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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八辑)-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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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什敲起来;卫星田的四周红旗插起来;介绍经验的稿子编起来。参观的人一多,
专业接待人员编了两个班。真正是热火朝天,风光得不能再风光了,不仅名扬全县,
同时简报也送到了省里、中央。具体传了谁的名不大清楚。不过不久以后,公社甘
书记提为县的副书记了,人们猜测有没有可能就是这时扬的名、这仅是猜测,不足
为据。
    一开始,一大队的干部和贫下中农,尚觉热闹、有趣,但是过不多久,随着高
产,便来了个按产征购。十多亩稻子,硬搬到一亩地里去收割,不是搬着玩玩的,
要拿出实货来的。这时候社员急了,社员一急,就惊动了三队副队长、梨园的经管
人老寿。
    老寿本名叫田寿本,不过大家一直叫他老寿,主要是冲着他那副长相:长眉善
目,大大的秃脑瓜,什么时候脸上都是和和顺顺的,从没见他发过脾气,也从没见
他有过气恼。很有点象那财主家玻璃罩子里站着的寿星。其实他年纪并不老,才六
十六,不过是个老党员,过去这个地区“拉锯”时,还做过交通。他不大会说话,
不过一开口,别人就乐。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自己是认认真真的,说的也不是什
么笑话。没法,现下年轻人就是这样,大概他们本来想笑,不过拿他作个由头罢了。
时间一长,这也成了个习惯。大家呢,觉得他有点迂,叫他老寿的意思里,也包含
着这一层。不过大家都乐意接近他,除了过组织生活的时候,平时很少有人想到他
是个老党员。他自己呢,还挺讲个组织性,纪律性。
    他走出梨园,就看见村道上一溜停着四挂大车,装满了粮食,插满了彩旗。头
挂车的辕马头上,还顶着一朵红花,车上拉了一条横幅,上写“荣缴高产粮”,车
上还放着全套锣鼓家什。一切齐全,就少了赶车的,派谁,谁就甩手走开。眼看日
头已经两丈高,参观的人潮马上就要涌来,这里却派不动人。支书老韩正急得跺脚,
一眼看到老寿走过来,老韩高兴得象拾了一个宝,马上把赶车的鞭子塞到老寿手里,
说:“赶快,把车赶到征购站去,我们已经缴晚了,甘书记已经不愿意啦!”说话
时,参观的人群已经进了村,老韩掉转身,立即笑着脸迎上前去。这时候,要是老
寿噼啪一挥响鞭,四挂大车隆隆地从人群中驰出村去,有多威风!可是老寿却一手
抱着那杆老长的鞭子,一手扯扯老韩的衣角,然后伸出大指和食指,悄悄地在胸前
做了一个“八”字。
    “要八个人?十个人都可以,你招呼去就是,工分照记。”老韩说完,就和参
观的同志握手,照例是先带他们去参观那块大队和公社合种的高产试验田。然后再
请到祠堂大厅里坐下,递上井水浸过的手巾,再送上碧绿的热茶,边歇着边听经验
介绍。
    这一天参观的人当中,有一个大概是搞农技的,学得特别认真,问得也特别详
细。掐了一穗稻,数了粒,还要包回去称,又看每一蔸稻,发了多少棵,还问插秧
的行距,棵距。大队长被问得一件白褂子湿了半件,可是那位参观的同志还在又惊
叹又奇怪地问:“稻子长得这么密,通风问题你们怎么解决的呢?”
    
    “嗯!……用竹竿……”老韩正在支吾,不料后面有个人说话了。
    “用风扇煽!城里不有那电风扇,吗?往里煽!”原来老寿抱着鞭杆还没走,
也跟着来了。陪同参观的社员一听,差点笑出声来,老韩可没这份闲心,急得车转
身向他竖竖眉毛,抬抬下巴,意思让他快走。老寿也不是不懂,他也急,趁着支书
瞅着他的机会,又急急地在胸前做了一个“八”字”。可是老韩也不知看没看见,
又转过身去了,因为参观的人也在急急地问:“你们这里有电了吗?”
    “没有。嗯,我们是用小马达,借拖拉机上的小马达……”老韩赶紧堵着漏洞,
接着就恼火地对身边一个社员悄悄说道:“叫老寿快赶车去!”
    好不容易带大家看过了高产田,参观的人都坐在祠堂的大厅里听经验介绍了。
这有稿子,老韩比较自在了一些。介绍到社员们对高产的兴奋劲,编了个顺口溜,
“一年种出四年稻,今后生活甭提有多好,拍大腿,唱小调,共产主义眼看就来到
……”不过他说着说着,总觉得窗外有个什么在晃动,抬头一看,老寿抱着鞭杆,
站在窗外直瞪自己。一看到老韩看他了,又伸手做了一个“八”字,两个手指还直
晃晃。看得出老寿也急了。老韩没办法,只好请大家等一等,走了出来,便一把拉
了老寿,走到医院中央那株大榆树后面,才轻声说道:“咋的!大爷你今天是犯了
‘八’字病了?”
    “唉!我就是没灾没病,喝得下,吃得香才着急呢!老韩哪,大伙儿都说这四
车粮食不能走啊! 要送走, 咱口粮一天只有八大两啦!”老寿又做了一个大大的
“八”字。
    老韩叹了口气,拉起敞着的衣襟,抹了抹满脑门的汗,说道:“没法,上面是
按产量征购的。甘书记说一定得送。”
    “你不能再跟甘书记说说,他心里明白,这是咋个高产法儿的。”
    “说了,叫送。”老韩已有点不耐烦了。
    “那……咱还得再耐着点性子,再去说说,啊?”老寿首先表现了自己的耐心,
一脸的笑,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说道:“咱肩上掮着几百口子呢!这八大两咋过?”
    老韩紧蹙着眉没开口,只是直摇头。这种地方,老寿就不大会看气色了,他还
在用手背拍着支书的胸,顺便又做了一个不大明确的“八”字,说:“这个数,总
不行。甘书记总不能不顾几百号人的嘴吧!……”
    “寿大爷,你别背时了。叫咱送咱就送,说了有屁用。”老韩窝了一肚的火,
冲着老寿来了。老寿倒并不觉得这是对自己的不恭敬,他仍然含笑说道:“下级服
从上级,我懂。不过,还不兴说说咱的难处?”
    老韩实在不耐烦了。“你去说吧!我没工夫了!”说着扭头就走了。剩下老寿
一个人站在那里,他慢慢地搔着下巴上的胡茬,心里说着:“没办法,叫我去说,
我就去说吧!不过,车子,还得赶了去。意见归意见,服从归服从,他要同意呢,
咱就拉回来。面条饺子可不能下在一锅里。”老寿打定了主意,就叫上三个老头帮
着赶车,一气奔到了公社。可是公社的同志说,甘书记如今是县委副书记兼公社书
记了。现在省里领导下来了人,他去接待、汇报了。
    “没办法,只好委屈这几匹哑巴牲口,上县里走一趟了。”老寿并没有泄气,
倒反更来了劲,干脆脱了褂子,单穿一件粗夏布的背心,跳上车又要走了。这时候
那三个跟来的老头打退堂鼓了,说:“拉倒吧!老寿,咱几个上县里去算是哪门子
呀!”
    “哎!这,你们就错了。”老寿的长眉毛飞舞了起来,“咱去咱八路的县政府,
这可不又对路又对门哪!”
    “人家甘书记正跟省里的领导说话,咱去了往哪站啊?”
    “这,你们又不懂了。省领导又不是客,他们下来是为了工作。工作,就是为
了咱。说不定当场给咱解决了困难,叫咱把粮拉回去。这也叫老韩看看,咱这些背
时老头办事的麻利劲!”说着就跳上大车,甩了个响鞭,直奔县委。
    老寿的估计不是一切都错了,也不是一切都对了。县委的大院没有进得去,粮
食交到了收购站,老寿他们在门卫旁边的接待室里坐了两个小时,甘书记总算见到
了。一见面,老寿还没开口,他就语重心长地说道:“不是我一见面就批评你们。
你们的眼光太浅了,整天盯着几颗粮食。现在的形势是一天等于二十年,要跑步进
入共产主义的时候,一步差劲,就要落后。你们老同志更应该听党的话,想想过去
战争年代,那时候,咱算过七大两、八大两吗?……”
    一席话,说得老寿低头无语,坐着空车回去的路上,也没吭声。他把鞭杆插在
车帮上,任牲口自在地走着,他则是眯着眼,肚子里推开了磨。甘书记的话是句句
在理,过去真的没计较过七大两、八大两,为了将来能过上好日子,饿肚子也没叫
苦的。现在看样子,这好日子还要在将来……将来又是什么时候呢?这一点,甘书
记没说。要是从前老甘的话,也许不会让大家只吃八大两。……哎!谁知道呢!兴
许是自己老背时了,老落后了。他想不清。随着大车的颠簸,他倒有点朦胧起来了。
    
    二 老甘不一定就是甘韦记,也不一定就不是甘书记,不过老寿还是这个老寿
    
    一九四七年的冬天刚开始,就给穷人来了个下马威,冻得舌头都僵了。这里正
跟敌人“拉锯”,土改还没开始。老寿仍裹着他那件破棉袄,腰里扎了根绳子,背
着个小粪筐,在外转了一天,现在天都黑净了,才跑回家来。一进门就对老伴说:
“有吃的吗?给一口,肚里都结冰了。”说着就丢下粪筐,蹲到灶门前,拨着余火,
烤着打战战的身子。
    老寿的老婆是个苦死累死不讨饶的硬女人,就是爱唠叨几句。照老寿的话说,
“是个贤德的人,话多,也多在理上。”
    老伴一看老寿冻成这样,心疼了:“这一整天都没吃?”
    “上哪吃去?”老寿用烤热的手,使劲擦着脸。老伴急忙掀锅盖,一碗现成的
红薯叶玉米糊糊坐在热水里,她又特别优待,拿下馍馍筐子,掰了一大块高梁饼子
给他。一边给,一边轻轻问道:“有情况啦?”
    “还乡团领着一个团的匪兵,还带了两把铡刀,已经到了镇上。”
    “那快给县大队报信呀!”
    “我又不傻。这不刚从老甘那里来。”老寿耸了耸眉毛,端起了碗。但还没顾
上喝,又把碗放在锅台上,从怀里掏出了四条干粮袋,眼瞅着地上说道:“老甘他
们决定今晚就窜到敌人后面去,让过这股锋头,再打回来。他们到新区去,吃粮怕
有难处……”
    老伴一看这情景就明白了,也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揭开小木柜,拎出个面口袋,
摔到老寿怀里,说道:“就这点高梁面了,这天寒地冻,咱不吃,叫孩子也不吃?
你看着办吧!”
    “有难处,这不假啊!”老寿仍旧两眼瞅着地上,说道:“可是我是个在党的
人。再说我们冷了,饿了,在家还能烤烤火,摘把野菜。老甘他们走出这么远去,
还不知睡哪里,吃什么呢!这不都是为了咱……”
    “唉!装吧装吧!罗嗦个啥!我才说了两句,你就说了一大套,谁不知道革命
就是为了咱穷老百姓呀!”
    “对!你是个明白人,都怪我嘴碎。说实在的。这点粮还不够他们吃一顿的,
不过是个心,给防个急。回头老甘要从这里过,我让他来拿的。”老寿就这么检讨
着,说着,和老伴一起把高梁面装进了干粮袋。最后面袋空了,而四条干粮袋只装
了三条。
    “该够啊!一条干粮袋装三斤,三四一十二。”老寿捏着那只空的干粮袋,踢
踏着脚,转了一个身,又眼望着地,说道:“我咋记得家里还有十五斤高梁面呢!”
    “这两天没吃啊?正巧我今天又烙了饼。”“饼!也行啊!把饼切成小条条,
装进去也成啊!”说着也没敢抬头,拿起刀就切老伴优待自己的那半拉饼子。这一
次,老伴没吭气,把饼筐子递过来了。老寿把饼切好,装进口袋,然后端起灶台上
那碗糊糊,看了看,重又坐到锅里。用手掌抹了抹嘴,说:“留给铁栓吧!”
    “你喝了它吧!”老伴眼里已转了半晌的泪,到底流了下来。
    “别难过,等解放以后,那时候啊!……嗨!到共产主义那更美了,吃香的,
喝辣的,任挑。”老寿吹灭了灯,又在灶门前蹲了下来。一边想着将来,一边等着
老甘那轻轻的叩门声。
    村里的狗,叫了几声,老甘来了。老寿在黑地里递上四条干粮袋,最难受的是
他不得不说明其中有一袋是饼条子。
    “老寿,你放心。哪里有老百姓就饿不着咱们。你们这点心,我带去防个急用。”
老甘紧紧捏了捏老寿的手就走了。
    老寿看他走远了,回身进屋关门。一摸,门栓上挂着两条干粮袋,老甘只拿了
一半上了远路。打仗的人,留下了一半安家的粮。老寿悄悄地用手掌抹去两眼的热
泪,把门关上。
    
    三 也不知是老寿背了“时”,还是“时”背了老寿
    
    老寿悄悄地用手掌拭去了两汪眼泪,把车悄悄地赶回村里。那三个跟去的老头,
在村头上就下了车各走各的。老寿一个人卸下牲口,牵到饲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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