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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抱着熊星到厨房里去说:“木柴不够,用这边的好了。”赵人杰总是谦虚的笑
笑,说是:“够了,够了。”林美娜回来就叹息着。我知道,赵人杰这两天是连买
盐钱都得借的。在都市里生活,还有三五块木柴三五块木柴零买的穷人吗?
我说:“你别烧饭了,我们到GB吃酒去。”他笑着辞谢。
我无论如何让他陪我。我说:“我快走了,来吧!一块儿去吃一杯吧!”到底
他坚持不下去了,离开厨房还说:“我还是不去吧!”他是这样的谦虚,谦虚得使
人不愉快。
我就挪开话题:“我们找杨村农一块儿去。”
赵人杰还是在原来的话题上犹疑,说是:“太晚了,我还是不去吧!”
我就说:“杨村农若是换了睡衣,那么就不会出门了。”就敲起窗来。
他还是喃喃着:“真是……秦先生太客气……”
杨村农本来是个谈笑自若的好心肠的绅士,可是一见赵人杰,神气立刻就不同
了。又高贵又尊严,仿佛我们身旁带着一个从仆,若是一个体面的绅士在从仆面前
不矜持,那象是什么话呢!若是绅士们当前从仆又谈又笑,毫无顾忌,那象是什么
世界呢?杨村农的眉目间,时时戒备着,时时怕赵人杰说出可怕的侵犯他的尊严的
话来。杨村农越是提防,赵人杰越是萎缩的窥睨他。在路上从旁窥睨他,在GB餐室,
从碗边上窥睨他。他的眼光是不安的、困惑的,一个穷人和绅士同餐是多么刻薄的
刑罚呀!他就象一个在众目灼视之下的刺猬那样萎缩,那样可怜。
我说:“赵先生,我们吃酒,你不要吃,就尽管吃饭好了。”
“好。”他说;可是一个米粒一个米粒地向嘴里送。五分钟就停停筷子,十分
钟就夹一口菜,而且只夹一小片白菜。明明他是饿了,可是他还陪着我们吃酒。他
的命运就似乎决定是为了别人而生活的。
我说:“赵先生。有肝尖,有肥肠,有鱼片,你是吃嘛!”
他说:“我是吃呀!”
我说:“你不要客气,这些菜我们是吃不完的,你尽管吃呀!”
他说:“我是吃嘛!秦先生太客气了。”
他依然是夹着白菜叶,或是小块的笋片,他尽力避讳着鱼肉,只一片小块笋,
他就满足了。
杨村农在他低着眼睛的时候,就望着他皱眉,嘴唇的一点滴不易见的笑容,对
他是怎样蔑视呀!实在赵人杰的那件破旧的冬大衣,在我们之间是太不调合了,太
褴褛了。他那十分钟夹一小块竹笋的吃法,太不体面了。他自己也觉到他是怎样褴
褛可怜,微笑的也就更困惑,眼光更畏怯。尤其是餐室的灯光那么亮,把他那冬季
大衣的破绽全给暴露出来了,他的手臂就越发不向直里伸,可是腋下那块破口的布
片依然遮掩不住,依然清楚的动荡着,象屋檐底下晒的尿布,又使人联想到他腋下
是挟着一块木柴。他在GB餐室里是一直无声无息的。
杨村农却大声打着饱嗝儿。用牙签剔牙齿,还作出嗤嗤的声音。完全是个良善
绅士的气派,完全是个胃口消化健旺的人的姿态。满面闪着红光,除了胃口加重三
十斤的感觉,他对身外任何什么也没有感受的兴趣了。虽然剔牙齿时,他还左右环
顾着。恐怕这瞬间就是他的生活中最幸福的时候了。完全不象在北望园的走廊下的
政论家了,完全不象在胡玲君身旁向我喃喃说着进城理由那时候的政论家了。
这天晚上又是林美娜给我们开的门。在门外杨村农又喃喃的自责:“回来的太
晚了,回来的太晚了。”
红瓦屋顶的洋房的玻璃窗,全是黑的。在那屋子里的住客是幸福的早早睡觉了。
茅草房子的纸窗闪着灯辉。街头上很寂静。若是有一辆人力车走过,我床侧的
纸窗就闪过一片红光,篱笆影子的骨骼就清楚地在纸窗上出现。人力车多半是空座
的,走出街口,还清楚的听见铃铛声,那声音使人感到寂寞。是夜深了。
那天晚上,我听见北望园夜深时候第一次的声音:“玲君,玲君!”“开开门,
玲君!”声音是低微的,足有三十分钟,北望园的院子才沉寂。
那天晚上,赵人杰屋里充满了纸烟的烟雾,门口正面的墙壁上映着一个硕大的
黑影子。赵人杰在那里坐着冥想什么呢?他是坐在床上望着前方吧,望着他眼睛前
面的空气吧,望着辽远的什么吧?是走入他自己所独有的绘画世界里去了呢?
是在灰白的气息里望见那个摆糖果摊的老妪的寂寞的面影了呢?
“赵先生!”我说,“你还不睡吗?”
“唔!”他受惊的说,“没有!”
“别想了,睡吧!”我说,“这样下去,你的身体要坏了。”
“唔!我睡不着……”他走出来。站在我的床侧。
“别想了,睡吧!”我说。我握住他的手。
“唔!”他不知所云的依然站在那里。
“你想什么呢?”
“没有想什么。”他说。
他依然站在那里。
“睡去吧!”我放开他的手。
“唔!”
他反而坐在我的床边上了。一句话也不说。背向我,面对着门口的灯光。
“你想什么呀,说说不好吗?”
“唔,没想什么!”他说。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若是我那腹稿没有画出来以
前就死了,我的生活不是全部没有意义了吗?”他仿佛是自语。
“为什么你老是想这些呢?你该想怎么把生活布置一下,你看你春天还穿着这
件大衣……”
“是的。”他那声音表示他是在苦笑,“是该换换了。”
“广告社给了我四百块钱,让我找人塑个半身模特儿,你拿去好吗?当作材料
费。”
“不用。”他站起来说,“我这两天就发薪水了。”
“发薪水又有什么关系呢!有笔额外收入不更好吗?”
“这太不好意思了,我可以用黄泥塑的,也不用什么材料!”
“为什么不好意思呢!”我说,“找别人作不是一样要钱吗?”
“我有钱,就要发薪水了……”
“这也没有关系呀!为什么拘于一些小节呢?”
他笑着说:“我并没有拘于小节呀!”就站起来说,“很晚了,你睡吧!”在
这上他又是有着异样的过度的自尊的。
七
从那天以后,杨村农日常穿着居家的便服了。中国式的宽阔的裤筒,给风吹得
像船帆一样。西装坎肩也不结扣。抱着海燕在走廊上望小鸡。我约他进城,他那眼
光也不拘谨了,就是在胡玲君面前,他也是现着好心肠的绅士的笑容。说是:
“你去吧!”有时我走出篱笆门,回头还望见杨村农从胡玲君背后,目送我的
眼光,那眼光充满了无限的羡慕,仿佛囚犯望着铁窗外的春燕,呢喃的飞入云霄一
样。我当时想:可怜的丈夫!胡玲君尽自在那儿大声唤鸡,她却没有注意小鸡群以
外的什么。
赵人杰的早饭延迟到午间才动手烧。这天他在我床前来往经过了七次,这是从
前没曾有过的现象。等我走到街口了,赵人杰终于从我身后追赶上来,他的脸色又
阴沉,又苍白。急促地说:“秦先生!借给我五块钱……我今天晚上就还。”说话
的眼光是那么严重,一个到乡长面前请求缓役的中签壮丁,是会有这种神态的。你
知道,如今的五块钱还当什么用呢!五年前可以包一个月的月膳,三年以前还能买
二、三十个鸡蛋,可是现在呢?现在只可以吃杯红茶。然而赵人杰是坚持着,只借
五块就够了,说他买点盐,最后他又说一遍:“晚上五点钟,我一定还给你。”这
一点点钱,可见在他是怎样的严重,在他是认为有关自己的威信的。
我说:“那又何必还呢!我不会等着这五块法币买烟抽的。
若是不够,你再来拿……”
晚上是怎样的情形呢?晚上,我回到北望园来了。差不多有六点钟。广告社开
幕的晚筵,是有五瓶茅台酒飨客的。同时我接到金城江发来的电报,催我即日动身,
那里有辆与我们剧团有关系的车子等我。我决定一两天就起程。我回来时,很愉快。
北望园的两所房子都有灯光,只是杨村农的玻璃窗是乌黑的。
林美娜在灯下削着梅溪的画笔。梅溪还是没回来,她也就照例作出熊星睡熟了
的微笑。我就小声说:“梅溪的展览会筹备的怎样了?”
“他整天是那么忙,也没有说过。”
“可惜我看不到了,我一两天就离开桂林了。”
“是吗?”她说。她的嘴唇微笑。仿佛受到我那愉快面容的感染。
“是的。”我说。
“我们在这儿住了一年了。从香港回来,再就没有动。”她又微笑着说。
“将来有机会,到重庆去吧!”
她无声无息的微笑一下。她是那么容易微笑,又那么不容易说句话。我坐了一
会儿,就到赵人杰这边来。
赵人杰和我说什么呢?第一句话就和我说:“等会子,我出去一趟。美术学院
还没送钱来。”
我说:“我不想问你要那五块钱呀!”
他笑着说:“等会子我一定给你。”
我说:“你知道我一两天就离开桂林了。”
“真的吗?”
“真的。”
“真是……我们刚认识就又分手了,哪年才能见呢?”
“有机会,到重庆去吧!”
“我想回北方去呢!”他笑着说。
“回北方去作什么?”
“在桂林又作什么呢?”
我笑笑。
他也笑笑。
“好吧!”最后他说,“我出去一趟。”
赵人杰深夜才回来,他的脸色阴沉、苍白。他在我床侧站着。我说:“坐一会
儿吧!”
他说:“秦先生没睡吗?”他说,“我没有弄到钱,不过明天晚上一定还你。
你不觉得……”
我说:“为什么你把五块钱看得这样严重呀!你若要用,我还有呀!”
他不说什么,沉默着坐了许久。我不管说什么,他最多唔唔一声,他是一点也
没注意我的话。坐在那儿给我的感觉,仿佛他的身体有两万吨那么重。
我说:“去睡吧!”
“唔!”他那黑影子离开床的时候,一声叹息回荡在寂静的屋子里。
八
北望园也有愉快的日子,那就是杨村农陪着胡玲君进城去看过电影的日子,那
就是赵人杰收到薪水的日子。
那时候,就有愉快的光辉闪耀在胡玲君的嘴唇上,那时候,她的头发上就会出
现一条蓝色的丝带子。她的年龄也就显得小几岁了,而且她对客人的姿态也就稍微
亲切一点。
这天晚上,就是正当她愉快的时候。她在没有听清楚我的话的工夫,她会用眼
睛望着我问:“什么?”作出那种少女的天真,作出不懂事的孩子问:“家雀怎么
会飞呢?”那种稚气的神气。只有在这时候,才显出她的年龄是过时了。若是一朵
花,那么这朵花已经是开过一礼拜了,有一场风,花瓣就会片片坠落,而且那些花
瓣是没有水分的了,只是还没有枯萎。她是完全不适合用这种口吻了,也许退回十
年,她那种稚气的眼光会诱人微笑。
赵人杰在我们谈天的时候来了。他是使人吃惊的年轻了。
他刚走出理发馆来。他微笑的是那么幸福,几乎是一个陌生人了。他有礼貌的
向我们点头,他是第一次到杨村农的房间里来的。他说:“找你没有找到。”那瞬
间,杨村农是用一种惊讶的眼望着他的,不过只一会儿工夫,杨村农就恢复了原有
的兴趣,向空中抛着海燕,嘴里发出憨厚长者的笑声。仿佛他知道赵人杰没有别的
意外发展,猜到他是领到一点可怜的薪水。胡玲君同样,在惊疑之后露出那种眼光,
似乎说:
“又领到一百二十块钱的月薪了。”赵人杰坐在我旁边,依然微笑着,可是我
感觉到他带来的是怎样的空气,那种空气使我们一时找不到谈话的资料了。绅士们
坐在一起,找不到话可谈,那该是怎样不好受的心情呀!正象在热烈攀谈的绅士们,
发现旁边站着个乞求者,不管怎样装作看不见,然而心里还是有一种负担。
赵人杰没有一句话要说,只是望着人微笑。我就说:“我们回去吧!你还有什
么事吗?”
“没有。”他说。
我们就走出来。他立刻急切的向我说:“我拿到这个月的薪水了,这里……还
给你那五块。真对不住你。”
实在说,我之所以到杨村农那里谈天,是有意躲避赵人杰的,我怕他今晚上拿
不到钱,那么我在他面前是会使他精神上感觉得很大的负担。我怕接触他的眼光,
若是他拿不到钱回来,他该怎样不安呀!他对我说过两遍:“今晚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