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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一把手”带动盘青青和两个娃儿,在两栋木屋之间的空坪上来了次大
扫除,把木屋门口的劈柴、杂物堆砌得规规整整。原先高低不平的土坑泥洞,狗屎
猪尿,也收拾得平平展展、干干净净。“一把手”还说要在这坪地里栽花种草,还
说要教盘青青和两个娃儿认字、学广播操!把盘青青喜的哟,嘴角眉梢都是笑。就
连两个娃儿,也一天到晚地跟着“一手把”的屁股转,开口闭口都是“李阿叔讲”、
“李阿叔不准”的,比他王木通这亲阿爸还亲了。这些更是惹得王木通心里不舒服,
眼里长了刺。别看“一把手”只手单拳,却在不知不觉地改变着绿毛坑里的生活,
好比蚯蚓悄无声息地翻耕着土地。
“娘卖乖!他倒想在绿毛坑露一手,显出他是个有文化的角色,跟老子比高低!”
果然不出所料,对于护林工作,“一把手”也向王木通提出了四点建议:一是要求
场部立即派人修复多年不通的电话线路,并在两栋木屋里各装一个有线广播喇叭;
二是在绿毛坑四周的山口上,树立油漆木牌,上书护林公约;三是巡山防火,他和
王木通实行两班制,一个上午班,一个下午班,每班八小时。上班时间不得放树吊、
挖土牛,干私活;四是建立学习小组,学政治,学文化,吸收小通小青参加。盘青
青一听,就喜眉笑眼地瞟了王木通一眼,嘴里没出声,那明眸大眼分明在说:“看
看人家有文化,想事就不同,讲得就好听!”
王木通早把这一切看到了眼里,心上象长了刺。他绷着脸,嘴巴闭得铁紧,眼
里闪着火星:“新开茅厕三天香,收起你那八百钱!”他恶狠狠地横了女人一眼,
接着不客气地对“一把手”说:“城里来的后生家!老辈人讲入乡随俗,客从主便。
当然你不是客,但也算不上主。绿毛坑十几二十年没有起过山火,雾界山林场哪任
领导不表扬?我王木通哪年不当护林模范?我可没靠过什么铁线线、木牌子、两班
制,还有什么组。还是磨快你的那把砍山刀、练练你的手劲脚筋吧!场里早派定了,
绿毛坑里的事由我来管!政治处王主任对你的约法三条,你不要当耳边风!”
王木通双手叉在腰上,目光炯炯,神色严峻,讲得“一把手”目瞪口呆,脸色
发白。 盘青青看着过意不去, 但对丈夫的蛮扯横筋不敢怒也不敢言,就宽解地对
“一把手”说:“阿李,他没有文化,就是气粗……”但一看到丈夫虎下脸要发作,
连忙又收了口。王木通冷笑着说:“我是个老粗,他可是个老细!如今这世道就兴
老粗管老细,就兴老粗当家!你李幸福嘛!莫要忘记领导放你进绿毛坑,是来接受
教育、改造的!”
说着他晃着粗大的身胚走开了。脚下咚咚响,一步能踩出一个坑来!
“一把手”的四点建议碰在王木通的岩壁上,白印子都没有留下一点。他气馁
了。是啊,他是被发配到绿毛坑来接受教育、改造的。没有文化的教育改造有文化
的。
这是当今一项发明创造呢。他对王木通不由得生出了一种畏惧心理。他晓得自
己很难做出什么成绩来改变眼前的处境。但他精力充沛,不能让自己闲下来。他一
闲下来就寂寞、孤独,就觉得活着没有多大意思,不如跳崖死去。他收有两本“文
化大革命”前的书,一本叫《树木志》,一本叫《林区防火常识》。他每天巡山时
都带着《树木志》,对照书里的标本图片,学着辩认山里的数百种常绿阔叶乔木。
他打算自己在绿毛坑搞一次林木资源调查,以便为日后的采伐工作准备第一手资料,
也算没在这里白混。他觉得盘青青能理解他,就把这想法和她讲了。果然青青阿姐
象待自己的兄弟那样温柔、亲切:“傻子!你想做的事,就自己去做,不要再和旁
人商量了”。“王大哥不会见怪吧?”
“你难道是去做坏事?你呀——!”青青阿姐这声“你呀”拖得老长。她的眼
睛乌黑乌亮,照得见人的影子,照得进人的心。不晓得为什么,“一把手”怕看这
双眼睛。青青阿姐的这声“你呀”,乐曲似的,山泉似的,九曲十八弯,萦回在他
的心田。
时候正是秋天。“一把手”用旧信封采集下一些珍贵的稀有树种,什么美丽崖
豆杉啦,金叶木莲啦,南华木姜啦,想着办一个小小苗圃,以后把苗子背到场部去,
交给技术员们去栽种。办苗圃就要烧一片荒,开几分地。他晓得王木通对这类事毫
无兴趣,只好又去求助盘青青。
那天,王木通上山放树吊去了,“一把手”和盘青青选中菜地边上,也正是王
木通准备开作棉花地的那块野茄子坡,放火烧了起来。一时浓烟滚滚,风呼火啸。
两人象兄妹似的有说有笑,彼此都觉得欢畅愉悦。谁知王木通气急败坏地跑下山来,
冷冷地横了一眼,从腰背上取下砍山刀劈下一棵小松树,双手挥舞着一顿扑打,把
火扑灭了。
“一把手”连忙向前解释。王木通立即虎起脸,吼道:“少搞新名堂!这地我
另外有用场!李幸福,你不经我允许,就胆敢烧荒,今晚上必须写份检讨!”“写
检讨交把哪个?”“交把哪个?你以为我认不得字,领导不了你?实告你、你在我
手下可要规矩、 老实! ”听听,都是些什么话哟,盘青青看了丈夫一眼,想哭。
“还不回去喂猪!潲都烧糊了!”王木通凶神般地训斥她。
“一把手”可怜巴巴地偷看了青青阿姐一眼,只见她没敢回嘴,转身走了,边
走边用手背揩眼睛。
人都有自信,也都有自尊。小坼不补,大坼难堵。连地球都开有裂缝。王木通
觉得自己面临着“一把手”的挑战,屋里女人也在变野,不再象过去那样柔顺、服
帖了。
那天,王木通又去场部挑全家的口粮。往常他总要在场部住上一晚。但这一次
不晓得什么鬼,他一大早出门心里就发慌,总觉得有件事心里搁不下。这条彪健汉
子发了发狠劲,担着一百二十斤大米,来回一百七八十里山路,硬是连夜打了转身!
到家时,一身都汗臭了。木屋门虚掩着,里头还亮着灯。怪了,女人还没有睡呢。
进到屋里,却没有人。一听,“一把手”那屋里却传来笑声、歌声。他摸摸火塘,
锅凉灶冷。他心里那盆子火哟,怎么熄得下来!他冲出门去站在“一把手”木屋的
窗下,看了个清楚:自己的女人正双手撑着下巴,小通伏在她膝头上,都出神地听
着那鬼匣子里传出来的一个女人妖里妖气的歌声。“一把手”呢,竟搂着小青坐在
腿上,脸贴着脸!王木通听得出来,黑匣子里唱的是支瑶山情歌,什么“阿哥阿姐
芭蕉心”!
“真好听,我阿妈在世时,就喜欢唱这样的歌子……”王木通见自己的女人那
贼亮贼亮的眼睛盯着“一把手”,亲亲密密的。“你们瑶家本来就能歌善舞……”
“一把手”也以那种不正经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女人。王木通实在看不下去,他强压
住心里的火苗,才没有吼出粗话来:“小通!小青!两个鬼东西都学会坐歌堂了?
这下子天易得亮了吧?”盘青青这才发觉是自己男人回来了,慌里慌张地一手拉了
小通,一手拉了小青,走了出来:“哎呀!你这个鬼,没在场部住一夜?看看把你
累得这身汗。”王木通没有答理。他咬着牙关,有句话没有讲出来,也不情愿轻易
就讲出来:“我要是在场部过一夜,只怕你就会在人家屋里过一夜了。”
回到自己的屋里,盘青青连忙生起火,边烧水边热饭菜。她没有烫酒,怕男人
借酒打人。王木通这晚上却表现出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克制,一种今人战栗的沉默,
屋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似的。他用热水擦了身子洗了脚,没有理会女人摆在桌子
上的饭菜,就闷不作声地上床睡了。女人仿佛晓得他窝了什么气,几次抖着双手和
解地推了推他光赤条条的脊背。但他就象只沉甸甸的火药桶,倒在那里动也不动,
真吓人。
王木通不光有一身好力气,还是个有心计、有主见的人,他感到自己在绿毛坑
的地位受到了威胁,背叛的苗头就来自盘青青,以及小通和小青。能眼睁睁地看着
“一把手”一步一步把自己的女人娃儿都勾引了去?自己一个堂堂正正、苦吃蛮做
的模范护林员,能败在一个只手单拳、吊儿郎当的下乡知青手里?呸啾!他决定先
稳住自己木屋里的阵脚。第二天一早,他就铁青着脸,圆睁着豹子眼,用打闪雷似
的声音宣布:“小通、小青你们给老子跪下!跪下!好好听着!从今天开始,你们
和你阿妈,谁要再敢走进那小木屋里一步,老子就挖了你们的眼睛,打断你们的脚
杆!”盘青青听了这禁令,脸色发白。小通、小青双双跪在她身后,牙巴打着颤颤,
象两棵小树苗似的在寒风中抖索。
趁着“一把手”还没出工,王木通又来到小木屋里,问“一把手”要前些天布
置下的检讨书。“一把手”回说还没有写。“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不作数?李幸
福!
实话对你说,场领导把你的命簿子交在我手里捏着!今后不准你乱说乱动,只
准你老老实实!宽你一天期限,明天一早你把检讨书交把我!”王木通豹眼圆瞪,
晃着两只铁锤似的拳头,还定下了三条戒律:“听着!从今天起,你每晚上要给我
汇报一天的活动,地点就在你这小木屋里;你有事要向我请假;你没有事,不要随
便到我那木屋里去!还有!你要是再用你那鬼匣子来招引我屋里的人,小心我的拳
头。我用根指头就扯起你那根杉条铁线扔到山那边去!”
安内攘外,双管齐下。王木通为了增强自己禁令的效力,还采取了一项具体办
法。本来,从他家木屋走出,不论是去东边通往林场场部的那条小土路,还是过小
溪去西边山上坐撩棚,巡山场,都要路经“一把手”的小木屋门口。王木通挥锨舞
锄,另挖出一条小土路,供一家人出入行走。当然,无论是上山还是去场部,就都
要绕个大弯子,多走百十步了。
局面就这样明摆着,“一把手”不能不接受。王木通在绿毛坑的身份和地位,
就象一个勇武的古代森林国王那样强悍稳固,不容置疑,他原先很少进“一把手”
的小木屋,如今老婆、娃儿不敢来了,他倒是每晚必来坐一会子,听“一把手”汇
报一天的活动。他仿佛也品尝到了做一个拥有权力的领导者的滋味,把“一把手”
管得象个“五类分子”似的服服帖帖。
这一来,小木屋和它的主人就象蜗牛一样在壳壳里缩着,连那黑匣子的歌声都
低微了。“一把手”在严峻的现实面前,又一次碰得鼻青额肿,低头认输了。绿毛
坑的生活,又回到往时那种睡眠一般的寂静里。
这一年冬天,气候有些反常:没有落雪,尽打霜。老辈人讲这是干冬和干春的
预兆。绿毛坑数万亩老树林子天天早晨结着狗牙霜,常绿阔叶树就象披上了银缕玉
衣,成了个白花花的世界,不过晌午不得消散。绿毛坑峡谷底的那一高一矮两栋木
屋,每天早晨、上午都戴着洁白的玉冠。木屋后头那溪山水,也结上了一层硬壳,
僵直地躺在那里,失去了往时叮咚流淌的声息。
干冷干冻的打霜天,盘青青除了一天喂两次猪,煮两顿饭,没有外边的活路做,
就翻出一篮子旧衣烂衫来替娃儿贴几双鞋底。小通、小青被男人带到了山上去玩了。
青青常常手里拿着布片,一动不动地坐在火塘边,有时一坐就是半上午,神思
恍惚。王木通每天都从山上捕回野兔、灌狗,皮剥下来张钉在屋壁上,肥嘟嘟的肉
块炖在沙锅里,能香几里路。可是真出鬼,盘青青身子又坐了喜似的,一闻肉香就
腻。她觉得心里压着块石头,石头底下还压着个有生命的东西。近来她常常挨男人
的打,身上青一索,紫一块。一天到晚看着男人的脸色、眼色,大气都不敢出。就
是在他抡拳打来时,也只能巴望着那拳头落到背上腿上,不当紧的地方。她眼里的
泪水湿了干,干了湿,哭自己命苦,恨男人蛮横。她觉得只有“一把手”还尊重她,
把她当个人;霸道的男人却象管制坏人一样的对待自己。那后生家和自己一样的可
怜……但有时她也恨“一把手”,你什么地方不好去,偏偏来到绿毛坑,搅乱了她
一家人的生活……如今盘青青最怕傍黑上床,去闻男人身上的汗酸味。她常常在漆
黑的夜里暗自饮泣,渐次滋生出一种反抗。每天傍黑一上床,她就执拗地脸朝墙壁,
象被木钉钉在那里,任男人拉和推,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