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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轮-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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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一下子将妹妹搂抱在怀里:“这一回咱们全家该过一次团圆年了!你们的爸爸都三年没探家了!”

  尽管是大年初一,在火车站上下车的人仍不少。

  吴振庆对王小嵩说:“傻冒儿!咱们别在这儿站着呀!快到卧铺车厢那儿去!六七天的路程呢,能不坐卧铺么!”

  三人向卧车厢跑去。

  没有上车的人,也没有下车的人。站台上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

  他们眼巴巴地盯着车门。

  列车缓缓起动,开走了。

  吴振庆说:“这可怪了!你看清电报了么?”

  王小嵩默默从兜里掏出电报递给他。

  徐克也凑过来看:“没错!写得明明白白,是今天!是这一趟车!你说你爸路上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呀?”

  王小嵩一听转身便跑。

  吴振庆捣了徐克一拳:“你乱说些什么!把他脸都吓白了!小嵩!小嵩!”

  他们追赶他。

  路上,吴振庆和徐克走在王小嵩一左一右,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不停地对他说着什么,显然是在安慰他。而王小嵩脚步走得飞快,脸上淌着泪,似乎心里有某种不祥的预感。

  王小嵩人和声音同时进了家门:“妈!我爸没有在那趟车上!”

  紧跟在他身后进来的是吴振庆和徐克。

  他们同时看见一个瘦长的、满脸胡茬的男人,怀抱着妹妹,一手端着带把的小茶壶,正坐在小炕桌后面安泰地呷茶。

  他放下小茶碗冲王小嵩笑。

  母亲和弟弟妹妹冲王小嵩笑。

  吴振庆和徐克瞅瞅他,也冲他笑。

  王小嵩喊了一声:“爸爸!”

  他忽然哭了。

  父亲问:“哭什么?”

  吴振庆说:“没接着您,他回来时,一路可替您担心啦!”

  “你们在什么地方接的我呀?”

  徐克说:“在卧铺车厢,我们以为六七天的路途,你肯定在卧铺车厢。”

  父亲说:“你们这些孩子,想的倒奢侈,我一个工人,坐卧铺谁给我报销哇?”

  母亲说:“那也怪你!发电报的时候,为什么不写明在几车厢呢?你再花钱仔细,那几个字的钱就花不起了?”




三十六




  父亲说:“不是花不起那几个字儿的钱,六七天得转三四次车呢。我哪能知道我会上了哪节车厢?一路,车上一半是逃荒的人,连个座号都不讲了,能挤上哪节车厢算哪节车厢。行了,行了,别哭了。算爸爸的不对!过来,到我跟前来。”

  吴振庆推了王小嵩一下——他不哭了,走到父亲跟前。

  父亲扳起他下巴看了看他脸,又用手握了握他腕子,表扬地对母亲说:“你有功,我猜想我几个孩子还不定是什么皮包骨的样子呐!还行。”

  王小嵩笑了。

  母亲骄傲地说:“我当然有功啦!”

  吴振庆和徐克看看满地的大包小包,惊讶万分:“大叔,你可怎么带回来的呀?”

  父亲说:“背着、扛着、拎着,就差没用嘴叼了!”

  徐克说:“大叔你真有能耐!”

  母亲问父亲:“还认得他俩不了?”

  父亲说:“哪能不认得他俩呢!这个是柱子,那个是狗子!”

  “错了!我是狗子,他是柱子!”

  母亲说:“别叫人家小名!孩子之间都不叫小名了!”

  父亲挠挠头笑了:“难得你俩有心也和小嵩去接我,大叔送你们点东西,算大叔一点儿心意!”

  于是父亲下了炕,打开那些大包小包——里面无非尽是些旧工作服、劳保手套、翻毛劳保鞋、旧皮帽子什么的。

  父亲挑了两顶旧皮帽子给吴振庆和徐克:“有的是大叔自己节省下的,有的是工友给的。你们可别嫌弃。”

  虽然是旧的,虽然戴在他们头上几乎盖住了眉眼,但毕竟比他们自己的要好得多。他们都很高兴,连说谢谢。

  徐克说:“我这顶破棉帽子早该扔了!”

  吴振庆说:“别扔,让你妈剪成鞋垫多好!”

  父亲说,“对,这话我爱听。劳动人民的孩子,从小就要知道东西有用嘛!”

  外面有人敲门。

  王小嵩开门——门外站的是郝梅。她一身新,还扎了好看的辫结,围着条毛围巾,显得异常漂亮。

  王小嵩一愣。

  郝梅说:“我来给大婶拜年。”

  她进了屋,看看吴振庆和徐克:“你们也在这儿啊?那我也给你们拜年啦!”

  屋里已没落脚的地方,她只好站门口。

  吴振庆和徐克显出对她不屑一顾的样子,其实都是自惭形秽。

  王小嵩也显得不自然。

  母亲说:“小梅,快里边来坐!”

  郝梅跃过大包小包,坐在炕边。

  父亲惊奇地看着她。

  郝梅说:“是大叔吧?”

  母亲说:“是,刚到家。”

  “大叔过年好!”

  父亲说:“好!好!”

  母亲说:“你不认识她了?”

  父亲又挠挠头:“记不得啦。”

  母亲说:“她小时候,我看过她嘛!”

  “噢……想起来了!”父亲说:“我和你爸还是同行哪!”

  母亲一撇嘴:“人家是建筑工程师,你是个工人,却和人家攀同行!”

  父亲说:“怎么是攀呢!没有我们建筑工人一砖一瓦地盖,再高明的工程师,他的图纸还不是废纸一张啊?”他问吴振庆和徐克:“大叔说得对不对?”

  吴振庆和徐克大声地:“对!对!”

  郝梅尴尬地垂下了头。




三十七




  母亲说:“小梅,瓜子!”抓了把瓜子欲塞给她。

  郝梅说:“大婶我不……你家现在人多,我待会儿再来。”

  她起身跑出去了。

  母亲冲着父亲说:“你看你,说得多不好!人家孩子可仁义啦,年年过春节都来给我拜个年。”

  父亲奇怪地问:“她是生气走了?我说得不对?”

  王小嵩也急忙转身跑出去,冲郝梅背影喊:“郝梅,你别生气,我爸说话就那样。”

  郝梅只顾低了头往前走。

  吴振庆和徐克也出来了,他们戴着王小嵩父亲给他们的皮帽子,手中拎着自己的棉帽子。

  徐克摇着手中的棉帽子:“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工作起来……”

  他分明有点幸灾乐祸,完全是唱给郝梅听的。

  吴振庆捣他一拳:“唱什么唱!”又自言自语地说:“其实郝梅一向对咱们挺友好的。不像张萌那么讨厌。倒是咱们常和人家过不去。”

  王小嵩怅然地望着郝梅远去的身影……

  初一夜。

  王小嵩、吴振庆、徐克和几个孩子放小鞭玩儿。

  有的孩子打着灯笼,有的孩子甩着“滴嗒筋”——今天的孩子们所拥有的花鞭花炮,乃是他们当年所不敢奢望的。

  打灯笼的孩子排成一长队,一边扭秧歌一边唱《解放区的天》。

  王小嵩故意将燃着的小鞭扔向徐克,吓了徐克一跳。

  于是徐克还击。

  小鞭落在小嵩身上。

  王小嵩高喊:“我投降!我投降!我穿的是新衣服。”

  吴振庆说:“咱们去三奶家拜年吧。白天光顾玩了,也没给三奶拜年。”

  徐克说:“对!给三奶拜年去。自从广义哥出事儿,我再也没见过他。挺想他的。”

  吴振庆吸吸鼻子:“什么味儿?”

  于是三个人都吸鼻子,都闻到了某种味儿。

  吴振庆对王小嵩:“别动!”绕着他转了一圈,终于有所发现:“你衣服着了!”

  他立刻揉搓王小嵩棉袄后背。

  徐克从地上抓了一把雪帮着搓。

  吴振庆说:“好了好了,没事了。”

  王小嵩急忙问:“我新棉袄咋样了?”

  吴振庆对徐克说:“准是因为你刚才扔在他身上那个小鞭!”

  徐克低下头。

  王小嵩一时傻兮兮地瞪着徐克。

  徐克说:“小嵩,咱俩是好朋友,你可千万别让我赔。我赔不起呀!”

  王小嵩仍什么也不说地瞪着徐克。

  徐克说:“要不……要不让我妈给你补一补,行不行?”

  吴振庆说:“你妈瘫在床上,你不是又惹你妈生气么?”

  王小嵩说:“那我妈我爸就不生气么?我爸从几千里地以外给我带回来的。”

  王小嵩哭了。徐克也哭了。

  两个好朋友不禁互相抱着哭成一团。

  吴振庆说:“都别哭了。哭有什么用?都到我家去吧,看我妈有什么办法没有?”

  同样室无长物的吴振庆家,三个孩子围聚在吴振庆母亲周围,盯着她一针一线给王小嵩补袄。

  吴母补得非常之认真。

  补好后,吴母捧着看了看说:“线比衣服颜色浅了点儿。去,把你钢笔拿来。”

  吴振庆取来了钢笔递给母亲。

  母亲用钢笔仔细地涂染线痕。

  母亲说:“得,织女也只能补成这样子。记着,一进屋就脱袄,脱了就反过来叠着。千万别让你爸爸发现。发现了够他生气的。”




三十八




  王小嵩答应:“嗯。”

  吴振庆指着墙:“看,我哥又寄回来一张奖状!今年他立了三等功!”

  墙上,旧镜框里镶着奖状。下方是一张军人的小黑白照片。

  母亲说:“显示什么?不过是个三等功。”

  三个孩子用充满敬意的目光注视着镜框。

  三奶家门口。三个孩子碰到了王小嵩的父亲。于是老少四人一齐到三奶家拜年。

  三奶的家里,男女大人居多。都在嗑着瓜子聊天。

  王小嵩的父亲进门后高声嚷着:“嚯,差不多都在这儿呀!三奶,我给你拜年来啦!”

  三奶老眼昏花:“谁呀?”

  王小嵩说:“三奶,是我爸回来啦!”

  吴振庆和徐克的父亲也在。他们各自叫了爸,找个地方蹲下。吴振庆的父亲和徐克的父亲同时起身拉王小嵩的父亲过去。

  王小嵩的父亲说:“我不能坐啊,我还没磕头呐!”

  三奶说:“就免了吧!”她的精神面貌已大不如前。

  “哪能免了呢。三十儿我没能赶回来磕这个头,初一晚上得补上。您是咱们这儿几十户人家中的老寿星,给您磕头是我高兴的事儿啊!”

  于是老王郑重地跪下磕头。

  在徐克的暗示之下,王小嵩趁机将棉袄脱下,里朝外抱在怀里。

  老王起身落座后,老吴说:“瞧你小嵩,多知道爱惜新衣服!我们小庆这一点就不如他!”

  老王慈爱地望着儿子:“长大了么,该懂事了!”

  三奶说:“他叔,听他婶讲,你,现在当了官了?”

  “哪里啊!”

  王小嵩说:“我爸当建筑队副队长了!”

  老王忙说:“这孩子,大人说话你别插言,刚夸你两句就放肆!”

  众人皆对老王刮目相看起来。

  三奶说:“那……你总归是有了些权力了?”

  “咋说呢,也不好偏说完全没有……”

  “那……你就不能用用你那份权力,调动你那个建筑队,回来把咱们这一带破烂屋都扒了,盖几幢大楼让街坊邻居们住上?”

  老吴说:“那敢情好。我第一个带头给你王大哥烧香磕头!”

  老徐说:“那我就给你立座碑。”

  老王挠挠头,声音低了:“咱哪有那么大的权力呀。”

  三奶没听见,说:“你怎么不说话?”

  三奶的儿子,也就是广义的父亲,冲着三奶耳朵说:“妈,他说他没有那么大权力。”又对老王说:“自从广义这孩子出了事,我妈眼力耳力都一天不如一天了!”

  三奶叹了口气。

  老王问:“咋又不见广义呢?”

  广义他妈说:“成天躲在小屋里,任谁也不见。躺在他那小床上看课本,大学的梦是做不醒了。这可咋办呢?”

  气氛一时沉闷。

  一个男人挑起话头:“旧社会有句话,泥瓦匠,住草房,这新社会了,还不是这样!”

  老王说:“话可不能那么说。咱们才建国几年啊?又赶上这场自然灾害,国家有心体恤咱们老百姓,也没这份力量啊!”

  老徐说:“老弟,你……八成是入党了吧?”

  老王说:“那倒暂时还没有。我先不着急入。”




三十九




  老徐说:“听你这口气,倒好像什么时候想入,和党打个招呼就行了似的。”

  老王说:“我还没和党打过招呼,党倒赶着找咱们打过招呼了,还给过我一张表。我才会写几个字?自己填不了,找人填又怕人笑话……到现在还压在褥子底下。”

  三奶说:“他叔,你走南闯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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