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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喂,老奥,起来吧!’——后来我才明白,他这是骂我,说我是奥勃洛摩夫!
我反过来也讽刺他:‘老布!’——这是‘老布尔什维克’的简称。我说:‘老布,
你起得早!读你那砖头厚的“马经”去吧,管蛋用!’把他气得直哆嗦……”
秦江哈哈笑起来。我也忍不住笑了。
“就这样,气得把你这个不肖之子轰走了了”
“不,我自己走的。”秦江止住了笑。稍顷,他一边沉思着,一边缓缓地说:
“你以为我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吗?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觉得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碌碌无为,耗尽青春的恐怖象毒蛇一样缠着我。可是,我很快又睡着了。当太阳又
晒屁股的时候,我又骑上‘凤头’车,到那些红男绿女们中间,又是狂饮、寻欢,
用五颜六色的液体充塞空虚的肺腑。天知道我怎么一跺脚就离开了北京。也许是因
为我家的‘老布’没完没了的唠叨。也许是因为这么一件事:那次我忽然心血来潮,
带几位朋友到胜利餐厅要了七十块钱的一桌——我在一九六七年去插队时,妈妈已
经让人整死了,爸爸还在秦城蹲大狱,我只好到胜利餐厅的厨房,筹备第二天上火
车的干粮,我在这里被人抓住,受了胯下之辱——这次是旧地重游,抖抖威风。当
我们喝得酒酣耳热、杯盘狼藉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位老服务员,一个五十多岁的妇
女。当年,在听了我这个‘小偷’的申诉之后,是她站出来主张放我走,使我免受
了棍棒之苦。我举起酒杯迎过去,半醒半醉地喊她‘恩人’,招呼我的‘弟兄们’
过来‘敬我的恩人一杯’。她推开了我,说根本不认识我们,又狠狠瞪了我一眼,
头也没回就走了。她那厌恶的目光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我想起了当年插队的时
候,我也曾站在老农民们中间,用这种眼光瞪着那些醉醺醺地从大队部里出来的新
贵们。我害怕这目光……也许,是因为那是一九七六年底了,每个人都显示了自己
在生活中的位置——舍身求法的,弃而不舍的,浑浑噩噩的,卑躬屈膝的……我呢,
一个聪明的废物——过去没用,将来也没用!我忽然感到了一种被生活淘汰的恐慌
……唉,反正一切都使我越来越陷入难以自拔的苦闷。终于,我决定离开北京了。
离开那些‘小三洋’、‘大索尼’,离开那些数不清的家庭舞会——我离开北京时,
这已经在我的朋友们中间流行了。探戈、伦巴、迪斯科、贴面舞,去他妈的吧!我
们家的‘老布’不相信我能去四川当工人,他以为我是在北京玩腻了,要不,就是
闯了祸,颤颤巍巍地间我‘为什么’。我说:‘唉呀,你们什么事情都要问个为什
么、为什么!我不为什么!我什么也不为!活着没劲了,想换个活法儿!’——就
这样,我走了……”
夜风吹得楼外林木沙沙地响,把丝绣的窗帘也高高地膨起,给屋里送来丁香花
的淡淡香气。
秦江忽然变得这么健谈,绘声绘色。前几次见他时那刻板、心事重重的神态仿
佛不翼而飞了。说实在的,就他给我讲的这些,也已经可以写一篇绝妙的专访了
生活改造了人。几年以后,这位因为“活着没劲,换个活法儿”而离家的秦江,
变成了一位“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一个才华初露的青年作者回来了。他的爸爸却
不知道自己称赞不已的有为青年,就是那个不肖的儿子……可是——
“我真替你庆幸,秦江。你走了那一步,才有了今天。可是,我不明白,你为
什么不见你的爸爸呢?他会很高兴看到你的。”
也许,我的问话太唐突了,又刺痛了他的哪一根神经?他又沉默了。很久,他
说: “我是想看到他的。我还得意地想过,当我戴着S大学的校徽,突然出现在爸
爸面前的时候,他会是副什么样子!我知道了《纤夫》得奖的消息,又想把和爸爸
的见面放到授奖仪式上,更吓他一跳。可是,我想,我想还是以后再说吧,现在,
我没这个心境了……”
“为什么?”
“为了一件别的事。”他的语调里好象添加了几分凄然。虽然这时看不清他的
脸,但这声音使我想起那烦恼、疲惫的面容。
“到底怎么啦?”
“咳,”他叹了一口气,“就是这几天发生的事,可说来又话长。算了,睡吧
睡吧!”
“我不困。你说说看。”
他不再理我。夜色中,只看得见他的床头处,烟蒂的红光一闪,一闪。
第二天,第三天。白天,是小组讨论。晚上,是采访的记者、约稿的编辑频频
来访。他分不开身,熄灯以后好象也没了谈天的兴致。第四天,晚饭以后,我拉他
到宾馆外面一座小小的街心花园散步。
“干嘛这么老实,回去等着他们纠缠?!”
闲扯了许多别的事。暮霭悄然降临的时候,我们坐到花坛的水磨石台子上。
“我看你这些日子是有心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笑了:“还说别人纠缠。你也够难缠的。”
我说:“算了算了,那就不聊这些,免得你痛苦。”
他没答话,过了一会儿,自语地说:“憋在心里也难受。”
月亮在云片中穿行着。凉风习习。蟋蟀低唱。偶有往来汽车的前灯把一丛丛一
簇簇的树影投到我们的身上。他从脚下抽起一根蟋蟀草,放到嘴里嚼着。
“说实在的,我真感谢文学,它使我把生活变成了一本教科书。要是以前,这
种事也许会使我痛苦不已,甚至动摇、幻灭。可是现在,我只把它看成是某种人生
旅途的悲剧。它使我警醒、坚定。”
“你是说最近发生的那件事吗?”
“是的。”
“究竟是什么事?”
“又要扯远了。”他把咬在嘴里的草棍儿唾出来。
“我不是给你讲过了,一九七六年底的时候,我通过我的那些哥们儿的路子,
到重庆当了船员。我不过是小时候玩过航模,又向往长江风光,就心血来潮,雄心
勃勃地打算从这里正正经经地开始我人生的航行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唉,我的
身上哪儿还剩下一点点人生航行所必需的坚韧?身上的筋骨早让威士忌、白兰地泡
酥了!运算、画图,对着一盏孤灯熬夜?我哪儿受得了这个!我是习惯于在白晃晃
的吊灯下狂跳通宵的。抱着味同嚼蜡的书本,冥思苦索?太不可思议了!我习惯于
翘腿陷在沙发里,悠哉游哉,听室内乐。且不说这些,连我那起码的工作都叫人烦
透了:机器的运转声碾人神经,在这里熬十几天,熬到客轮从重庆到上海,再从上
海返重庆。我干不了这苦差。唉,我知道自己已经被毁了。我不会干成任何一件事:
我的日记开过好几次头,每次都下决心‘写到一生的终结’,‘记载我振奋起来奋
斗的历程’。却从来也没有写下去。我下过决心学英语,买了书,也买了小半导体
收音机,但只学了ABCD,我觉得这太渺茫,似乎不如日语‘实惠’,因为日语里毕
竟有许多‘一看就懂’的汉字。可是,最后我还是半途而废……我开始回味我在北
京时呆的那个‘小圈子’,回味‘老莫’、‘康乐’,回味‘迪斯科’和‘大三洋’,
心想着不知他们现在时兴的看录像有些什么开眼的东西……我敢说,如果没有她突
然闯进了我的生活,我会很快回到原来一起生活过的人们中间,继续那种餍足而又
空虚,富足却又无聊的生活。可是,这时候,我见到了她……”
“她是谁?”
“她叫沈萍。我们是在船上认识的。”顿了顿,他忽然苦笑起来,“其实,算
什么‘认识’呢,不过是——我记住了她……那是三年前,早春的一天,哦,是二
月二十六号,没错儿,因为我坚持到今天这本日记是从那天开始的。那天早晨,我
们的‘红星215号’ 客轮在薄雾中启锚。你到重庆坐过江轮吗?那你一定尝过这个
滋味儿了:薄雾非但不散,而且越来越浓,连升起的太阳也被淹没在里面,朦朦胧
胧地散着灰白色的光。能见度这样低,船是不能启航的。客轮只好停在江心,无可
奈何地等待着。机器停了,我走出机舱透气儿,看见四等舱外的甲板上站着一个姑
娘。她不象别的旅客那样,把手掌遮在眼眉上看天呼,询问呀,咒骂呀,她不。她
背靠着船舷的栏杆,娴静地看书。我真嫉妒她。她全神贯注,眼睛很亮,嘴角微微
上翘,时时一颤,一颤,不知道书里有什么拨动着她的心。她很朴素,头发是并拢
着梳在脑后的两根短辫,没有什么饰物。一身蓝色裤褂,只是从上衣领口里闪出了
内衣的绣花领子,才可以看得出一个姑娘本能的追求。她身材修长、健美,眉清目
秀,和那身朴素的装束配在一起,再加上她那读书的神态,不知为什么很吸引我…
…
“我那时已经二十五岁了。在北京,在我生活的那个圈子里,也认识不少女孩
于。她们也追过我。可是我却一次恋爱也没谈过……”
“这次却一见钟情了?”
“不,还没有。我只是觉得她挺神秘,有股子让人嫉妒的傲气——不是我过去
接触过的女孩子那种做作的傲气,而是……怎么说呢,也许,这不过是我的感觉而
已,是她那捧着书本,如处无人之境的神态,使我感到她有一种凌然超人的精神优
势。虽然平时我也能大谈奥斯特里茨和滑铁卢,让那些浅薄的姑娘们投来傻子一样
的目光,俨然我也成了拿破仑似的。可眼前这位姑娘却使我自惭形秽。但我又不服
气。我认定她是装蒜、充大,附庸风雅……
“临近中午,雾散了。客轮全速行驶在坦阔的江面。太阳很晃眼,江面也粼粼
闪光。她不再看书了,拿出一块天蓝色的尼龙头巾,把两角系在船舷的立柱上。江
风很猛,头巾抖开了,啪啪地甩打着,那上面印着的两只火红的凤凰在飞舞。她揪
住飘闪的一角,俯在栏杆上,凝视着烟雾未尽的远方。
“我交了班,到船员餐厅去吃早饭。路过她身后的时候,发现那系着头巾的扣
子已经松了。我靠在她背后的舱门上,架着胳膊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说:‘喂,别
浪漫了,要刮到江里给龙王爷戴了!’她闻声回过头,赶忙把系头巾的扣子紧了紧,
朝我投来感激的一瞥。嘿,她的眼眶里似乎还有泪花。我为这发现感到几分得意。
‘这干嘛?联络暗号?和谁?’我是随口说的,没有什么深意,她的脸却红了,说:
‘我妈妈。 ’ 我惊讶了:‘你妈妈?在哪儿?’她伸手向前方的江岸一指,说:
‘在那儿!’江岸那儿,翠竹掩映,炊烟袅袅。她的妈妈就在江边那所小学校里教
书。那里也是她们的家。再过十几分钟,船就经过那里。她把花头巾系在这里,是
要让妈妈看见,这旁边站的就是她。‘荷,生离死别一样悲壮!’我笑她。她却晃
着脑袋说:‘不是生离死别,可是……当然悲壮!’好家伙,真狂!
“她是搭船到武汉, 打算换乘火车到北京上S大学中文系的。她是很了不起。
不过是初中毕业的学历,却考了个全地区第一名。她很得意。当然,换上谁能不得
意?!‘你没参加高考吗?’她问我。‘我?’我用棉丝擦着油污的双手,苦笑着
摇头,又把那团棉丝扔到江里去了。‘男子汉大丈夫,干嘛那么熊?!’她盯着我,
眼睛里闪着调皮的光。我翻了翻眼皮,有点撒赖似地说:‘我认熊。’她咯咯笑起
来:‘该死!真的还是假的?真的?!跳江里去算啦!我就不认熊!不认熊,也不
认命!我妈是右派——她说她不是!可爸爸把我们甩了,一个人“革命”去了!我
妈从小就教我背: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著春秋……哼,推荐上大学,哪次也
没我的份儿,现在怎么样!’她张开五指,一下一下地推着在脸颊前翻卷的花头巾,
象是在欣赏着一面胜利的旗帜。
“我不知道你在年轻的时候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也许,和一个姑娘偶尔相遇,
甚至一个眼神,一个微笑,都使你终生难以忘怀。她就是这样忽然充满了我的心间。
你别误会。她给我留下的,不光是一种单纯的温馨、美好的回忆,不,不只是这些。
那次对话以后,我再也没有勇气去见她。我只能时时从机房里探出头来,远远看着
她在落日的余晖里,在猿猱的悲啸声中读书的身影:坐在一把椅子上,在栏杆上架
起双脚,仰着头枕在靠背上,举着书,一动也不动。江水在下面奔涌。青山如削,
拂面而过……关于她的奋斗,我不可能知道得更多。也许,在襁褓中她就开始和妈
妈一起经历人生的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