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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想再看一看惠嫂呀,可是,也许等不及了。看见玻璃板底下压着她的一张照片,
我取了出来,夹在日记本里。又取出自己一张照片,写了这样几个字:
惠嫂,我把你的照片拿去一张,把我的一张留给你,我希望也会成为像你一样
的人。
你的学生李琬丽把像片压在玻璃板底卞,我提着挂包走到院里。风已经小了些。
还不见惠嫂回来。往前走了几步,绕过那些带着汽油和烧布味的火堆,果然看见小
刘在发动车。
“你来做什么?车里还有你什么东西?”小刘冷冰冰的问。
我说:“走呀,我要到前面去!”
“算啦,你就在这住下吧,有顺车把你带回噶尔穆去!”
“这是什么话,我还不如昆仑山上的一棵草?”我有些生气的提高声音说。
小刘听见这话一怔,用眼睛盯住我看了半天,渐渐露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笑容,
伸手打开车门。……
这件事,在李琬丽头脑中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所以她能够曲曲折折的,一
口气对我讲了两三个钟点。
不只这样,这件事又当做有关“昆仑山上一棵草”的新史料,在青藏高原上流
传开了。人们提到勘探组的四个姑娘,也必然会提到“一棵草”、惠嫂、九间窑洞
和它们那一串故事。
“那么,现在惠嫂还住在那里吗?”我问。
李琬丽说:“她还住在那里,代替惠大哥当了站长,惠大哥现在是附近一个煤
矿的经理。可是那九孔石窑洞你是看不到了,因为那里已经盖起了两层楼房和一大
片温室。”
“你还常常见到她吗?”
“是啊,我来来往往总要在那里住一夜。有些新来的同志们,我总喜欢引他们
到那里,看看那棵草,听一听高原第一课。”
我说:“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开头,现在,讲一讲你自己的事吧!”
“嗳唷,我自己有什么好讲?”这位上海姑娘脸红了,“我们的事情非常简单,
材料上不是都写的有么!”
1960年
(选自《建国以来短篇小说选(下)》,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1月第1版)
将军族
陈映真
在十二月里,这真是个好天气。特别在出殡的日子,太阳那么绚灿地普照着,
使丧家的人们也蒙上了一层隐秘的喜气了。有一支中音的萨士风在轻轻地吹奏着很
东洋风的《荒城之月》。它听来感伤,但也和这天气一样地,有一种浪漫的悦乐之
感。他为高个子修好了伸缩管,瘪起嘴将喇叭朝地下试吹了三个音,于是抬起来对
着大街很富于温情地和着《荒城之月》。然后他忽然地停住了,他只吹了三个音。
他睁大了本来细眯着的眼,他便这样地在伸缩的方向看见了伊。
高个子伸着手,将伸缩管喇叭接了去。高个子说:
“行了,行了。谢谢,谢谢。”
这样地说着,高个子若有所思地将喇叭夹在腋下,一手掏出一支皱得像蚯蚓一
般的烟伸到他的眼前,差一点碰到了他的鼻子。他后退了一步,猛力地摇着头,瘪
着嘴做出一个笑容。不过这样的笑容,和他要预备吹奏时的表情,是颇难于区别的。
高个子便咬那烟,用手扶直了它,划了一支洋火烧红了一端,哔叽哔叽地抽了起来。
他坐在一条长木凳上,心在很异样地悸动着。没有看见伊,已经有了五年了吧。但
他却能一眼认出伊来。伊站在阳光里,将身子的重量放在左腿上,让臀部向左边画
着十分优美的曼陀玲琴的弧。还是那样的站法呵。然而如今伊变得很婷婷了。很多
年前,伊也曾这样地站在他的面前。那时他们都在康乐队里,几乎每天都在大卡车
的颠簸中到处表演。
“三角脸,唱个歌好吗!”伊说。声音沙哑,仿佛鸭子。
他猛然地回过头来,看见伊便是那样地站着,抱着一只吉他琴。伊那时又瘦又
小,在月光中,尤其的显得好笑。
“很夜了,唱什么歌!”
然而伊只顾站着,那样地站着。他拍了拍沙滩,伊便很和顺地坐在他的旁边。
月亮在海水上碎成许多闪闪的鱼鳞。
“那么说故事吧。”
“啰嗦!”
“说一个就好。”伊说着,脱掉拖鞋,裸着的脚丫子便像蟋蟀似地钉进沙里去。
“十五、六岁了,听什么故事!”
“说一个你们家里的故事。你们大陆上的故事。”
伊仰着头,月光很柔和地敷在伊的干枯的小脸,使伊的发育得很不好的身体,
看来又笨又拙。他摸了摸他的已经开始有些儿秃发的头。他编扯过许多马贼、内战、
死刑的故事。
不过那并不是用来迷住像伊这样的貌寝的女子的呵。他看着那些梳着长长的头
发的女队员们张着小嘴,听得入神,真是赏心乐事。然而,除了听故事,伊们总是
跟年轻的乐师泡着。
这使他寂寞得很。乐师们常常这样地说:
“我们的三角脸,才真是柳下惠哩!”
而他便总是笑笑,红着那张确乎有些三角形的脸。
他接过吉他琴,撩拨了一组和弦。琴声在夜空中铮琮着。
渔火在极远的地方又明又灭。他正苦于怀乡,说什么“家里的”故事呢?
“讲一个故事。讲一个猴子的故事。”他说,太息着。
他于是想起了一个故事。那是写在一本日本的小画册上的故事。在沦陷给日本
的东北,他的姊姊曾说给他听过。他只看着五彩的小插画,一个猴子被卖给马戏团,
备尝辛酸,历经苦楚,有一个月圆的夜,猴子想起了森林里的老家,想起了爸爸、
妈妈、哥哥、姊姊……。
伊坐在那里,抱着屈着的腿,很安静地哭着。他慌了起来,嗫嚅地说:
“开玩笑,怎么的了!”
伊站了起来。瘦楞楞地,仿佛一具着衣的骷髅。伊站了一会儿,逐渐地把重心
放在左腿上,就是那样。
就是那样的。然而,于今伊却穿着一套稍嫌小了一些的制服。深蓝的底子,到
处镶滚着金黄的花纹。十二月的阳光浴着伊,使那怵目得很的蓝色,看来柔和了些。
伊的太阳眼镜的脸,比起往时要丰腴了许多。伊正专心地注视着天空中画着椭圆的
鸽子们。一支红旗在向它们招摇。他原也可走进阳光里,叫伊:
“小瘦丫头儿!”
而伊也会用伊的有沙哑的嗓门叫起来的吧。但他只是坐在那儿,望着伊。伊再
也不是个“小瘦丫头儿”了。他觉得自己果然已在苍老着,像旧了的鼓,缀缀补补
了的铜号那样,又丑陋、又凄凉。在康乐队里的那么些年,他才逐渐接近四十。然
而一年一年地过着,倒也尚不识老去的滋味的。不知道那些女孩儿们和乐师们,都
早已把他当作叔伯之辈了。然而他还只是笑笑。不是不服老,却是因着心身两面,
一直都是放浪如素的缘故。他真正的开始觉得老,还正是那个晚上呢。
记得很清楚:那时对着那样地站着的、并且那样轻轻地淌泪的伊,始而惶惑,
继而怜惜,终而油然产生了一种老迈的心情。想起来,他是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的。
从那个霎时起,他的心才改变成为一个有了年纪的人的心了。这样的心情,便立刻
使他稳重自在。他接着说:
“开玩笑,这是怎么的了,小瘦丫头儿!”
伊没有回答。伊努力地抑压着,也终于没有了哭声。月亮真是美丽,那样静悄
悄地照明着长长的沙滩、碉堡、和几栋营房,叫人实在弄不明白:何以造物要将这
么美好的时刻,秘密地在阒无一人的夜更里展露呢?他捡起吉他琴,任意地拨了几
个和弦。他小心地、讨好地、轻轻地唱着:
——王老七,养小鸡,叽咯叽咯叽——……。
伊便不止地笑了起来。伊转过身来,用一只无肉的腿,向他轻轻地踢起一片细
沙。伊忽然地又一个转身,擤了很多的鼻涕。他的心因着伊的活泼,像午后的花朵
儿那样绽然地盛开起来。他唱着:
王老七……
伊揩好了鼻涕,盘腿坐在他的面前。伊说:
“有烟么?”
他赶忙搜了搜口袋,递过一支雪白的纸烟,为伊点上火。
打火机发着殷红的火光,照着伊的鼻端。头一次他发现伊有一只很好的鼻子,
瘦削、结实、且因留着一些鼻水,仿佛有些凉意。伊深深地吸了一口,低下头,用
夹住烟的右手支着颐。左手在沙地上歪歪斜斜地画着许多小圆圈。伊说:
“三角脸,我讲个事情你听。”
说着,白白的烟从伊的低着的头,袅袅地飘了上来。他说:
“好呀,好呀。”
“哭一哭,好多了。”
“我讲的是猴子,又不是你。”
“差不多——”
“哦,你是猴子啦,小瘦丫头儿!”
“差不多。月亮也差不多。”
“嗯。”
“唉,唉!这月亮。我一吃饱饭就不对。原来月亮大了,我又想家了。”
“像我吧,连家都没有呢。”
“有家。有家是有家啦,有什么用呢?”
伊说着,以臀部为轴,转了一个半圆。伊对着那黄得发红的大月亮慢慢地抽着
纸烟。烟烧得“丝丝”作响。伊掠了掠伊的头发,忽然说:
“三角脸。”
“呵。”他说,“很夜了,少胡思乱想。我何尝不想家吗?”
他于是站了起来。他用衣袖擦了擦吉他琴上的夜露,一根根放松了琴弦。伊依
旧坐着,很小心地抽着一截烟屁股,然后一弹,一条火红的细弧在沙地上碎成万点
星火。
“我想家,也恨家里。”伊说,“你会这样吗?——你不会。”
“小瘦丫头儿,”他说,将琴的胴体抬在肩上,仿佛扛着一支枪。他说:“小
瘦丫头,过去的事,想它做什么?我要像你:想,想!那我一天也不要活了!”
伊霍然地站立起来,拍着身上的沙粒。伊张着嘴巴打起哈欠来。眨了眨眼,伊
看着他,低声地说:
“三角脸,你事情见得多。”伊停了一下,说:“可是你是断断不知道:一个
人卖出去,是什么滋味。”
“哦知道。”他猛然地说,睁大了眼睛。伊看着他的微秃的,果然有些儿三角
形的脸,不禁笑了起来。
“就好像我们乡下的猪、牛那样地被卖掉了。两万五,卖给他两年。”伊说。
伊将手插进口袋里,耸起板板的小肩膀,背向着他,又逐渐地把重心移到左腿
上。伊的右腿便在那里轻轻地踢着沙子,仿佛一只小马儿。
“带走的那一天,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我娘躲在房里哭,哭得好响,故意让我
听到。我就是一滴眼泪也没有。哼!”
“小瘦丫头!”他低声说。
伊转身望着他,看见他的脸很忧戚地歪扭着,伊便笑了起来:
“三角脸,你知道!你知道个屁呢!”
说着,伊又躬着身子,擤了一把鼻涕。伊说:
“夜了。睡觉了。”
他们于是向招待所走去。月光照着很滑稽的人影,也照着两行孤独的脚印。伊
将手伸进他的臂弯里,瞌睡地张大嘴打着哈欠。他的臂弯感觉到伊的很瘦小的胸。
但他的心却充满另外一种温暖。临分手的时候,他说:
“要是那时我走了之后,老婆有了女儿,大约也就是你这个年纪吧。”
伊扮了一个鬼脸,蹒跚地走向女队员的房间去。月在东方斜着,分外的圆了。
锣鼓队开始了作业了。密密的脆皮鼓伴着撼人的铜锣,逐渐使这静谧的午后扰
骚了起来。他拉低了帽子,站立起来。他看见伊的左手一晃,在右腋里夹住一根钱
光闪烁的指挥棒。指挥棒的小铜球也随着那样一晃,有如马嘶一般地轻响起来。伊
还是个指挥的呢!
许多也是穿着蓝制服的少女乐手们都集合拢了。伊们开始吹奏着把节拍拉慢了
一倍的《马撒永眠黄泉下》的曲子。曲子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声的夹缝里,悠然地飞
扬着。混合着时歇时起的孝子贤孙们的哭声,和这么绚灿的阳光交织起来,便构成
了人生、人死的喜剧了。他们的乐队也合拢了。于是像凑热闹似地,也随而吹奏起
来了。高个子神气地伸缩着他的管乐器,很富于情感地吹着《游子吟》。也是将节
拍拉长了一倍,仿佛什么曲子都能当安魂曲似的——只要拉慢节拍子,全行的。他
把小喇叭凑在嘴上,然而他并不在真吹。他只是做着样子罢了。他看着伊颇为神气
地指挥着,金黄的流苏随着棒子风舞着。不一会他便发觉了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