轩也是一震,长叹道:“赫连突利不除,终是心腹之患啊。”
司徒郁点头道:“是啊。此人迟早都会是个大敌。”
阿史那部的阿史那钵古自然也非等闲之辈,但在司徒郁看来,阿史那钵古实在远不是赫连突利的对手。如果两人易地而处,只怕仆固部早就被灭了。换句话说,思然可汗碌碌无为,仆固部却能屹立不倒,实在全是有赖赫连突利在。这个人现在还是同盟,但五德营与仆固部的冲突迟早都会到来,除掉他是宜早不宜迟。
薛庭轩突然微笑道:“司徒先生,你只怕是有计了?”
司徒郁道:“计策倒是有一条。不能明着下手,便是暗中着力。选派本领出众的刺客,取下赫连突利的首级,应该还是可行的。”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正是。不过赫连突利这人绝不会不防,因此只能选一个他万万想不到的时机方能得手。此事须从长计议,等一会儿你来我房中商讨。”
看着薛庭轩的背景,司徒郁不禁有种五体投地的敬佩之感。这个年轻的大帅,最早是以勇将的面目出现,但损伤了一只手后,反倒越来越表现出足智多谋来。看来天不绝五德营,总给这支曾经的天下第一强兵一个机会。
突然间,他的心头却是一沉,有个声音隐隐地在心底悄声说着:不对,不对。
这一招苦肉计出了闪失,薛庭轩表现得也太过镇定了些。而且,虽然折了一个俞明录,但计策的结果却又与当初所估计的一样。司徒郁总是隐隐觉得,事情的真相并不是如自己所想的一样,其实还有更深一层在。
难道……
司徒郁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薛帅早就猜到了苦肉计是瞒不过赫连突利的,此计与其说是苦肉计,不如说是送给赫连突利一个名目,逼得他表态与五德营站在一起?回过头来想一想,共和军五万人远征,即使仆固部两不相助,五德营也是必败无疑。但共和军派遣了如此庞大一支远征军,肯定不会满足于区区一个楚都城,仆固部肯定也是他们的目标,所以薛庭轩故意将“共和军派人来西原散布瘟疫”这个消息大肆传播,这样便让西原诸部都只能非此即彼。要么襄助共和军,要么与五德营结盟,而作为西原诸部两雄之一的仆固部,更是直接逼得他们公然表态。毕竟,即使仆固部保持中立,阿史那部远水难救近火,五德营也是不可能单独抵御共和远征军的。
想到这儿,司徒郁更是遍体阴寒。如果自己想得没错,那么此事彻头彻尾都是薛庭轩暗中谋划的了。事先他说此事不传六耳,只有薛庭轩、俞明录和自己三人知道,可事实上只有薛庭轩一人知晓而已。如果这是真的,薛帅从一开始就已经打算葬送俞明录这人了,所以听得俞明录被赫连突利用酷刑折磨死时也并不如何意外。也许,当赫连突利不杀俞明录,薛庭轩才会觉得意外吧。
突然之间,司徒郁只觉心头一阵苦涩。这个年轻的大帅固然让人佩服,但“敬”字却是谈不上了。他想起了少年时代听到的五德营传闻,当时说起五德营,人人都交口称赞,说那是支仁义之师。只是,薛庭轩这样做法,与五德营标榜的五德中第一位之“仁”也已背道而驰,现在的五德营,还是当年的五德营吗?
就在司徒郁感到恐惧的一刻,仆固部中,正与妻子阿佳格格对酌的赫连突利发出了一声长叹。
“格格”在西原一带,即是公主之意。阿佳格格是思然可汗御妹,虽然相貌平平,但性子却与思然可汗全然不同,十分柔顺,与突利伉俪甚协。听得丈夫长叹,阿佳格格给他斟了杯酒道:“大人,你叹息什么呢?”
赫连突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低声道:“仆固部眼下危难重重,想想也实在可怖。在我有生之年恐怕尚无大碍,但将来……”
阿佳微微一笑道:“那你担心什么,有大人在,仆固部就不会有事,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赫连突利暗暗叹息。妻子并没有理会他话中的言外之意。眼下五德营自顾不暇,自然不会与仆固部有冲突,然而随着五德营壮大,将来迟早会有一战。五德营这个年轻的大帅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赫连突利第一次感到了迫在眉睫的危机感。第一次与薛庭轩见面,他就已觉察到了那个年轻人对自己的杀机。一旦五德营立稳脚跟,薛庭轩首先要对付的,肯定会是自己。这一次薛庭轩这条计策迫使仆固部公开立场,可怕的是自己虽然已洞察了薛庭轩用心,却又毫无办法,只能顺着他的心思办,否则自己必然会背上出卖本族利益给中原皇帝之名,赫连突利几乎可以清楚看到薛庭轩的后续手段。更可怕的是,从那司徒郁的表现来看,他分明也并不知道这条计策真正的含意。薛庭轩年纪轻轻,竟然如此狠辣,如此不择手段,赫连突利甚至觉得自己有可能选错了立场,说不定投靠共和军,靠共和军庇护更好一些。只是一着错、着着错,现在五德营和阿史那部也已经有了联系,也是被逼得只能向前,不能后退。
这人太可怕了,不过,自己也有准备。赫连突利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少年时那种好勇斗狠不自觉地又涌上心头。阿佳原本见丈夫忧色忡忡,此时却已展颜,笑道:“大人,你有办法了吧,我知道你准会有办法的。来,再喝一杯。”
又喝了一杯马奶酒,阿佳格格道:“大人,一直听你说担心的事,难道中原皇帝真这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