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挤出来了,河水浮浮溜溜的绿得平槽了。没有一寸一寸的小鱼,也没有一粒一粒的
虾蟆骨朵儿,也没有泠泠的水草和水茸。水仿佛要把浮冰赶快送到远方去一样,急
急地带着严冬的苦闷,带着春天的盅惑向前流,河床浅了,石子不见了,白色的沙
迹上有着一道一道的绿色融流了。
远山上牛吽吽的叫,似乎着急草长得太短了。旷野上乌鸦用脚向后性急地蹬着,
把土刨开,吃着刚发芽的草籽儿。土豆柔软了,因为刚解冻的冰雪,被土粒给吸收
进去。空气湿润了,旷野上的呼吸声从这边向那边传响,什么都带着生气,什么都
想冒出头来看着。春像个看不见的轻气球似的,把什么都带起来了。石头底下的草
籽儿都转折了几道籽儿发出绿色的嫩苗来,硬的土皮就给草芽顶起来,如同一片小
盖盖。多么强烈地摇曳着小生命的草儿呀,啮破了土地,踏出了地层,成堆成拉的
千千万万的钻出来了。在山的崖角,石岩的细缝,水的湄床,河的浅洲,沙的底,
墙的头,古庙的瓦棱,老树的杈丫,草芽都像白色的流苏似的踏出来,娇嫩的像刚
洗过澡的少女皮肤似的。草芽,被春风染上了绒都都的新黄,就像初生的小鹅群一
样,东也一窝,西也一窝。
韭菜刚冒嘴,小白菜刚分瓣,井沿的辘轳在噜噜地响。麻雀在水槽子旁边喝水,
吃饱了把黄腊色的嘴丫角在槽沿上抹着,匆匆地飞去。大气里空漉漉的,空得好象
有声音藏在里面,只要用手指一碰,就会响了。
春天把什么都招呼出来了,好看的、好听的,互相挤捺着、调笑着,这里那里
都挤满了。剩下的一星子半点子的什么缝儿啦,春风便过来给填补。春天把什么都
弥溜得严严的、胀胀的、热热的,使人感到皮肤燥燥的,要用手搔搓着才好。
一群一群的鴜鸳鸟从很深的湖水上飞过,水荡起了烟迷,一团团白色的地气在
水荡上滚来滚去。给春风爆干了的树枝,有时发出干裂的声音倒落下来,冰化成的
涧水澌澌地从悬崖上流下来,冻裂的土崖子坍塌了,盘错的老树根子在半空中悬着。
风从东方传来,树枝向西方摇晃,银色春天的声音在空中袅袅的互相磕碰。
我们一群小孩子在野地里挖菃莴菜。我们像一群小燕子似的黑忽忽的向东飞一
下,又向西飞一下,燕子把泥含在嘴里,我们是把野菜抡在手里。我们都是才出飞
的燕子,没有一个是大过十四岁的。而且我们差不多都是女孩子,捡野菜是女孩子
事,男孩子照例放牛放羊。我们那里红胡子多,我母亲从来不许我和野地亲近,就
像不许我和坏女人接近一样。
但是在春天不同了,我的母亲就大大方方地说:
“春天来了,我们那儿有的孩子们应该放放风……要不然把小心眼儿都闭得火
龙了!孩子们真是可怜不识贱儿的,一个冬天,不能野一次,都拘拳着啦,长得怎
能像水葱儿似的。”
然后我母亲散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其实在春天,大地上到处都是人,日子好过得多了,妈妈总是不通人情,而且
就是春天也不许我在外边乱跑——虽然我的心早已飞到天上去了——可是我妈妈说:
“你不会在后园子玩吗,那还不够你捉妖的吗?”“你不会和她们玩吗?她们还不
够你撒欢儿的吗?”总之,说母亲送空头人情一点也不错,春天来了,大道上田野
上都是马车、牛车、粪车,送粪的,刨楂子的,拔豆梗的……田里到处都是人,土
匪不能活动了,这时我们怕给绑票绑去的阴影,在我母亲的眼前消散开去,她的心
里把这层心事减去了,她就落得大方,说说开心的话罢了。听她自动的放我出去是
没有指望的了,我就买通了看门的,偷着出去,所以金枝姐的影子在门外一闪,我
便跟着出去了。我一出去,她就拉着我的手,低声地和我说:
“我们去挖菃莴菜去好不好,我给你挖?”她又问我:“你出来告诉妈妈了吗?”
我知道当她面说谎也不大体面, 就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 她信以为真了,又问:
“妈妈知道你和我玩吗?”
我脸上有点热忽辣的,但还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我紧紧的拉着金枝姐的手,
问这个问那个,她告诉我菃莴菜的叶儿,那个地方和蒲公英的叶儿不一样。烙铁背
儿鸟和金线眉儿怎样儿不同。她说的都是我没有听过的,她说的都是我愿意听的。
我的心儿喜欢得像一只小蝴蝶似的要飞出来了。 我涎着脸儿看着她, 我说:
“金枝姐,我们天天出来挖菃莴菜好不好?”
金枝姐说:“王奶奶要说的,她不肯放你出来。”
我说:“妈妈说,春天来了,要我到外边松散松散,我妈妈从来都不管我的。”
后边这句话我故意说得又老练又大方,几几乎乎地像个大人的口吻了。
金枝姐默默地看了我一下,说:“你能总跟我一块儿玩吗?”
我急急地说:“我总跟你一块儿玩,我长大了也跟你玩。”
我说得很急像起誓似的。
金枝姐红了脸,在我脸上深深地看视了一下,便说:“谁问你那怪话,我们去
挖菃莴菜去罢!他们都在那里了。”她拉着我的手就往前跑。
挖菜的小姑娘们都提着一个柳条筐,手里拿着一个短短的、亮亮的镰刀头,穿
着短短的衣服,轻巧的鞋。金枝姐也分给我一个筐,也分给我一把小镰刀。我不大
能分出什么是苦舌子,什么是婆婆丁,什么是车轮菜……
“挑那叶儿上带刺的……”金枝姐看我把苦舌子也挖到篮子里来了,就急急地
过来帮我的忙:“挑那个叶儿上带刺儿的。”
我就挑那叶儿带刺的,把羊齿草都挖了进来,竭力想挖得又好又快,但是那些
田野的孩子们说笑之间,好象眼睛什么都不看似的便把菜挖到篮子里来了。金枝姐
便整个儿的帮着我来挖。
她挖的都是细嫩的,白白的,长长的,水盈盈的水根儿,冒着一个红嘴儿。别
的女孩都喜欢金枝姐,和她是厮熟的,但是今天因为我这陌生的小客人插了进来,
她们都有点拘束,但是又怕金枝姐说她们生分了,所以还时常找机会来和她说话,
但又怕说多了,或者是说走嘴了,显得今天又过分的巴结了,所以她们虽然作出和
每天都一样的模样,但是举止行动可就差多了,她们都知道我是谁。我虽然岁数很
小,但是他们都一口同音的叫我“四先生。”
金枝姐把菜分配在两个篮子里,每个篮子至少也不比他们的少。金枝姐有点儿
累了,鼻尖儿上露出一星星的汗珠,她伸出手来拢了拢鬓角上散下来的头发,我看
着她的水鬓那儿的散发,茸茸的,好象贴在我的脸上似的,使我看见一汪清水似的,
感到凉爽。我又看着她带着微汗的尖俏的鼻头,好象要和我说话一样。我心里想,
能够和金枝姐永远在一起玩该多好,这样的天,这样的好姐姐。我看着远天的云,
听听耳边的风,春天好象招呼着我在向前跑。
游丝一丈两丈长地在空中飞,虽然是那样细,但远远就如一匹白绫子似的一样
耀眼。草地上的羊群云彩似地在山坡上转动。喜鹊畅快的发出丰艳的少妇被膈肢样
的笑声,家雀急急忙忙地飞。池子里有人影走过来,林子里有花无声地落下去!像
半夜的流星似的,没有人看见。白色的鹭鸶在湖水里飞起,白纸片似地在半空中里
飘着,桃林里火爆爆地开得圆盆了,金花菜到处开。
金枝姐姐回过头来,看见我痴痴的样子,便笑着说:
“咱们回家吧!”
“不!”我不愿意。
“你不是累了吗?”金枝姐姐怕我累。
我几乎生气了,我正想在这儿多玩的时候,让我回家,我怔怔地看着她,说:
“我一天都不回家呢!”
她看着说:
“妈妈要问呢!”
我说:“她知道我出来的。”
“奶奶喜欢吃野菜吗?”金枝姐问我。
“妈妈顶喜欢吃这个。”我告诉她。
“你呢?”金枝姐又问。
“我也顶喜欢吃,我回家就让他们泼井里的凉水泊起,怕凉了吃着更新鲜。”
我越说越高兴。
前边有女孩子招呼金枝姐:“上林子里去呀,拧柳树狗儿去呀!金枝姐,金枝
姐,你挖得还不够吗?你还要帮着几个人挖呀。”
如同得了救命符似的,我拉了金枝姐的手就向林子里跑。
菃莴菜的水根跌落在地上,我们的脚便踏在上面跑过去。
树林里真美呀,什么都是湛湛新的,初生的柳叶儿像刚剥开的豆瓣似的挂在梢
枝上,毛毛狗茸都都的像紫荆花样缀满了枝梢。羊群金绒似地长着,谁知道是什么
样野花星星点点地开着。而且杈枝擎住了天幕,绿色的黄澄澄的柳线穿成森林奇异
的帐子,软绵绵地挂垂在这边儿那边儿。看不见天上的云丝风影,看不见上边还有
什么星星月亮。气泡花的蔓子像用黄腊抽成的细线,每抽一节,便带出一对小叶儿
来,刚伸出的蔓儿都扭着头儿在寻找,扭了一个劲儿再拉出一截来,找到中意的便
缠绕上去,很怕随时失了去。青草的气息葱地飘起来,比什么花香都更香,画眉在
叫着,声音里透出一种伶俐的气息,仿佛也带着香味一样,我像浸在牛奶的河流里
面向下流,又像被关闭在象牙的小球里面,受着奇异的颠簸和滚动。挨着我的都是
软滑的,冰凉的,细致得让人发抖……
森林的最深的地方闪出魅惑的银色的光茫,仿佛那儿有一道矿泉像水银闪耀地
奔流出去……
忽然间,我一眼看见溪涧的石崖上有一朵黄色的小花,像黄色的水仙花,又像
是金色的兰花……如同我在深夜沉睡的当儿,突然惊醒了,看见沉沉的黝黑里闪动
着一双火的眼睛。
我着了魔似地跳起来,我像对自己说,又像是对金枝姐说:“我要那朵花!”
我不顾一切地向那朵黄色的花奔去,我就要跳过那山涧。
金枝姐一把拉住我的衣裳。
“我给你去摘,你要掉下那山涧的……”
我还是够着去摘,在那山涧上面的山崖上,有一朵小小的野花,像一只火的眼
睛在招看着我……我非去不可。
金枝姐用她埋怨的美丽的眼波稳定住了我, 睨着我, 像讲道理似的跟我说:
“五奶奶不知道你出来的,你要有什么差池,五奶奶要问起我来呢?你等着,我给
你摘去,我一定会给你摘下来的。”
“反正我要的是那一朵,要是摘不着可不行。”
她本来探着腰去给我摘花儿的,听了这话,便转过身来对我说:“要是摘掉了
呢?”
我用力咬着下嘴唇说:“我恨你一辈子!”这是我心里真正的意思。但是我竭
力抑制我的感情,我想把话说得像开玩笑。而且我说到‘恨’字,我自己就有点儿
苦丝丝的痛苦,我的金枝姐呀,我从来不想到我会恨你的……我怎能够呢……
我的小小的胸膛扑扑的跳着,为了我用了这个痛苦的字,我的心剧烈的抨击着,
我的眼睛仿佛湿润了,我默默的祷祝,金枝姐一定会摘取了那朵火的花,再等一刻
儿,那盏小灯便要在我的眼前发亮了,在我的胸上发亮了,在我的心上发亮了……
多么莹澈的小花呀,一团有生命的火焰,懂得爱慕的电花……那花穿过了我心房的
每个纤维,使我的每滴血液都渗和了香味,使我每次呼吸都随着她而震颤,她的每
个闪光都在我心里唤起一片透明的可喜的爱悦。
金枝姐姐伸出手臂,把细嫩的腰肢像弯一条小柳条似的,探过那带着经年的苔
滑的石崖。她的白手臂衬在绿色的苔衣上,发出灿烂的光彩。那银色的光像一条银
鱼似的,去啄取那游浮在古远的山涧上的金色的花朵,那银色光芒就要和那金色的
光芒和在一起了,她的手轻微的采摘了那我心上的花朵,她仔细碰了她,怕碰落了
一星儿花粉,她那精巧的象牙手指,很细腻地作完了她的工作,那黄色的小花生在
她的尖尖的手指上,仿佛是绽开在珍珠上的火苗,她的脸上浮出一种夸耀的笑,她
那温柔的笑纹上说明她采到花,就是最大的快乐。她就是为了采得了这朵小花送给
我,才笑得心都放光了。我看她的脸上发着一层光辉,和那花儿上的光辉一样,花
光和她的脸,在互相映照着。她的脸和那花又是两团跳跃着热情的火球。忽然青苔
上一滑,金枝姐的腰肢轻轻的一扭,那黄色的火花就在她的手上熄灭了。
山涧上碧绿的水折叠的绫子似的流去,乳黄色的悬崖草,金线缕子样的垂在石
缝里,涧水滚落到一个没有底儿的深渊,一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