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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轮-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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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振庆说:“谁如果泄露了这件事,就自己把舌头割掉!”

  王小嵩回头对娜达莎说:“你放心,天黑我们送你从湖上过去。”

  娜达莎喜出望外地笑了。

  吴振庆等三人又驾船下湖了。同时草甸子上出现了郝梅的牛车……

  牛车在破庙附近的大树旁停住,郝梅从车上抱下几抱草扔在地上喂牛,之后向破庙走来。

  王小嵩迎出破庙。

  王小嵩搭讪地说:“这么早就来了?”

  “我喜欢早早的,一个人坐在慢腾腾的牛车上,穿过桦林,穿过大草甸子……你怎么没下湖啊?”

  王小嵩不自然地说:“我……身体有点不舒服……”他时时挡着郝梅的视线。

  然而郝梅还是发现了娜达莎从柴草堆下暴露出的半条腿。

  郝梅走过去一下子拨开了柴草。

  娜达莎不得不站了起来。

  郝梅又惊讶又生气地问:“她是谁?”

  王小嵩说:“她……她叫娜达莎。”



九十




  郝梅转身便往外走。

  “郝梅!你听我解释……”他追出了庙门,急急地向郝梅解释着……

  他们在牛车前站住了。

  郝梅说:“我怕……这样的事要是让连里知道了……你还是把她送到边防站去吧。”

  王小嵩说:“四个人昨晚一块儿决定的事,我怎能出尔反尔呢?”

  “可你是班长。”

  “别怕,你不说,我们都不会说的。没有人会知道。”

  “可是万一……我已经是改造对象的子女了。”

  王小嵩轻轻拥抱住她:“记住,如果真有什么万一,你一定要坚持说你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记住了吗?”

  郝梅点点头,偎在王小嵩胸前:“我不是不善良……我也替你们几个担心。”

  夜。两条拴在一起的船无声地驶在湖上——王小嵩划一条,吴振庆划一条,娜达莎坐在吴振庆划的那条,也是她自己的那条船上。

  水面如镜,船像在玻璃板上划行。桨叶击碎倒映在湖面上的星光月影……

  前面船上的王小嵩,朝后面船上的吴振庆作了个球赛裁判的“停止”手势。

  吴振庆对娜达莎说:“过界了,再不能往前划了……”他说着将那支桨交在娜达莎手中,又从怀里取出鸽子,亲了一下,放在船里,说:“它绑住了,接下来全凭你自己了,如果安全靠岸,明天一早,你就放飞它……”他下了湖。

  他游向王小嵩的船——王小嵩将他拉上船。

  吴振庆解开绳子——两船分离,娜达莎拨正了船头。

  娜达莎划桨,她的船渐渐远去,消失在黑暗中。

  王小嵩调转了船头……

  黎明。

  湖畔静谧而庄严的日出景色。

  四个青年伫立湖畔——吴振庆和王小嵩手中都夹着自己卷的烟。

  他们在巴望着……

  王小嵩吸了一口,呛得背过身咳嗽。

  吴振庆说:“听……”

  隐隐的鸽哨声。

  “白姑娘”的身影,远远地从湖上飞来。

  他们一个个仰望的脸。

  吴振庆嘴里还叼着烟。

  在他们头顶盘飞的鸽子。

  他们彼此望着,都会心地笑了。

  他们为此付出了代价。这代价对他们来说,似乎是太大了。甚至可以说,影响了他们后来的人生……

  在连队所在地,徐克挨了一耳光,又挨了一耳光,吴振庆恨恨地说:“没想到竟是你出卖了大家!……”他将一把小刀掷于地上,“你自己看着办吧!”

  韩德宝将吴振庆推开:“你干什么你?他又不是存心的!中秋节那天,他喝醉了。”

  王小嵩走来说:“别在这儿斗气了!事情已然如此,你恨他又有什么用?我把主要责任揽到我身上了。”他扭头看徐克,见徐克拿着小刀正要割自己的舌头。

  王小嵩几步跨过去,夺过了小刀——但已略迟一步,徐克已将自己的舌头割破,满嘴流血。

  王小嵩掏出手绢捂住他的嘴:“你怎么真来这一套!挨了两耳光就受不了啦?”

  徐克推开王小嵩,后悔地哭着用头撞树。

  吴振庆走到他跟前,紧紧搂抱住他,也哭了。

  王小嵩和韩德宝站在一旁默默流泪。

  徐克说:“我倒不在乎什么处分……我舍不得和哥儿几个分开……”

  结果,从这以后,除了郝梅仍留在原连队,我们书中的四个主人公被调到了四个连队,王小嵩和吴振庆,还被调到了另外两个团的两个连队……

  郝梅站在连队路口,目送他们——一辆马车将他们拉走了……

  马车越去越远,马铃声渐渐听不见了。

  郝梅流下了眼泪。




九十一




  郝梅的心声:“哥,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们呢?和你们分开了。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那么孤独……”

  当时代的风标陡转了一个方向的时候,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在这一座北方城市里,到处都可以看见这样一些人——他们满脸镂刻着失落,他们神情恍惚,混杂着苍凉,神情充满幽怨和种种强烈的希翼。他们一个个疲惫不堪,如同刚刚经历大迁徙却仍未寻找到归宿地的游民,如同赳赳而赴倦倦而归的溃散之师的乏兵。他们是一批将青春当作武器投掷了出去,却连一枚似可引以为荣的纪念章都没有获得的男人和女人,一批落魄而沮丧的男人,和一批茫然而委屈的女人。

  他们从一无所有绕到了一无所有,仿佛钟表的指针从零点绕到了零点。对时间而言,零点永远只不过意味着零点,对他们而言,却意味着又要给人生紧紧地上满一次弦。

  公路两旁的树枝上挂满了霜雪。

  两辆拉煤的卡车坏了,一前一后停在公路旁。

  两辆卡车的前车窗和车厢内的煤,也蒙着一层霜雪……

  前面一辆卡车上下来了一个人,他踩着半尺厚的积雪,朝公路旁的野地走去。

  那人在野地里用打火机(老式的汽油打火机)点燃了一团擦车用的油丝布。

  一堆篝火烧起来了。他冲后面那辆卡车叫着:“下来,烤烤火!”他是吴振庆。

  车上又蹦下来一个人,是徐克。

  徐克跺着双脚:“他妈的,快冻僵了!”

  他们两人围火蹲下,烤手,他们还都穿着破旧的兵团服。

  徐克问:“振庆,还有烟没有?”

  吴振庆从兜里掏出烟盒,只剩一支了,他将烟折断,分给徐克一截。

  徐克用火枝点着烟,愤愤地说:“妈的,把这么两辆破车租给我们!回去我一定找他们算账,我徐克不是好骗的!”

  吴振庆说:“算了,吃一堑,长一智吧!怎么对付着,也得把这两车煤弄回市里去,尽快倒出手,抓几个现钱,也好过年啊!”

  徐克说:“天亮后,保证能拦住一辆往哈尔滨开的什么车。”

  吴振庆说:“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不管什么车,只要是往哈尔滨开的,能坐几个人,肯定坐满了几个人。”

  “那,依你怎么办?”

  “拦从哈尔滨往双鸭山开的。”

  “回到双鸭山?”

  “对,只要能拦住车,两个小时后就到双鸭山了,然后上火车回到哈尔滨。”

  徐克不言语。

  吴振庆说:“你要不愿意回去,我回去,你守车。”

  徐克说:“我不是愿不愿,我怕我回去,买的零部件不对,也不能把德宝带来,人家现在毕竟有了工作,不是自由人了。”

  吴振庆说:“那就说定了,我回,我会马不停蹄的,一路关卡这么多,没有德宝那身警服保驾,说不定在哪儿就被扣住了。”

  篝火渐息。天色渐明。

  吴振庆和徐克分头在路左路右拦车。

  来往车辆不停而过。很久以后,他们终于拦住了一辆。

  吴振庆掏出二十元钱塞给司机:“师傅,帮帮忙!”

  “上车吧!”司机挺痛快。

  驾驶室除了司机并无别人,吴振庆刚要上,司机却说:“没叫你往这儿上,后边去!”

  吴振庆说:“师傅,我们冻了一夜了,您这驾驶室里不是没别人吗?”

  “你怎么知道?前边路口等着呐!到底上不上?”

  “上!上!”

  吴振庆跃上了卡车车厢,将一个东西扔给仍站在车下的徐克。

  徐克赶紧接住,车已开走了。

  他接住的是一个冻馒头。

  徐克又蹲在路旁,将冻馒头放火堆余炭中烤。

  徐克一手拿馒头,一手拿树枝,啃一口馒头,尝一口树枝上的霜雪,跟吮雪糕似的。

  徐克进入驾驶室,将棉手套垫在方向盘上,一趴,袖着双手睡了。

  白天的阳光融化了驾驶室的玻璃,透过玻璃,隐约可见外面的景物。

  驾驶室的玻璃又结了霜花,天又黑了。




九十二




  徐克醒了,他用哈气哈驾驶室的边窗,用棉手套擦去霜花……

  前反照镜里,后一辆卡车旁伴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有两个人在偷卡车上的煤,一个在卡车上,一个在手扶拖拉机上。

  他跳下驾驶室,过去阻止:“嗨,你们干什么?!”

  拖拉机上的人说:“干什么?捡点儿煤烧!”

  “你们这是捡么?”

  拖拉机上的人跳了下来,一推他:“滚一边去!再嚷嚷给你颜色看。”

  徐克与那人厮打起来,双方滚到地上。

  卡车上的人跳下,捧一大煤块。砸在徐克头上:“去你妈的!”

  徐克晕在地上,不动了。

  两个人中的一个说:“快走!”

  手扶拖拉机开走了。

  吴振庆终于从双鸭山乘火车到了哈尔滨。

  他匆匆走出检票口,又向公共汽车候车站走去。

  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子从他面前掠过。

  吴振庆看见了高声叫他:“哎!曲传良!曲传良!”那人没听到,吴振庆索性叫他的外号:“刚果布!”

  那人听见了,跳下自行车,吴振庆追上去。“刚果布”擂了他一拳:“我当谁呢,是你小子呀!返城后再没听到有人喊我在兵团时的外号了!”

  吴振庆问:“找到工作没有?”

  “刚果布”说:“有了份儿临时的,骑着驴找驴呗!”

  “你这是要到哪儿去?”

  “去给我儿子办入学手续啊!”

  “买了辆新车?”

  “我哪儿有钱买车啊!你没见这是辆女车么!我小姨子的,今天因为办事儿,借来骑一天!”

  “钥匙给我。”

  “干什么?”

  “借我骑一下,我有比你更急的事儿。”

  “这……”

  “别这那的!明天一早我送你家去!”

  吴振庆说着,已跨上了车,在对方肩上拍一下,将车骑走了。

  对方追了两步大声叫唤:“哎,不行!”

  吴振庆扭头说:“别追了!追也没用!你这车我借定了!”

  对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嘟哝着说:“他妈的!”

  在两辆坏的汽车旁,徐克仍倒在地上。五六个路人围着他,旁边停着几辆自行车。

  路人纷纷猜测:“喝醉了吧?”

  “不像……”

  有人蹲下,起他上身靠着自己,问:“同志,同志!你怎么了?”

  徐克睁开了眼睛,左右看了看才慢慢说:“有人……有人抢我车上的煤,还用煤块砸我。”他挣扎着站起,靠车头站住,掏出烟盒,空的,攥扁了抛在地上,向围观者们恳求地说:“哪位有烟,能不能施舍我几支?”

  有一个人掏出半盒烟给了他。

  他点燃一支,贪婪地吸着。

  给他烟的人问:“我说,伤没事儿吧?”

  他摇摇沉重的头:“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有点儿晕,谢谢各位好心人,大家散散。别一会儿招来巡路的警察。”

  又一个人对他说:“小伙子,要是还能把稳方向盘的话,趁早把车开走吧,还等天黑了让人来抢啊?”

  “车坏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个爱莫能助地摇头散去。

  徐克扶着车进了驾驶室,摘下棉帽子,发现手上有血。

  他解开衣扣,脱下衣服,撕扯他的衬衣。

  他在照车内镜,包扎自己的头。

  哈尔滨某区公安局。

  一个人拿着电话听筒喊:“韩德宝,电话!”



九十三




  “来了。”韩德宝接过电话,“是我。振庆?伤在哪儿啊,好,我马上出去。”

  吴振庆实际上就在公安局对面的电话亭子里打的电话,他身上背着一个黄挎包,此时已站在人行道上迎着已经当上警察的韩德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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