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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队长让我找借口避一避,哪怕几天也成。他说,大家都被一个问题弄得很烦
很烦,他自己也这么想,就是,那天事发时,我若是拿练好了的眼,用穿透靶心、
击落飞碟的好枪法,开枪打瘪那辆红色出租车的轮胎,哪怕只打瘪一只轮胎,让它
老老实实趴在路边,动弹不了,就不会发生乔渊开枪伤人的悲剧。可我呢,没有那
么做,竟然把枪口移向天空,还一连开了三枪。
李队长说:“你要明白,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我想起了对爷爷的承诺,打算趁这段时间,去看看我的姑姑。可我妈抢先一步,
把电话打过来。我妈是听我爸说这事的,我爸是听他的生死之交李队长打电话过去
说的。我妈说:“正好,你外公要从台湾过来,你就陪陪他吧。”
我说:“嘿,他终于敢回来了?”
我妈说:“你说什么呢?”
我说:“他不怕人家向他讨还血债了?”
我妈说:“你怎么这么说话?”
我说:“妈,外公他对我们的政策,真的有信心了?”
我妈生气了,她说:“孩子,你不该这么说你外公!”
我听出了我妈话里的复杂情感。现在,她已经习惯说“你外公”这个词了。在
较长一段时间里,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对我外公可不那么恭敬。在公众场合,
她说他是个手上沾满人民鲜血的、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当时,她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在背后,在没有外人时,她称他老不死的,当时,她确实这么恨他。后来,当我出
世、成长、稍稍懂事的时候,她偶尔也这么说。再后来,她闭住了嘴巴。特别是近
几年,我想,或许是她年龄越来越大,脾气变得越来越温和的缘故,或许是,她认
为这辈子可能跟他见不上一面的缘故,她的“大坏蛋”和“老不死的”这两个词,
收收叠叠藏起来,已经习惯说“你外公”了。
我妈在电话里,让我先去车站接她,然后一道去机场。她乘坐的列车,正点是
下午三点整, 外公那班飞机,四点一刻降落,从火车站到机场,乘出租大约走三
刻钟左右。我接了我妈再到机场,估计还得等上半个小时。
我到了车站,没接着我妈,那班车晚点了。我一直等到四点过后,我外公乘坐
的那班飞机差不多要降落的时候,我妈从晚点的列车上借手机,打我传呼联系上了。
她责怪我太不灵活,说我应该直接赶去机场。她说,不能把我外公一个人孤零零地
丢在那里。
我赶到机场,那班飞机很准时,落地足有半个小时,人基本走光了。留在那里
的,看模样是些等下一个航班接客的人。我转了两圈,发现了目标。我认定那人就
是。他就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身旁放着两只大旅行包,手里拿样东西,低头
看着。我从他的侧背面,一步步走过去。 看清楚了他全白的头发,看见他手里拿
着的是一张照片。我认定,他看的一定是我妈的照片。我再走近,想证实猜想,然
后再叫他。这时,他发现了我,把手里的东西收起来。
我到了跟前,看了看那张脸,实质上,我盯了他一眼。仓促之间,我没来得及
找到这张脸跟我妈那张脸可以联系起来的什么痕迹,我看到的是颓然和失望。
我说:“老先生,请问……”
我问了个空。真是莫名其妙,他拎起他的两只包,走进旁边的洗手间。我赶快
跟去,他已经进了蹲间,插上门销。我出来等,等啊等啊,等了那么长时间,他竟
然呆在里面,就是不肯露面。直到我妈赶来机场,我们娘儿俩才想办法将他老人家
弄出来。
我们的办法是,请机场广播找人。喇叭里大声喊着我外公的名字,告诉他,他
的女儿因为列车晚点,没能准时接机,现在她赶来机场了,正在三号洗手间旁边等,
请他马上过去,跟她会面。稍过片刻,那颗雪亮的白头,从三号洗手间,冒了出来。
我妈跟我外公碰了面。这是我妈来到人世,第一次见到她亲生爸爸。同样,也
是我外公第一次看见自己亲生女儿。两个人就在那儿,在洗手间旁边,一下子找着
了对方的目光。这父女俩的目光相遇时,像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在路上擦肩而过。
那种目光,根本就是陌生人,漫不经心地随意一扫。可过了那一刻,目光变了,像
是仇人遭遇,先是骤然受惊,再是相互盯着不放。再过这一刻,两道目光变软、变
柔,变湿润了,变成了亲人的温情凝视。
他们相拥着,脸对脸看着,紧紧地搂在了一起。我听到这父女俩,嘴里嘟哝个
不停,随后,又啜泣个不停。我站在一边,看见我妈把脸贴在我外公胸上,像个挨
了外人揍,找到亲人哭诉的女孩。这是我出世以来,第一次看见我妈像个孩子。我
外公也是,八十多岁年纪,老泪横流,抽抽噎噎,活脱脱一个受委屈的老小孩。
他们父女俩哭够了,高兴得差不多了,这才想起了我。
外公责怪我妈:“你只说你到机场来接,没说有第二个人。”
我妈说:“可我以前说过,我有个儿子。我为您生了一个外孙,我肯定会带着
他来,我应该带着他来!”
外公说:“我知道我有个外孙,可你没说他是干这一行的。你从来没有告诉过
我,他是个警察。”
我们把外公安顿在天磬饭店,要的是6层靠东南角上的房间,外公是608号,我
妈是606号,我外公坚持给我也要了房间,610号,在他隔壁。这是一家四星级涉外
饭店,客房全部依着山坡建成,总高只有8层。它处于城市中心部位一个满是绿树的
小岛上,四面环水,外公把房间的窗帘拉开,阳光斜射进来,他朝窗外看了一会儿,
告诉我们,他一抬眼,就看到了十分宜人的景色,绿树啊红花啊碧水啊蓝天啊,这
些差不多都齐了。他说,他对这个地方非常满意。
这父女俩,又提起刚才在机场的事,我妈忍不住取笑我外公,说他见了自己的
外孙,不马上相认,还躲到洗手间,迟迟不肯出来。
外公说:“你只说你,没说第二个人。”
我妈说:“可我说过,您有个外孙。”
外公说:“你没说他干什么,哎,你怎么不告诉我他是个警察?”
我妈说:“那次通长途,我本打算说的,可给他爸一打岔,忘了。”
我知道我妈撒了谎。这是第一次,我妈,当着她儿子,还有她爸爸,公然撒了
谎, 竟然连脸都不红一下。实际情况是,那次通长途之前,我妈跟我爸商量过,
要不要说我当警察的事。我爸说算了。我当时恰好在家,听见了那句原话。
我爸说:“我看算了,不必再搅扰他老人家,嗯,那颗惊魂了吧?”
我妈撒了谎,煞有介事地撒了谎,她忘了我当时在场。当时,我爸还说,我外
公可能算是最后一个不敢回大陆的台湾旧军人了,他说,如果我外公哪天回来,就
让我妈一个人到机场,他不去,就让这对从未见面的父女俩,单独相认。
半夜,我妈睡下以后,外公溜进了我的房间,他告诉我,我一到机场他就注意
到了,但没想过是不是自己的外孙。他看到的,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警察。他说,我
转了两圈,朝那边走过去,接着,就用那种目光,不是看,是拿眼啄了他一下。
他说:“你想想,我这种旧身份,被一个穿制服的大陆警察啄了一眼,会怎么
想?”
我告诉外公,我这是练眼练的,我已经习惯盯点什么,随时随地,不论是什么,
可能是人,是动物,是根草,是块石头,我都可能盯住不放。我这是按照爷爷传授
的那一套,练我的眼练出来的习惯。
外公也把话题转到我爷爷身上,他问,我爷爷是不是经常诅咒他,诅咒了他哪
些话。
外公说:“从他的角度上讲,我确实欠了他的血债,欠了他的人命。可是,假
如从我的角度上讲,他也一样欠了我的。”
我说了爷爷的情况,我告诉外公,从我记事起,爷爷基本处于模糊之中,近来
越来越糊涂了。当然,他老人家偶尔会清醒,非常非常清醒,比任何人都清醒,即
使在这种时候,我也从来没听爷爷提到过他,没提过他一个字。至少,我本人从没
听到过。
外公认真看看我,相信了我的话。可他仍然不想睡觉,想说点什么。他想来想
去,竟然向我说起了他的那一套。
我看了看表,早过了12点,我耐下性子,听他说。我听了一会儿,慢慢弄明白,
跟我爷爷教打枪有所不同,外公并不是向我传授什么,他说他的那一套,实际上是
想让我理解,或者是,他想辩解,他年轻时犯下的那些事。
外公的那一套,十分荒谬。他的那一套是,一个人长大成人,若想做一番事业,
一般说来,只能投身所处的社会环境。他举例说,他跟我爷爷两家隔一条河,当年,
河那边是共产党,这边是国民党,他跟我爷爷就走了不同的路。后来两人都带了队
伍,双方拼得你死我活,一开始,并不是他跟我爷爷有私仇,而是奉命行事。这种
事古代就有,叫各为其主。比如说,三国时代,关羽为刘备卖命,吕蒙为孙权卖命,
关、吕两人以命相搏,不是个人有仇,都是各为其主。他把话兜了一圈,又转到什
么从我爷爷的角度讲、从他的角度讲上面,最后,他说,他当年双手沾血,并不是
他本人生性好杀,嗜血如命,而是,他在履行自己的职责。
我不得不教育我外公。比如说,河两边并不是对等的社会环境,而是一方代表
光明,一方代表黑暗;一方是新生的标志,一方是腐朽的化身;一方是人民,一方
是敌人;一方正义,一方邪恶,等等等等,诸如此类。我教育外公,首先,当年他
应当渡过河那边,加入革命队伍,跟我爷爷并肩战斗;退而求其次,他留在当地,
也应当做个有觉悟的群众,洁身自爱,不与敌人同流合污;再求其次,即使他已经
不慎投入敌人阵营,在明白自己误入歧途之后,更应当马上苦海回头,弃暗投明,
等等。
我们一直争到天亮。当然,肯定是,我拿我熟悉的那一套压倒了外公的那一套。
因为铁的历史事实摆在那里,后来正义战胜了邪恶,光明替代了黑暗,河这边不敌
河那边。最后,我外公屈服了。
他说:“好啦,我老啦,说闭眼就闭眼,当然是腐朽的化身;你正年轻,朝气
蓬勃,当然是新生的标志。无论如何,你总要压倒我的——我这就服了你的,好了
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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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外公不准备在大陆多呆。见到女儿,再加上外孙,他觉得满足了。他说,以
他这种情况,还有他的旧身份,还是不做久留为好。我问外公,要不要跟我爷爷见
个面。他拿不定主意,让问我妈。我妈说她做不了主。后来,我爸来了,他也说做
不了主。我觉得,这对夫妻心里没把握,两个人根本就不想做这个主。他们推来推
去,推到了我奶奶头上。
奶奶让我直接问我爷爷。我走到廊道,爷爷躺在他的睡椅里,不搭我的碴儿。
我说了又说,他蜷住身子,不理不睬,一声不吭,一副绝不挪窝的样子。这个时候,
我已经知道了过去,就对着他耳朵,大声告诉他,有个人,就是他最大最大的仇家,
欠了他的人命血债,他曾经发誓要抓住他,亲手剥他的皮,抽他的筋,将他碎尸万
段,他找了很久很久,一直没有找着,现在,这个机会来了,这个人越过海峡,就
住在附近一家旅馆里,如果他愿意,只需要一刻钟,我就能让那个人站到这张睡椅
跟前。
我说得口干舌枯,睡椅里没一点儿动静。我想起,上次爷爷教我练眼打枪,可
能是无意中触及了他的兴奋点,他一生的最大兴奋点,也是他这辈子最后的兴奋点。
现在,好景不再,爷爷重新陷入糊涂,连仇人近在眼前都无动于衷,他恐怕永远清
醒不了了。我还想呼唤,奶奶拦住了我,她让我随他们去。我奶奶的意思是,就让
我外公呆在宾馆,让我爷爷躺他的睡椅。她说,这两个人,还有那些事,都老得掉
牙,嚼都嚼不动。他俩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活一天是一天,活一天少一天,不要硬
把他们再搅和到一块,放过他们,随他们去吧。
奶奶说:“菩萨保佑,就让这两个老家伙,呆在自己的地方,随他们去吧。”
说这话时,我奶奶正往香炉里插那些香火。奶奶是个迷信透顶的人,她每天烧
香,她总是烧香,按次序一根接一根插进香炉,为她指定的人祈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