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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年6月-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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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饭量并没减,之所以消瘦,是睡不着觉的缘故。向遇春在酒桌上说的话,现在才应验了,到了夜里,王尧真的不敢闭眼睛,一闭上眼睛,他就生动地想着向遇春的死,就回忆起自己扯掉向遇春两颗扣子的情景——把向遇春扔下河去之前,王尧故意扯掉了他衣服上的两颗纽扣。他当时想的是,既然是落水身亡,就要像个落水身亡的样子,现在看来显得又多余又愚蠢。那些天久未下雨,水势平缓,不一定非要冲掉死人的纽扣不可。一个完全没必要的举动,却给王尧自己留下了狰狞可怖的印象。那两颗纽扣钉得相当牢实,一定是把衣服买回来后,又经张从素的手重新钉过,王尧费了很大的工夫才把它们扯下来,手指被勒痛的感觉,至今犹存。
  仿佛是为给自己的消瘦找一个说法,他不把自己的身子当身子骨。成日里忙。村里没事,就从早到晚上采沙船摇铁筛子。那种活是相当耗人的。再多的力气,也会像沙子一样簌簌簌地漏掉……
  这天早上,王尧又走向河沿的采沙船,四五个工人站在锈迹斑斑的船头上,等着他吩咐。
  “船是靠在这里还是再往下游走一走?”
  他的声音听上去也瘦了。
  工人们说:“再往下靠不行啊,那里是刀疤脸的地盘。”
  “刀疤脸”是外号,那人是与官渡村紧邻的拐子村的村长,面皮白净光滑,不知为什么大家都这样叫他。而且他喜欢人家这样叫。他姐夫在县政府供职,所以采沙时从不顾惜河床,他很淡然地说:“不就是一条河吗,现在是一条河,搞烂了还是一条河。”巡河队不仅不理麻他。还跟他称兄道弟,希望从他那里捞好处。说也奇怪,他靠了他那个仅仅是县政府小职员的姐夫,硬是帮巡河队的人办成了许多难办的事。王尧心里一直对他不舒服,因为他总是跟王尧争河段。再下去一百米也是官渡村的地盘,怎么就成了他“刀疤脸”的势力范围?
  要是以往,王尧会冒火,但今天没有,他只是眯缝着眼睛,上船把出了毛病的悬挂弹簧修理好,又交代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离开了。
  今天是向遇春的生期。照老君山的习俗,除了要在传统的清明节、七月半和春节去上坟,死者生日那天同样要上坟。上坟都要烧刀头纸,因此这一天的上坟叫“烧生期”。讲究些的人家,头三年烧生期的时候都要请客,红事白天请,白事晚上请,这是规矩。
  王尧离开采沙船,直接朝张从素家走去。
  张从素坐在家里做针线活。她今天不会离家一步,她要等女儿。女儿今天一定会回来,说不定昨天夜里就动身了。除了隐约的河吼,四周很安静,安静得有如梦境。张从素恍惚觉得,丈夫向遇春站到她身边来了。自从丈夫入土,就常常进入她的梦;其实也很难说是梦,往往是张从素刚刚闭上眼睛,还是似睡非睡的时候,向遇春就来了。有天夜里,张从素清晰地看见向遇春推开窗户跳了进来,她还听见了开窗的响声。向遇春大步走到她床边,厉声说:“蠢婆娘,王尧搞了个假象,未必你没看出来?”张从素缩成一团,说我看出来了。“那你为啥不追究?王尧一槌把我敲死,只装模作样进局子关了十天就放了,他狗日的十天就换我一条命?”张从素说,他那一槌没把你敲死,是到船上去才把你弄死的,是吧?“放屁!”向遇春怒骂。这一骂就把张从素骂醒了。
  每次张从素艰难地挣脱梦魇把眼睛睁开后,她都觉得向遇春还没走,因为向遇春的事情还没做完。他要做的事就是毒打她。打人是上瘾的,这种瘾胜过了吸鸦片,张从素是满足向遇春“打瘾”的工具。当初晶晶之所以铁了心要外出打工,并不是家里缺钱花,也不是想出去看世景,而是不想待在家里看母亲挨打。晶晶只有四岁半的时候,看见父亲打母亲,就知道帮母亲求情。那时候,她以为母亲做了错事,心想母亲就跟自己一样,肯定是做了错事才挨父亲的打,后来,当她长大成人,才知道母亲什么错事也没做,父亲打不打母亲,全看自己的情绪……因为觉得向遇春没走,张从素睁眼的第一个动作必是捂头。她的头发剩得那么少,再被向遇春推到地上用脚踩,真的会成了秃顶。她把头捂得紧紧的,但没有人来揪她、推她、踩她,于是她把手放下来,开亮灯,翻身起床。她要把卧室里的所有东西都摸一遍,床、墙壁、窗户、衣柜、凳子,全都摸过,留下了冰凉的抑或温暖的手感,才能真正回到现实中来:丈夫的确死了,再没人有事无事把她踩在地上毒打了,她的头发不会掉得那么快,身上乌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也会慢慢消退了。向遇春活着的时候,女儿一直不敢回家,现在,她的女儿可以时常回来看她了。
  这么松上一口气,张从素立即感到了羞愧:自己的男人死了,她却在庆幸!
  可这是真的。王尧站到她门前叫她的时候,她刚从梦境中挣扎出来,跟往常一样,在暗自庆幸。
  正因此,她的羞耻感变得异常强烈。
  “你来干啥?”她恼怒地问。
  在她面前,放着一个装着衣裤的筛子,那些衣裤一看就是她丈夫留下的,她在为丈夫钉扣子!丈夫打捞出水的时候,衣服裤子都完好无损地穿在身上,就少了两枚纽扣,肚皮露出来,白得疹人。这让张从素心酸,每过些天,她就要把丈夫留下的衣裤拿出来钉一钉,扣子上的线,已重重叠叠。
  王尧像被冰了一下,把眼睛移开。
  “我是想问问,”稳定住情绪后,他说,“今天晚上,你是不是打算请几桌客人?” “不,我不请客。”
  张从素三下两下把筛子收进里屋,又出来扫地。
  王尧默默无言地站在门口,站了足足五分钟,说:“从素,你花在遇春身上的一切费用,都由我承担。你别担心钱的事。”
  张从素停下手,哧了一声:“谢谢你啦王村长,我不是担心钱的事。我是没脸。我自己男人是怎么死的都弄不清,哪有脸在他烧生期的时候请客呀。我连坟也不去上。”
  王尧脸上的肌肉跳动起来,越跳越快,止也止不住。她是什么意思?她男人是怎么死的,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王尧本想解释,也就是把尸检报告给她重述一遍,但他没这样做。他只是从怀里摸出一沓钱,事先用报纸包好的,递到张从素面前。 “管你请不请客,”他说,“礼我还是要送。”
  张从素没接,说兴国已经送过了。
  王尧龇了龇牙,“兴国来过了?啥时候来的?”
  “今天清早,天还没亮明白。”
  “唔。”王尧说。他的心里很痛,是那种掺杂着嫉妒的疼痛。儿子依然在跑快艇——沉水的快艇已经报废,王尧要给兴国重买一艘,但兴国不要他的钱,自己去买了——极少回家,万不得已回一趟家,也是三言两语把话说完,立即走人。眼下他已有将近两个月没进过家门了,即便不做生意,也是要么在回龙镇喝酒,要么在县城里闲荡。王尧从儿子的眼睛里看出。他内心深处有一种古怪的羞耻感。儿子根本就不想见他,可是王尧想见儿子,近来他对儿子有了某种依恋之情。四十多岁的人,说不上老,可这种依恋却非常强烈。让王尧伤心的是,儿子今天清早回了村子,还给张从素送了礼金,却跟父母连声招呼也不打,就又消失了。
  他把钱揣进兜里,啥话没说,从张从素的家门口走开。
  看样子他是沿着杂草丛生的土路回家去了。其实没有,他走了二十多米远,就被一排杨树林遮住,当他确信张从素看不见。就向左一拐,上了山。张从素不去给向遇春上坟,他王尧不能不去。他跟向遇春成为好兄弟的时候,张从素还不认识向遇春。
  向遇春埋在后山一坡塄坎底下,还有好长一段路。王尧低着头,走得相当慢,力图让脚步跟心情一样庄严。阳光从枝权的缝隙间飘落下来,被风摇动,在路面上跳来跳去。
  王尧只顾低头走路,当他突然发现面前出现一双脚的时候,吓得朝后一退,差点在石骨子坡地上滑倒。他稳住身体,才望见姜小碧背着一花篮猪草站在上方。
  “王村长哪儿去?”姜小碧笑着问。
  这个身材娇小的女人笑起来相当迷人,眼睛弯弯的,嘴唇微微翕开,露出一颗俏皮的虎牙。无论春夏秋冬,只要下地干活,她都戴着花头巾,故意让一绺头发从头巾里漏下来。
  可是王尧恨她。当初,他的确对她说过几句骚情的话,他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想得太多,可是她主动套上来了,腮帮绯红,眼里漾着春情,细声道:“王村长,你可不要嘴巴邦硬屁股老松哟!”他王尧就是听了这句话才去睡她的。每一次去,她都又乐又疯,哪知道她男人一旦回来,她竟然在男人面前哭哭啼啼地诉说自己遭了屈辱呢!自从她男人拿着弯刀去吓唬王尧之后,王尧再没去过她那里。尽管有向遇春为他撑腰,可王尧觉得不值。王尧甚至觉得,他后来之所以跟向遇春闹得那么僵,这个女人是有责任的!难道不是吗,在知味轩喝酒的那天,话题不就是从姜小碧身上开始的吗?
  这时候,他厌烦地盯了姜小碧一眼,说:“上山去。”
  姜小碧说:“今天是向遇春的生期吧,你是不是去给他上坟?”
  向遇春四十岁过后,就开始办生日宴,因此村里人都能记住。村里只要谁办过一次生日宴,大家就都记住了那日期,以便下年来临的时候,好去送礼。
  王尧装着没听见。快走两步,从姜小碧身边挤了过去。
  向遇春的祖坟刚好在一口井眼上,早就被开采队占了,因此这坡塄坎底下就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虽然埋下的只是小小的骨灰盒,坟包还是垒得相当高大。坟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株草。王尧在坟前坐下来。太阳很暖和,地气却凉,风也凉。王尧身上的凉气很快从屁股底下升上来,蠕动到了他的心。他把烟摸出来,像曾经做过的那样,首先为向遇春点燃一支,规规矩矩地把烟嘴一方朝向坟前。他相信这样向遇春就真的能够把烟吸进去,并且能够跟他交谈。以往。他兄弟俩说话的时候,都是这么把烟点着了才开口。而且几乎每次都是王尧先开口。今天照样如此。
  他说:“遇春哪,你把我折磨得好苦哇!”
  王尧的脾气变坏了。他脾气坏了只有他老婆郑秀知道。因为他只把坏脾气撒在家里。在外面,他依旧风风火火,依旧跟人说笑打趣,迈进家门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不仅骂郑秀,还打。这在以前极少发生。王尧就像大多数变了心却不想改变婚姻现状的丈夫一样,对妻子是体贴入微的,他把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帖。让妻子感觉到丈夫虽然跟别的女人扯不清,但并非不把她放在心上,丈夫最爱的人还是自己,也就原谅了丈夫的风流。王尧是这么做的,郑秀也是按他的预期回报他的,打骂的事,真是难得一见。
  可而今,这事已经发生过好多次了。
  骂也好,打也好,郑秀都能忍;郑秀所不能忍的,是王尧骂她的话,还有打她的方式。
  王尧说:“蠢婆娘!”
  这是王尧骂的话吗?王尧一直都觉得郑秀聪明,因为郑秀很理解他。郑秀长着一颗小小的脑袋,王尧常说:“长小脑袋瓜的人最聪明。”他甚至当着袁镇长和李队长的面也表扬过她。有一回袁镇长来村里检查工作,在他家吃饭,顺便也把开采队的李队长请来了。郑秀杀兔子的时候,究竟怎么个杀法兔肉才鲜嫩可口,王尧跟郑秀争论起来,没争几旬,王尧就嘿嘿嘿笑,对袁镇长和李队长说:“我这人没别的福分,找个婆娘脑瓜活泛还真是福分。”他已经连任三届村长,自当上村长过后,就没干过家务活,关于兔子的杀法和兔肉的做法,远不如老婆精通,之所以跟老婆争论,就是想引出那句话。他以老婆的聪明而自豪,啥时候说过她蠢?
  这不是他骂的话,而是向遇春骂的话!向遇春骂张从素就是这么骂的。
  王尧并非没打过郑秀,但仅有一次,而且是五年前的事情。五年前的某天中午,他在郑秀的背上擂了一拳,这一拳让他后悔了很长时间。现在他干干净净忘记了后悔的滋味儿,经常出手,且出手很奇:开始两天是扇耳光,后来就不扇耳光了,而是把郑秀往地上一推,一脚踩住她的头发。
  这也不是他的打法,而是向遇春的打法!向遇春打张从素就是这么打的。
  有一天,郑秀挨了打,一边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头发,一边哭诉:
  “你究竟是向遇春还是王尧,我不认识了哇……我不认识自己的男人了哇……”
  王尧悚然一惊。那时候,他分明感觉到,死去了的向遇春,还在他身上活着!他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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