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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克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小俊四周望望:“什么怎么回事儿?”
“你他妈怎么和我睡在一张床上!”
“我……我以为你想……”
一三一
“我想?我什么时候向你表示过,或暗示过,我想和你干这种勾当?”
小俊说:“昨天晚上,咱俩吃最后的晚餐的时候,你不是亲口对我说,你经常对我产生过……那种想法的么?”
徐克说:“你!……不错,我是那么说过!那证明我当着真人,也就是说当着你,不说假话!那证明我对你的直率,对你的坦诚,并不证明……不证明……”他实在是无法解释清楚,“你明白不?”
小俊懵里懵懂地:“不明白。”
徐克一把将穿着睡裙的小俊从床上拖了下来,拖到了另一房间,指着床问:“这是什么?”
“床。”
徐克又将赤着双脚的小俊拖到了客厅,指着沙发问:“这是什么?” “沙发。”
徐克说:“我没问你这是不是沙发!我还不知道是沙发么!我是问你,这么宽大这么舒适的沙发,难道这还不可以睡人么?”
“可以。”
徐克:“这就得了!你……你为什么偏偏要和我睡在同一张床上,嗯?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小俊说:“我什么心也没另外安一个……我……不过就是一时动了好心……”
“好心?”徐克直到此时仍攥着小俊手腕,一推,将小俊推坐在沙发上。
然后他赤着双脚,光着脊,这里那里找烟。找到烟,一蹦坐到桌上,一边拼命吸,一边凶狠地瞪着小俊。小俊委屈难言而且羞辱难当,垂泪不止。
徐克说:“你是不是企图在咱俩之间,造成一种生米做成熟饭的关系,然后逼迫我娶了你?可是我早就明确告诉你我根本不会娶你当老婆的!第一,你没有本市户口;第二,你没有正当的职业!我已经是没有了,只好如此,但我希望将来是我老婆的那个女人有;第三,你文化太低!我毕竟具有初中文化水平!而且是‘文革’前的!所以才配叫做知识青年!我希望将来是我老婆的那个女人,文化水平比我高点儿。组成的家庭也能沾她点儿文化的光!可你呢?第四,你是我的雇员,我老父亲都瞧着你不顺眼,我要和你结了婚,还不活活把我老父亲气死么?你以为我徐克现在沦落了,就正好和你是一对儿了呀?你怎么想的呀?怎么连点儿起码的自知之明都没有呢?”
小俊说:“我有……”
“你还敢说有!”
“我有。我没存那种逼迫你和我结婚的念头。”
“哼!那你图什么?分手前再敲我给你一笔人身损失费?”
“我……我只不过觉得你怪可怜的……我安顿你躺下后,本想走的……可你醉成那样,还叫我的名字,让我和你同舟共济,东山再起……”
“我……是那样来着么?”
“嗯。再说……再说我不过睡在你身边,为的是,怕你半夜吐了,或者要水喝……我不知道……我没和你干什么勾当……”
小俊忍不住呜呜哭了。徐克心软了,也开始意识到自己错怪了她,语气缓和下来:“得了得了,别觉得冤了,也别哭了。”他从裤兜里掏出手绢抛给她,“你是说,我……我和你……我们之间……其实并没有……没有那个……那个‘那个’?”
小俊说:“你自己醉成什么样,你忘了呀?还那个‘那个’呢?倒好像我骗了你似的……”
徐克说:“是啊是啊,我醉得一塌糊涂,不能对你‘那个’,我们之间又怎么能发生‘那个’呢……这我心里就安定了。”
他走到小俊跟前,似乎顿生怜香惜玉之情,想爱抚她一番。但因为自己刚才太错怪于她了,话也说得太过头了,不知该有何举动才好,尴尴尬尬地又退了回去,仍坐到桌边上。
“昨晚你扶我回来的时候,碰见楼里什么人没有?”
“只在三楼,碰见了一个老太太。”
“她……什么表情?”
“她光对我笑笑。”
“你呢?”
“我也光对她笑笑。”
徐克叹了口气说:“那老太太,表面上对人挺近乎的,你不知怎么着就能把她得罪了。一旦得罪了她,嘴才损呢!望风捕影的有风无影的,她恨不得满世界替你张扬。”又自言自语地,“这就好比,我是一只黄鼠狼,实际上并没吃鸡,但吃鸡的臭名肯定远扬了。这种事儿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现在我倒觉得有些亏了。”
小俊毫无反应地呆听着,呆坐着。徐克接着说:“如果我们之间真的‘那个’了呢,我遭议论也不觉得亏了,但又会因为根本不打算娶你,而觉得太罪过,太对不起你了。”他苦笑了。
“去他妈的!怪只怪我自己昨晚不该喝醉了。原打算昨天晚上就跟你分手的,没曾想反而睡到了一张床上。”他说罢,进了洗脸间。他一边往牙刷上挤牙膏,一边说,“小俊,别生我的气,啊?我一时冲动,我向你承认错误!唉!扪心自问,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也不配是一个男人说的话……”
他刷完牙,漱完口,一边照镜梳头,一边继续说:“我答应你,咱们也不必分手了,昨天晚上那顿最后的晚餐,不过算是昨天的最后的晚餐吧。从今天起,咱们同舟共济,一条绳拴俩蚂蚱!咱们在四面楚歌之中,要卧薪尝胆、东山再起,咱们一定要东山再起!到那时咱们也别分什么老板雇员的了,你就当第二把手吧!”
客厅里静悄悄的,这使他感到奇怪。
“小俊,我说的话你听着没有?”
他走入客厅四下一看,小俊已不在沙发上了。
一三二
他跨到窗前,推开了窗子,街上也不见小俊的身影。徐克匆匆忙忙穿了上衣,冲出家门,边扣衣扣边奔下楼梯边喊:“小俊!小俊!”
他在三层碰到了老太太,老太太古怪地莫测高深地笑。他也冲老太太古怪地尴尬地笑。
他不由得又退上了楼。徐克回到家里,发现了桌上的纸条,正是小俊昨晚写了又揉了的留言。
他看过后,抓成一团,紧攥在手心,坐在沙发上吸烟。他将烟狠狠按灭在烟灰缸里,接着用打火机将纸团烧了。他走入了卧室,注视着小俊在枕头上的头印。
他沮丧之极地扑倒在床上,脸埋在枕头上,双手搂抱住枕头。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他敏感地爬了起来:“小俊,我就知道你没地方去,你会回来的!”
他自说自话着开了门,门外是五六个男人。
徐克愣了:“你们?”他们一个个板着脸强行进了门,为首的一个男人递给他一封信,徐克看过信后,如鲠在喉地:“明白了……”
为首的男人说:“你明白了,咱们就好办了。”又递给他一张名片:“我是他聘的律师。欠债还钱,古之法也。上法院也不过是这么个结果,而且会使你当一次被告。不但进一步有损你的名声,同时也有损你们以往的交情,是不是?”
徐克呆呆地说:“我已经说过,我明白了……”
为首的男人还不算完,又说:“光说你明白了不行。你得表示同意。你同意了,我们才敢开始行动。否则,我们岂非等于是私闯民宅,掠夺民物么?”
徐克连声说:“我……同意……”
为首的男人对另外的男人们说:“开始吧,先搬值钱的,后搬家具什么的;一车不行,可以分两车嘛!”那些男人们开始搬走电视机、录像机、音响什么的。
徐克默默地望着,为首的男人递给他一支烟:“吸一支?”
徐克说:“不,刚掐,谢谢!”
为首的男人自己吸了起来,他踱到书橱前,看书:“看来你还挺肯花钱买书的……都看过么?”
徐克苦笑地:“哪里,没时间看……”
“那不成了陈列品啦?”——从书橱内取下了一本托尔斯泰的《复活》,“知道托翁是哪国的么?”
徐克摇摇头。为首的男人一边看一边继续说:“屠格涅夫、果戈理、契诃夫、巴尔扎克、哈代——还都是些伟大作家的不朽名作呢……”一边说着,一边把书取下来,吩咐一个随员,“这些书单放着,不许弄脏了,都归我了。”
徐克默默退入卧室,缓缓坐在床上,拿起小俊枕过的枕头,搂抱在怀里发呆。客厅里的对话声,夹杂着搬家具的响声:“地毯搬不搬?”
“搬啊。这还用问么?搬得一干二净,也抵不了全部债啊!”为首的男人走入卧室对徐克说,“我得多谢你啊!”
徐克表情麻木地抬头呆望他。他继续说:“幸亏你是个明智的人,使我的角色也好扮演些……也要为那些书谢你。我这人,至今不死作家梦。谁年轻时候没犯过想当作家的错误呢?”
他看到了那幅《伟大的女奴》,咂着嘴摇头:“哪买的?一幅世界名画,怎么被临摹到这么媚俗的地步啊!”一个男人进来,请示他:“客厅里的搬完了,是不是该搬这一间的了?”
为首的男人烦了:“又问。怎么老问些不必问的废话啊!”徐克说:“总得给我留下一张床、一套铺盖吧?”
为首的男人欣赏地研究地瞧着床:“这床的样式不错。”在床上坐了坐:“弹簧满有劲儿的,是张好床,我看就别留下了。这屋的地毯倒是可以考虑不卷走,什么时候也得讲点儿人道嘛!”于是进来请示的那个男人一招手,又进来两个男人,他们围站在床前,期待着徐克起身。
为首的男人轻拍徐克的肩:“咱们客厅里说话吧,别妨碍他们。”徐克只好抱着枕头离开卧室,走到徒存四壁的客厅。
从敞开的房门,可见众邻居排列在走廊观看。徐克走到邻居们看不见的角落站着。
卧室里的人喊:“这床太沉,怎么往外搬啊!”
“拆。不拆是搬不出去的。”
一声响……徐克和为首的那男人同时扭头朝卧室望去,黑色的维纳斯倒在卧室门口。
为首的男人走过去,训斥道:“怎么搞的?!”
一个男人讷讷地解释:“不小心碰倒了。”
黑色的维纳斯上身完好,下身碎了。为首的男人捡起碎片看了看:“石膏的。我当是玻璃钢的呢!碎了就碎了吧,值不了太多的钱。”他走回徐克身旁又说:“别心疼了,价钱算在你抵的债里。”徐克表情木然。
为首的男人说:“我这个人处事公正,该怎么算就……你老抱着这只枕头干吗?”
徐克躲闪着:“我……愿意……”
为首的男人怀疑地:“不对吧?”他目光盯着枕头,绕着徐克转,“这枕头里一定有值钱的东西,对不对?”
徐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去你妈的!”
为首的男人说:“你别开口骂人啊!究竟有没有值钱的东西与我何干啊?反正债务是你和别人之间的关系,东西抵不了,人家日后会追着你要……”
徐克扔掉枕头,双手揪住对方衣领,咬牙切齿:“你再撮我火儿,我把你当仇人!”两个搬东西的男人分开他们。
其中一个趁机从地上捡起枕头,迅速捏了个遍,还给徐克:“别发火,别发火,愿意抱着,你就抱着。”又对为首的那个男人摇摇头,表示枕头里没东西。徐克仍搂抱着枕头,走到窗口——外面街上,两个男人正往一辆卡车上抬东西。
为首的那个男人喊了起来:“哎,你干什么你,放下!”原来是三楼那个老太太,不知何时溜进了屋,企图偷走那幅《伟大的女奴》。
老太太说:“这是我家的。没地方挂,暂时存放在他家的。不信你问他。”徐克回头看看,没吭声。
为首的男人也没办法:“拿走吧拿走吧!”老太太将画拿走了。
楼外那些议论纷纷的围观者闪开,卡车缓缓开动了。
一三三
屋子里已经空空荡荡,水泥地上放着被褥卷,徐克坐于其上,怀里仍抱着枕头。过了一阵,徐克走入父母的卧室,他缓缓跪下,仰望着挂过相框的地方:“妈,我不是不争气,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才算争气,怎么做才能争气,我……”他哽咽了,说不下去,接连磕了三个响头。他双手捂脸,发出了无法抑制的哭声……
痛哭一场之后,他站在家门口,扯开一条衣缝,掏出一个存折,打开看了看,揣入衣兜,推门出去了……
王小嵩带着母亲到一家医院看眼疾,在搀着母亲上楼的时候,他与另一个女人擦肩而过,这时,他看到一张多么熟悉的脸!
在那个瞬间,他惊呆了,他似乎嗅到了一股过去年代的气息;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