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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继红被打伤了,叶卫革!”
“快抬到二楼……”
叶卫革下边的话,被涌入楼里的潮水般的人声淹没了。
“冲啊,冲上去呀!”
“把楼里的乌龟王八蛋全逮住!”
随着这一片呐喊,又是一阵激烈的厮打和砖头的暴雨,间或传来受伤人的惨叫
和呻吟。
朱春信呆坐在床头,心“咚咚”地跳着,这种场面他已经历过不止一次了,他
能设想出这种短兵相接的战斗的激烈程度;可是在他的心底还有一种战斗两个
朱春信的战斗。一个朱春信在说:“作为一个老干部,应该叫两派群众停止这一场
无谓的流血,但是我有什么法子呢?说不定自己的血也要一块流。”另一个朱春信
否定前者:“这是两条路线的搏斗,不应有丝毫的手软!”一个说:“这是极端的
自私!”另一个说:“这是革命的坚定性!”一个说:“这是耻辱!”另一个说:
“有什么办法呢?我并不想这样!”……门外走廊上传来了阵阵呻吟声,朱春信觉
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了。
“老林!”朱春信叫林凤翔。
没有人答应。来春信环顾全室,没有林凤翔的影子,也许林凤翔溜掉了。
“要不,老林大概是去助阵了!”朱春信这样想着,便轻轻地开了门,先把头
探出去左右看了一下。“啊!”他惊得几乎叫出声来。不知什么时候,叶卫革早在
走廊里准备厂几大筐砖头和一堆石块,还有两捆长短木棒。他陡然哆嗦了一下——
突然发现就在离他几米远的走廊上,躺着一个青年人,殷红的血流在平滑的地板上,
在晨曦中闪着亮光。由于众寡悬殊的紧张战斗,伤员还没有来得及包扎。他判断,
这个人大概就是他刚才听说的张继红。
朱春信快步走过去,解开了青年人的衣扣,检查一下伤势,给青年人包扎伤口。
伤口刚刚简单地包扎完,就听见叶卫革急促的叫喊:“快,把那个盛砖头的箩筐拖
过来!”
朱春信茫然地回过头来。
“愣什么,就叫你!”这指挥官的声音是果断的,又是严厉的。
朱春信这时才知道,叶卫革是在向自己下达着战斗命令,他已经是小将们真正
的“战友”了。朱春信不由自主地走向那盛着砖头的大筐,手握住筐沿。可是他的
手又象被烙了下一样抽回来,他觉得这些砖头在他眼前飞腾起来,又落回筐里,筐
里已经不是砖头,而是无数颗淌着血、鼓着血肿的头……“能这样吗?”朱春信问
着自己,“当权派参与武斗,这不是犯罪行为吗?”
“还愣什么!你想让那帮小子上来吗?”另一个守楼的青年人说着,怒气冲冲
地走过来。
朱春信再也顾不了许多了,“有什么办法叫?我并不愿这样。”他这样在心里
叨念着,奋力拖起一筐砖头,向楼口送过去。值得庆幸的是他拖到半路,被那个走
过来的青年人接过去了,楼下的进攻者不可能发现他的举动。
进攻者的几次冲锋都在叶卫革组织的出色的反击下失败了。虽然他和他的战友
中,又有几个人负了轻伤,可以肯定进攻者受伤的人数不知要比防守者多多少倍。
战场上出现了僵持局面。进攻者开始向二楼大骂,一面骂“东方红总部的一小撮暴
徒”是“保皇狗”,一面骂朱春信“挑动群众斗群众”,“制造武斗流血事件”,
并扬言对他要“严惩不贷”。
楼上的守卫者一面向楼下对骂,一面松一口气,整顿自己的阵容。这时,朱春
信才发现林凤翔并没有到楼梯口来助阵,谁也不知他跑到哪里去了。朱春信明白了:
林凤翔是怕那一派冲上来,把他同朱春信逮在一起做替死鬼,早溜到什么地方躲起
来了。
但是,当着青年人的面他没有提这件事,只是回到他的临时宿舍,颓然坐在床
上的时候,才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虚伪,卑鄙!”林凤翔的开小差,使他感到
失望和空虚,但是对青年人的感激和热爱却达到了新的高度。“难得的小将啊!在
战争年代,他们会成为忠诚的将士!”他自言自语地赞叹。
猛然,他听到窗外有异样的响动。
他胆战心惊地走过去向窗外一看,“蔼—!”他失声大叫着破门而出,“小叶,
叶卫革,上来了!”
“什么上来了!”叶卫革迎上来。
“在……在我那间窗外……上来了!”朱春信用不连贯的话叫着,“……长梯
子……”“你不要动,就在走廊里等着。”叶卫革一手握着长矛,一只手抓了两三
块砖头,风一样卷进屋里去了……不一会,叶卫革用手捂着前额从屋里走出来,鲜
血从指缝间流淌着。他从容、镇定地向朱春信笑了笑:“退下去了,狗日的!”
额角上的血,淌到了他棱角分明的嘴唇,染红了他洁白的牙齿。朱春信“嚓”
地一下撕破了自己的白衬衫,把叶卫革头部的创口包扎好……几十分钟之后,楼下
传来了进攻者的惊呼:“撤,快撤!胶臁拇蠖永戳耍 ?
“快,快快!”
接着又是一场卷心菜式的内外夹攻的厮打,不用说,是进攻者吃了大亏。林凤
翔是在战斗结束后从厕所里钻出来的……“朱书记!”一位干警走过来。
朱春信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发觉自己的身躯不知什么时候倚在老杨树上了。
“朱书记,您身体是不是不大好?”干警说,“李科长问你有什么指示。”
朱春信第二次走进预审室的时候,罪犯已经带出去了。李科长满意地笑着对朱
春信说:“叶犯的认罪态度比较好,对自己的犯罪事实基本上承认下来了。”李科
长指着审讯记录说,“他承认,在那次武斗中,攻楼一方一个名叫石志红的学生用
梯子爬上二楼的窗户。在叶犯进屋的时候,石志红站在窗台上向他甩过来一把匕首,
伤了他的前额,而他用长矛还击,也刺中了石志红的肩部。石志红怆惶逃走时,从
二楼跌下去了。
楼外还有人顺着梯子往上爬,他就用砖头往下砸了几下,不知是不是有人受伤。
他还说,文攻武卫嘛,‘老保’来进攻,我们就有权利武装自卫。”李科长说到这
里,又翻了一下案卷说,“调查证明,学生石志红和一名工人,就是在那个窗下致
死致残的。”
“唔。”朱春信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叶犯和死者石志红并不相识,可以排除报复成份。”李科长又说,“不过叶
犯拒不承认他是追随‘四人帮’,干扰破坏文化大革命,不承认他的犯罪动机。”
“噢……”朱春信烦恼地皱着眉头,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他既不能为叶辉
开脱,也不想去附和李科长的结论,“到点了,我们下次……明天上午再研究吧!”
朱春信走出公安局的大门,沉重地坐进等候他的汽车的柔软的座位,觉得头胀
得有笆斗那么大,头脑里一片浑乎乎,象一团乱麻,象一池搅得“嗖嗖”旋转的污
水,只有几个奇怪的概念,象霓虹灯似的不时地闪现出来——小将、恩人、罪犯、
革命领导干部、法律……他记不清自己怎样下的汽车,怎样走上自己新住宅的楼梯。
“怎么,你病了?”他的老伴问他,“你的脸色煞白,是不是感冒?”
“可能。”他说。
“吃饭吧!”
“不吃,我要躺一下。”
朱春信躺在床上辗转翻腾着,刚才在车上反复出现过的几个概念,还象电弧一
样刺眼地在他脑际闪耀着。他品味着十年后他同叶卫革第二次相遇的含义和他应该
采取的态度,但结果只能使解不开的疙瘩越拽越紧。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有人找你。”老伴儿来到床头告诉他。
“有事情找主管部门反映,不然下午到机关去谈。”他烦恼地说。
“一个老太婆,她好说歹说一定要见见你。”
“什么事?”
“她没说,她说她是叶辉的妈妈。”
“啊?叶辉……的妈妈?”朱春信惊讶地一骨碌爬起来,“快请她进来!”
进来的是一位瘦弱的老工人,看样子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和善、朴实的脸上
刻满了辛劳、忧虑的皱纹,一双大手不知所措地放在胸前,拘谨地站在地当中,用
忧伤和乞求的眼光望着地委副书记。
“我是朱春信。”朱春信避开老女工的眼光,搬过一只椅子,“大嫂,您坐吧!”
“啊,啊,不坐了……”老女工有点受宠若惊,“我是为叶辉的事从北宁市来
的, 是媳妇给我打的电报。 有几句话……我就这么站着说吧,您身体不好……”
“不,不不,没有什么!坐,坐吧。”朱春信和蔼地说。
“叶辉犯了法……”老女工刚说这么一句,眼泪已经沿着脸上的皱纹缓缓地流
下来,“把我儿子抓起来判罪,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是个工人,粉碎‘四人帮’,
我们多高兴啊!清查打砸抢,我们也热烈拥护,就是清查到我儿子头上,我说什么
好呢,谁叫他犯下了人命案呢!”
“好啊,”朱春信点点头,眼光凝聚在写字台的茶杯上,“这样认识是很对的,
大嫂。”他又用了“大嫂”这个亲切称呼。
“可是,我觉得还有些心里话要跟领导说说。”老女工说,“不知对不对,说
错了,请领导批评……”“没关系,不要有顾虑,随便唠吧!”
“我认为我的儿子在本质上……不是坏的。”老女工下决心说出了这句话,胆
怯地端详着朱春信的脸,当她发现朱春信的脸木然地抽动了一下,没有训斥她的表
情时,才又放心地说下去,“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他是高中二年级一个班的团支部
书记。
一些人起来揪校长,斗老师,把他气得不行,他回家跟我说时还直哭,好象是
斗了他。
后来我又听说他成了‘资产阶级保皇派’,大串连时都不准他去北京!他回到
家里哭哇……”老女工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一些同学来安慰他,我也劝他,
他什么也不说,就是看报,看那些传单,看完了就象傻了一般,只是一个劲儿把眼
珠瞅着顶棚。
我真担心他会发疯!过了几天,他失踪了。谁也不知他到哪里去了。我和他爸
爸急得要死——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哇,我们把附近的水井、树林、河道都找遍了,
以为他寻短见了!十来天,他回来了。他那个高兴劲儿就甭说了,他好象换了一个
人!他先给我赔不是,说他不该不辞而别,叫家里操心。然后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小
包包,抖开一层又一层,最后抖出两枚指头大的毛主席像纪念章,小心地把其中的
一枚给我戴在胸前。我叫他也戴一个,他舍不得戴,怕磨坏了,又珍惜地包了起来,
揣在怀里。他跟我说,他偷着去北京了,在北京受到了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最大最大
的教育。他想通了过去一切的一切都错了,那些都是修正主义的,他受了蒙蔽,
当了保皇派。‘我真傻!’他说,‘工人的儿子怎么能当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呢?’
他把自己‘三好学生’的奖状都扯了,说那是黑《修养》的东西。以后,他又组织
了什么战斗队,从早到晚整天不回家。我担心他闹出事来,便去阻拦他。他苦苦地
求我:‘妈妈,工人阶级应该是红卫兵小将的坚强后盾,您应该支持我。您受了半
辈子苦,难道愿意看我们的党和国家变修?’反正我说不过他。也怨我糊涂,我当
时为啥不拦住他呀!他打死人的事,我是最近才知道的……。”老女工抹了一下眼
泪,抱歉地说,“您瞧我说这些干啥呀!我没文化……”“不,说得好……好!”
在朱春信苍白的脸上,肌肉不停地抽搐着。他并不是对老女工的絮絮叨叨感到厌烦,
恰恰相反,这娓娓叙述象重锤敲着他的心,他似乎感到他也在被告席上接受着审讯。
他没犯法,这是对他良心的审讯!
“叶辉的爸爸三年前去世了。叶辉结婚还不到一年,媳妇最近要生孩子了。
这几天媳妇一直在哭……”老女工流着泪说,“她叫我想办法,我能有什么办
法呢?”
朱春信背过脸去,用手帕迅速地捺了捺眼窝,回过头来说:“您的意思是不是
请求地委考虑对叶辉从宽处理?”
“从宽还是从严,法官不会听我的。我只是想向领导反映一点情况,听说朱书
记分管这方面工作。”老女工想了一下说,“还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记得有一
次叶辉跟我说起您,好象你们还一起共过事,您大概还能记起他……”“叶辉说过
我?”朱春信的脑袋“嗡”的一下,额角上立刻冒出微细的汗珠儿,他担心叶辉是
否向人说起过一九六七年九月那场武斗的全部情况。“他说过我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