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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夭夭抚胸喘息,抹抹嘴角的血迹,咬牙奋力起身,笑道:“小爷怕鬼,怕妖,怕老婆,就是不怕耍横斗狠。周天岁你个匪类,若不放了这些女孩儿,小爷我跟……跟你没完。”
他的伤势虽不致命,毕竟损了肺叶,呼吸尚且困难,却仍挺着笑骂自若。周天岁见惯江湖豪客,也不禁佩服他的硬气,喝道:“老爷事急,没工夫瞎搅。赏你条狗命,滚罢!”右掌挥动,凌空扇了桃夭夭一个耳光。掌风蕴含劲力,将他整个身子带起,重重摔到街边杂货铺的石阶上。
周天岁挥臂命众人赶路,刚走三五步,忽见桃夭夭以手撑地,又爬到大路中央挡着。他半边脸肿得老高,眼神迷离,扬着头道:“好儿子,有种杀了小爷!要不休想逃脱,小爷有的是工夫,陪你玩到天荒地老……”终于力气不支,俯面趴卧,嘴里兀自斥骂。
面对如此死缠烂打的少年,众大汉啼笑皆非。周天岁眼露凶光,已动了杀机,一步步走近桃夭夭,按住腰间刀柄,森然道:“混帐泼皮,不知好歹,老爷成全你归西!”
说罢他手起刀落,白刃划出闪亮的弧光。众女童尖声惊叫……只见血光迸绽,一条胳膊掉落地面,却是周天岁的右臂!
桃夭夭神智恍惚,朦胧看见紫色身影飘过,如烟似雾,转瞬而逝。然后他晕了过去,脸上带着惊喜的笑容——那个影子,正是他魂牵梦萦的紫衣少女。
第二回绝尘妙境觅芳踪
桃夭夭醒来时,已是红日偏西。他挣扎着坐起,发觉仍身处原地,跟前站个人影,抖抖索索的,正是茶馆的茶博士。
眼见他醒转,茶博士愁眉稍展,道:“我说客官胳膊肘略动两下,想是要醒了,果然不假。”
桃夭夭揉搓额角,游目四顾,街巷空无人迹,地面好大一滩血污,破碎的铁链到处散落。他神智尚未恢复,含混道:“女孩在哪里?”
他问的是紫衣少女,茶博士会错了意,道:“阿弥陀佛,客官功德无量!你伤了周公子后,那伙贼汉子没头苍蝇似的跑了。童女们趁机逃脱,现今应该平安到家了吧?隔壁老王亲眼目睹客官救人的情形——说是周公子舞刀发难,客官放出紫色剑光,当场卸掉他的臂膀,又用剑光斩断锁链,解救童女……刚才跟街坊们讲得口水横飞,比评书还热闹哩。”
桃夭夭惊道:“你们……以为是我伤了周天岁?你看真切了么?”
茶博士讪笑道:“小人只在里屋念佛,没敢仔细瞧。”
桃夭夭凝神思索,越想越觉得离奇“百姓们关门避祸,都没看清紫衣少女的影踪。她扶危惩恶,又救我性命,果真是位善良的仙子啊!她托梦传情,想必是青睐我这英雄少年。啊哈哈……”先前担忧梦中情人仅是幻影,又怕她为妖精所变,此刻香风过处正气凛然,意中人的形象既美好又善良。桃夭夭欣然神醉,痴劲儿上来手舞足蹈,连右胸内的伤痛都忘记了。
茶博士朝周围东张西望,摸出三个烧饼,塞给桃夭夭,道:“客官快走罢,和周家作对不是耍处。适才镇里赵保长告知各家住户,休要与你牵扯,免得日后官司追究。看客官要醒,小人才斗胆近前,奉劝两句——强龙不斗地头蛇,三十六计走为妙。”
桃夭夭道:“我躺了半天,怎地官衙差役不来捉拿?”
茶博士道:“周公子那样的霸王都被卸了膀子,谁还敢来惹你?如今周家毫无动静,必定惧怕客官,县衙的差官们也正看势头呢。客官豪气盖世,什么都不怕的,只是我等庶民小百姓……”
桃夭夭恍然大悟,点头道:“明白了,街坊们怕受连累,我这就走。”晃悠着站起,再问陆宽下落,却早已偷偷溜了。他淡淡一笑,将烧饼递还给茶博士,转身往城内走去。
茶博士微露疑色,叫道:“您出城罢,拿几个烧饼作干粮!”
桃夭夭摇摇手,笑道:“不用啦。我还没玩尽兴,现到周公子家打秋风去也。”他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倔头。别人若讲道理,即使吃亏他也不恼;倘或耍横动粗,恃强凌弱,他反要占尽对方的便宜。桃夭夭思量自己受伤,周天岁断臂,两厢比较也划算,可脸上挨了一耳光,这个欺头无论如何要找回来。
少时走完兴化街,上了南桥,前面行人见了他都惊惶失色,纷纷夺路闪避。桥那边是市集,车水马龙,桃夭夭大摇大摆只管前进。这下就象老虎闯入羊群,男女老少号呼奔走,连商铺,馆子也立刻关门歇业。恰如狂风扫落叶,转眼人去街空,只剩满地狼藉。
原来周天岁受重伤的消息,半天内已传得满城风雨。好事者危言耸听,女人们添油加醋,把桃夭夭描述成三头六臂的魔王。老百姓平素被周家欺压狠了,又恨又怕,忽闻周家遇到克星,自然视为太岁临凡。各种惊骇逃奔的情状,少数是起哄,多半是夸张作态,既表明敬畏之意,无形中又为扶弱惩凶的少年营造了威势。
桃夭夭伤后乏力,过了南桥腿软,偏偏身边空无一人,无从打听周家的方位。勉强行至江边,迎面一座高楼,悬挂匾额“泰和坊”,两旁柱子镌刻对联“玉液琼酿浮日月,金盆银骰转乾坤”,底下落款“青城周公亲撰”。楼下喝五喊六,楼上杯盘交响,显然是赌坊兼酒楼。跑堂伙计穿梭忙活,都穿着周家仆从特有的青色衣服。
桃夭夭看了点头,暗忖“这是周尚义的买卖,不进去捣乱,有悖天理。”当下昂首挺胸,大踏步往门槛里闯。赌坊的武师待要阻拦,发现来者外貌酷似传说中的魔头,急忙仓皇退后。
桃夭夭心想“这么走太斯文啦,横行霸道方显气概!”侧过身子,学螃蟹横着迈腿。赌客退避不迭,一个个瞠目结舌。桃夭夭站定屋中央,睨视左右,猛地断喝:“呔!小爷今早和周天岁赌斗,他欠我三十个大嘴巴。快叫那杀才前来挨打!”
刹那间,楼台上下噤若寒蝉。忽有人喊声“拿钱快跑”,登时赌客们抢的抢,逃的逃,周家伙计人人抱头鼠窜。桃夭夭连呼过瘾,趁兴又登上二楼雅座。此刻满城士民无不惧他,众酒客看他上来,如睹瘟神出世,大呼小叫作鸟兽散,连狗儿也夹起尾巴开溜。桃夭夭前后转了几圈,泰和坊已是人尽楼空。他耍足威风,旋即端些酒菜凭栏而坐,一边赏景一边吃喝,吃饱了躺到赌台中间,摊开四肢呼呼大睡。
一觉睡了大半个时辰,桃夭夭悠悠醒来,看四周依旧无人,笑道:“周氏父子,胆小如鼠。”找清水洗了脸,脑子清醒些,又想“百姓怕事,商贩怕祸,他们躲着我情有可原。周家恶仆也跟耗子见猫似的乱窜,必是得了周尚义的命令,不许对我有丝毫冒犯。呵呵,真没想到,周老太爷竟如此畏惧外省人。”
转念寻思,幡然省悟“他们不是怕我,而是害怕紫衣仙女!周天岁明白谁伤了他,之所以不敢惹我,只因认定仙子是我同伴。”
他想到这儿,寻找紫衣少女的念头再难抑制,喃喃道:“周天岁打我耳光,我搅了他家赌场,算是有赚无赔。再瞎缠没意思,还是找仙女要紧。”记起王半仙的话,宁可信其有,于是出了泰和坊穿街过巷,快步走到城西。只见城门洞敞开,幸好城门还没关。
此时夕阳半沉,暮色初现,桃夭夭出了城发足西行,也不管夜里何处住宿。约走了七八里,伤势复发,嘴里咳出血水。他弯腰喘息良久,再起身头晕眼花。看四方林影森罗,乱石嶙峋,东西南北混沌难辨。他伸脚试探,一步三摇,顺平坦地势走,不料渐渐进入了密林深处。
蜀中山林多雾,相传常有精灵妖兽出没,白天过往客商必结队同行,夜间便无人敢冒险了。诗仙李白感叹巴蜀恶灵凶残,曾有“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名句。而桃夭夭做事只凭感觉,随遇而安,虽然黑夜里迷了路,仍状起胆子摸索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云稀月现,幽暗的森林光影斑驳。树叶沙沙,枝桠晃来摇去,仿佛变成了活物。桃夭夭背心生凉,双手抱肘耸着肩,寻思“都说四川山里鬼怪多,我若遇到,该如何是好?”
正想着,忽见山石边物影晃动,现出个白乎乎,圆滚滚,脸盘似的东西,好象正咧嘴怪笑。桃夭夭大惊,暗叫“糟糕!真遇鬼啦!逃命么?”可四处黑漆漆的,又往哪儿逃?他深吸口气,壮胆慢慢靠近,看那圆白怪物颤巍巍的抖,一副可怕的怪相。
桃夭夭猫腰躬背,暗暗给自己打气“我行得端,走得正,不怕半夜鬼敲门。何况阴阳殊途,它难道就不怕我?也罢,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待本法师施展手段驱鬼除魔!”捡起石头,使尽平生气力猛掷过去,正中怪物面部。只听“哇哇”大叫,声音凄惨,有如杀猪。
桃夭夭大喜,笑道:“果然邪不胜正!恶鬼,再尝尝我的‘鞋底神功’!”疾步跳过岩石,赶上去抡脚猛踢。那怪物左翻右滚,忽发人声:“救命,救命啊!厉鬼害人啦!”
桃夭夭愕然倒退两步,定睛仔细端详,隐约看地上趴个男子,半截裤子褪到膝盖,月光照亮他的屁股,白晃晃十分醒目。林深夜静,怪男亮臀,这情形比遇鬼还诡异。桃夭夭暗自戒备,喝道:“喂!你是谁?”
那人听见对方问话,反而平静了些,道:“你……你不是鬼?”
桃夭夭道:“我问你呢,荒郊野岭的,干嘛脱裤子露屁股?”
那人缓慢爬起,一面系裤带,一面道:“晚生肠胃失调,五谷积而塞焉。故寻维石岩岩之所,欲求豁然贯通之快。无意冲撞了长兄,失礼,失礼。”
桃夭夭寻思“拉屎便拉屎呗,酸溜溜的掉文,这人书呆子气好重。”当下也抱拳道歉。请教名讳,那人叫姜显亲,确实是位秀才。说话间树林里火把忽闪,又钻出六个戴方巾的男子。加上姜显亲,同为应考的川东书生。因途中遇雨耽搁了时日,众书生怕误了考期,这才翻山越岭赶往省城。
众人见姜显亲平安无事,各自抚胸吁气,感慨“君子人道,鬼神远之”等语。随后领桃夭夭来到宿地,只见大小几块青石头,中间篝火殷红。众秀才围着烤火歇息,相互谦让许久,才按年龄依次坐下。居中那位长者名叫董致中,头戴青绢帽,面似老树皮,一把山羊胡子迎风飘洒,俨然学究派头。问及桃夭夭姓氏籍贯,桃夭夭简要的说了。
书生里有个叫蒋文卿的,把桃夭夭的名念了两遍,道:“尊兄夜行荒山,足见胆量。却为何取个女人名?来日考卷填上尊讳,考官见了岂不笑话?不如改之。”
桃夭夭正色道:“我娘取的名,宁可让人笑话,也不能改。”
蒋文卿撇嘴摇头,假意拨弄柴火,鼻子里哼哼:“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这是《诗经》里的句子,意指‘象桃花一样美艳的少女,正好给人家作媳妇’。蒋文卿嘴巴尖酸,素有‘文人相轻’的习气。念这两句诗,实是挖苦桃夭夭的名字不男不女。
谁知桃夭夭还未生气,老先生董致中先变了脸色,怫然道:“文卿兄读圣贤书的,何以语出淫邪,有辱斯文!”
蒋文卿讪然低头,不敢回嘴。桃夭夭奇道:“诗经里的诗句,怎会淫邪呢?”
董致中瞥他一眼,道:“世上除《四书》外,余者皆属邪门歪理!《诗经》虽是五经之首,然朱子曾曰‘凡《诗》之所谓《风》者,里巷歌谣,男女相与咏对,各言其情也’。作八股文时想那些风情文字,岂能静心治学?不是淫辞是什么?圣人云‘贤贤易色’,咱们读书人举业为重,女色最脏最坏,断乎沾不得!”
众秀才晃身摇肩,大赞老先生品行端正,深悟‘思无邪’之真义。桃夭夭凑近姜显亲耳旁,悄声道:“董先生好德行,跟家中夫人也这般正经么?”
姜显亲没听出他讥讽的意思,老实答道:“致中先生自幼发奋,立志不取功名绝不娶妻。考了四十余次不得中,故此仍是单身。”
桃夭夭点了点头,暗想“老头考试考傻了,倒也可怜。”
董致中又问他学业怎样,拜于那位宗师门下。桃夭夭回答从未参加过科考,小时候随母亲读‘唐诗’‘宋词’,稍大点又学释老经典,至于琴棋书画,兵书地理,都有所涉猎。董致中听桃夭夭满嘴‘歪理’,本身连童生都不是,就再不搭理他了。众秀才也面露鄙夷之色。蒋文卿冷哼道:“什么唐诗宋词,我们家乡女子才读这类闲书。令堂所传甚博,可曾教过‘女儿经’,‘烈女传’没?”
姜显亲忙拉蒋文卿的袖子,暗示别得罪人。却看桃夭夭黯然低头,似乎被道破了心事。众秀再无顾忌,摇头晃脑高谈阔论,又把潮湿的裹脚布解开烘烤。登时臭气与酸气齐飞,秀才共朽柴一色。桃夭夭被熏得作呕,胸口痛楚,脑袋又昏,靠着树墩恹恹打盹。
忽然间,东边天际电光隐闪,响过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