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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心 短篇集-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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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十一时半,看护忽然推门进来,“石小姐来了,她迟到,但她希望与你说几句话。”

  谢中明马上说:“请她进来。”

  石慈香出现在门口。

  她样子十分困惑,“医生,我睡过头了我已经好久没如此憩睡。”

  医生放下心来,“墙里人,没把你叫醒?”

  “昨夜,她一句话也没讲。”

  “沉默?”

  “是,”少女抬起头,“我反而觉得寂寞呢。医生,你说地会不会从此消失?”

  “我想,她还会留恋一段时间。”

  “到几时?”

  “很难讲,这可能要看你睡得好不好,还有,是否整天留在家中对牢那幢墙。”

  少女似有顿悟,低头想了片刻,才抬起头来,“医生,你还有其他病人,我另约时间。”

  她朝医生笑一笑,轻盈地站起来,出去了。

  医生留意她每一举止,他心中闪过一个怪念头,是吗,墙里的人昨夜完全没有动静?

  石慈香有无讲老实话?

  抑或,他适才见到的石慈香,已不是原来那个石慈香?

  谢医生满腹都是疑窦与假设。

  接近下班时分,石太太忽忽赶到。

  医生有点诧异,“石太太,你似有急事。”

  “我本来上午就想来见你,不过看护说你实在忙。”

  “是关于慈香?”

  “是,昨夜她房内不住有怪声传出来,我敲门,她却把门反锁,不肯开启,只说没事,可是杂声一夜不停,清晨她启问出来,却如无事人一般。”

  医生沉默了相当久,“石太太,你听到的是什么样的声音?”

  “低泣,,有轻微的挣扎,话声,都很含糊,我在邻房听着,好似堕入一个梦中,终于,一切声响在天朦朦亮时分静止。”

  谢医生心想,石慈香没有把真相告诉他。

  “她一早出去了,我推开房门,吓了一跳,我没见过更凌乱的房间,所有被褥都在地下,衣物散在各处,书架上的书大部份都扯了下来,还有,那面墙……”

  “墙怎么样?”

  “墙上都是手印。”

  “可否形容一下?”

  “浅浅的手印,似湿了水盖上去那种,我认出是慈香的手印,房裹根本没有别人,她的手小小的,中指比较长,很容易辨认。”

  “除出这个,还有什么异样?”

  “下午,她自外回家,主动与我亲近,说笑,并且计划周末去什么地方游玩。”

  “你会不会说她前后判若二人?”

  “慈香与我的关系一向不算坏,我会说她渐渐又开朗了。”

  “是,也许她终于决定从头开始。”

  “医生,”石太太的声音喜悦,“我女儿是否经已痊愈?”

  谢医生答得很保守,“她已缓缓走出牛角尖。”

  “呵,万幸,医生,谢谢你帮忙,你真是国手。”

  “哪里哪里。”

  谢医生有种感觉,石家母女,以后大概都不会再来了。

  作为心理医生,他真诚希望病人一去不复回。

  前一个晚上,石慈香房内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医生有解释。

  她终于与墙内人作出协议,忧郁的她进去,开朗的她出来。

  事前当然经过一番挣扎,至少她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

  可是她把这一切都瞒着医生。

  为什么?

  怕医生嘲笑她?对她来说,医生始终是陌生人。

  还有一个可能,墙内的石慈香怕医生试练她,考验她,她怕医生发觉她不是先头那个石慈香。

  谢中明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喂,他同自己说:您当心走火入魔。

  他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家。

  不出他所料,石家母女,在接着的一段日子内,并没有再出现。

  渐渐她们也在他的记忆中淡忘。

  谢中明过着一种很沉闷的生活,自医务所回家,自家出发到医务所,一日三餐非常简单,工余并没有什么娱乐,不过是与电脑对奕,或听一段古典音乐。

  不知多久没约会异性了。

  他怕那些厉害的小姐们一开口便问他收入多少,住在哪个地区,父母是否健在等等,彷佛三次约会之后,已经可以论及婚嫁。

  而对于时髦厉害的新女性来说,婚姻,也不过是点缀她们灿烂生命的其中一件装饰而已。

  谢中明的生活寂寞。

  不过,他个性乐观,他期待有缘人出现。

  某一个晚上,他比较早上床,正躺着阅读书报,忽尔听到非常清晰的轻轻一声冷笑。

  不知恁地,谢医生浑身寒毛竖了起来,不,这不是他的想像力,他放下了报纸,声音自对面传来,他的对面,是一幢墙。

  墙!

  “唔”墙内继续传出声音来,谢中明,你一个人躲床上干什么.你不如与我调转位置,你可以到墙裹来过一成不变苦闷的生活,而我,我情愿在外头过得多彩多姿。”

  谢中明喝道:“你是谁?”

  “我?每当墙外人意旨力薄弱时,我便会出现,我乐意找你做替身。”

  谢中明看到墙渐渐浮凸,很快,他看到五官浮现,一张清楚玲珑的人面郁动着嘴唇,“进来,进来。”

  谢中明的汗直流下额角,他不相信这事会发生在他身上。

  “去!去!你只是我的幻觉。”

  “是吗,”墙呵呵笑,“谢医生,我们慢慢谈,稍后,你对我也许会有比较深刻的了解。”

  谢中明瞪着墙壁。

  正如石慈香所说,那张面孔,如白布蒙住的脸,自墙的那一头,慢慢移动,贴近他,轻轻对他说:“进来,进来。”

  谢中明不由得握紧拳头说:“我要战胜你,我要战胜你。”

  他肯定这只是他的心魔。

  
  









情书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情书,是一封信,或是许多信,通常出一方写给他或她所爱慕的人。

  写得好的情书,是可以很动人的。

  而情书之目的,也就是想感动收信人。

  你写过/收过情书没有?

  利倩云今早收到一封那样的信。

  这封信并没有让秘书拆开,因信封上注明是私人信件。

  白色阿拉巴斯特信壳,没有贴邮票,证明是手递,信封上写着“宇宙公司营业部襄理敬启”。

  利倩云想:我就是营业部襄理。

  宇宙公司是间脚踏实地的老招牌,上头不喜浮夸作风,故职员的街头仍循老例,经理即经理,襄理即襄理,主任即主任,不比外头时髦机构,人人是董事总经理,且年年换人。

  倩云当时想,为什么不署名呢?

  她用裁纸刀轻轻把信拆开,抽出信纸。

  信用深蓝色钢笔书写,没有抬头,只是这样写:

  “天热了,昨日去开会,步行,在闹市中过马路,忽觉后脑冒汗,只得脱下外套,热浪与人潮都使我精神恍惚,我思念你。”

  倩云张大了嘴。

  这是谁?

  谁会写这样动人的便条给她?

  倩云昨日也步行到银行区另一幢大厦开会,初夏,天气已十分燠热,套装与丝袜都开始成为负累,早上刚洗过的头已经保不住,她也出了汗。

  正在焦急地等绿灯,一股油丝似清香钻入鼻端。原来闹市中有一黑衣妇人蹲在报摊角落中卖的兰花。

  倩云感慨了。

  她想偷出闲情来买几朵清香,可是人潮已把她往前推去。

  倩云刚在发呆,秘书推开门,“利小姐,大家都在等你。”

  倩云只得放下那封信。

  那天下班,她洗了头淋毕浴,坐在书房裹对着电视新闻沉思。

  一坐好久,直到腰都酸僵。

  信从何来?

  可能来自本公司一千多名职员其中之一,也可能来自外头。

  倩云升任宇宙公司营业部襄理已有两年多,信,不可能是误递。

  第二天,她找营业部收发部负责人谈话。

  “老张,麻烦你,以后再收到这样的信,请留住送信人,我想同他谈谈。”

  那老张提心吊脍问:“是什么不规矩的信吗?”

  “不,不是,你放心。”

  过二日,信又来了。

  “周末,我站在露台观景,深觉辜负了那样美丽的蓝天白云,我应当与你穿上薄衣游遍所有海滩,并且留下我俩欢笑,那么,后人偶而驻足树荫,也可感觉到我俩曾经拥有的欢愉,我思念你至深。”

  倩云霍一声站起来。

  这是谁,这到底是谁?

  谁还会有这样的情怀?

  倩云可以想像写信人是一个十分具气质的年轻人,事业有成,但却郁郁寡欢,因为他触觉敏感,与粗糙仓猝的社会节拍格格不入。

  倩云随即进一步想到,这种性格的人,生活一定寂寞。

  公司裹有这样的人吗?

  倩云几乎嗤一声笑出来。

  公司裹有的是为谋取一官半职而争得兴高采烈的人,还有,公余打牌赌马上夜总会,谁会为蓝天白云惆怅。

  这人,必定不是宇宙公司的同事。

  倩云再访收发部。

  “这信”

  “是,利小姐,信由一后生小子送来,要叫住他,已经太迟。”

  “有没有穿制服?”

  “有,是银河速递公司的人。”

  “呵,那好办,下次,你唤住他,我来问话。”

  信,还真有可能不是从本地发出的呢。

  那日黄昏,利太太来找女儿。

  “宝芳上星期生了。”宝芳是倩云的表妹。

  “是男是女?”

  “一个近四公斤的女婴,我去看过,真正可爱,要摆满月酒,你准备一下礼物吧。”

  “我省得。”

  利太太接着软口气,“我几时也能抱孙儿呢?”

  “妈妈,带婴儿是极辛苦的。”

  “自你父亲去世之后,我是何等寂寞。”

  倩云不语。

  “你我又不同住,你弟弟更远在英国,我又不嗜打牌,整天逛街,无以为继。”

  倩云暗笑,渐渐面部肌肉就僵住了。

  “你没有对象?”

  “就算有,也不会立刻结婚,即使有机会结婚,也断然不考虑三五七年内生孩子。”

  利太太颓然。

  “母亲,你才五十四岁,许多时髦女性在这种年纪还当街艳妇呢。”

  “我不是那种神经病。”

  “母亲!我同你实在太正常了,所以吃亏,做人疯一点有好处。”

  利太太怪幽默地答:“那么,倒是我的遗传害了你。”

  好辛苦才把母亲送走。

  再过一段时间吧,待她五十,母亲七十多的时候,也许可以搬到一起住。

  那夜,倩云有个约会。

  对方是个年轻有为的大律师,谈吐风趣,倩云边吃边喝,颇为享受。

  但感觉完全浮面,迟到早退,统共没有问题,她不会为这种约会雀跃,当然也不会失望。

  那位年轻男士说:“讲起来,令尊是我们前辈。”

  “舍弟此刻也在剑桥念法律。”

  “你一定要介绍给我认识。”

  “没问题。”

  “谈到令尊,大家都很怀念。”

  “啊,是吗,与他共事过的人都这么说……”

  一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老张就过来敲门,“利小姐,你要找的送信人来了。”

  “在哪里?”

  他身后转出一个小伙子,遮上一个白色阿拉巴斯特信封。

  倩云大喜过望,“此信从何而来?”

  那小伙子查阅身边的心簿子,“这里,请看。”

  倩云过去看,“收件人:宇宙公司营业部襄理,发信人:世界银行电脑部主管室姬斯汀娜梁。”

  倩云笑,“好,解决了。”

  老张把那小伙子带走。

  倩云马上亲自拨电话给那个姬斯汀娜:“梁小姐,请问你上司是哪一位?”

  “哪位找甘世宏先生?”

  呵,他叫甘世宏。

  “我们有一份问卷会稍后寄上,谢谢你。”她挂上电话。

  随即叫秘书去查一查甘世宏的背境。

  她把最新的信拆开来阅试。

  “家母昨日又来噜苏我,数次提及,幼婴何等可爱,他们无邪笑脸,可以拯救世界沦亡,言下之意,路人皆知,我花了整个下午思想,我喜欢有一个小小女孩,而她拥有你的眼睛,阴与睛,喜与乐,都露在那漆黑的眸子裹,如果她还有你那不爱多言的习惯,更加使我欢喜,她会依依膝下噫,我为何落泪?难道我不知我心?我已克服哀伤,我何故落泪?”

  至此倩云一脸濡湿,呵,她也哭了!一脸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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