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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说好的,要是画完了,她用金镜框去装起来,我说不好,我本来想说用柳
枝儿的,用柳枝作镜框该多好,光滑娇绿,还带着一种清香的苦味。但是我想姑姑
一定嫌她贫气,我就没有说。我说要用一滴一滴的水银用丝线串成珠子,远远地看
见,还像在颤动似的,姑姑赞我想得美。我自己也觉着想得美,差不多一时被那幻
想带走了,姑姑和我说话,我几乎没有听见。提到柳枝我就想起森林的事,但是在
眼前一晃,就又压下去了。
姑姑说:“过几天跟我去吧,到我那儿去,我陪着你到林子里去撒野,好不好?”
“和姑姑站在一起,不到林子里去玩也好。”我按着我们家说话的习惯这样说。
“跟我去吧,离开妈妈了呀行吗?”姑姑逗着问。
“姑姑比妈妈好。”我还得学着会说话。
“你今天跟我睡好不好?”姑姑笑着问。
“好,我愿意,”我很认真地回答。
姑姑和妈妈感情最好,像亲姊妹似的,姑姑一来,妈妈便不管日里夜里,和姑
姑有说有笑。妈妈捡着她喜欢的什么给她吃,差不多有时都要亲手给她做,姑姑也
过来帮忙。一边做一边笑。妈妈有什么新鲜的衣料,或者打了什么新奇的首饰,都
翻出来给姑姑看。或者什么灵验的女人的药,也要分给她吃,什么真西藏红花,或
者用家制的鹿茸配百补养荣丸,都是事先就用棠梨木的匣子分出来,包好了,用棉
花塞好,预备走时好带着。她们每回都有小玩意儿互相赠送,或者她的一只带弹簧
的小镜子或者妈妈的一只辟邪小古钱,或者爸爸带回的法国的香面子,放在衣服里
不会发蛀生霉。或者几个奇异的钮扣,或者一个绣花的针插。
我姑姑嫁给马秧子马家,她家是很有钱的,是亮鬃桥首户,她家又有世袭的功
名,又是最大的土地的领主和几家联号的财东,凡是“宝”字号的生意,都是她家
开的,但是,姑姑对姑夫不满意,所以常常回娘家来,而且回来总是一个人回来,
姑姑在娘家顶得脸的,但她看不上姑夫。我姑夫是个浪荡子,但是非常崇拜我姑姑。
可是姑姑不愿打理他。我姑姑出嫁是经我爷爷许配的,出门的时候,单是鞋就做了
三百双。枕头顶子挂满墙。因为姑姑和我爸爸感情也好,陪嫁的地就有五十垧,爹
爹说是送给将来的外甥女买花戴的。我从小就和姑姑好,不是姑姑做的兜肚我不穿。
我母亲在外面吩咐了一阵子,便像个小姑娘似地回来陪姑姑说话:
“我也风起来了,好象又是做姑娘时候了一样,嘴也闭不住了。做事也没个谱
了,反正他也没有在家,依着我们捉妖吧……我让他们生火锅子,我们一边打扇子
一边吃辣子。”
姑姑说:“哥哥要回来,一定说我把嫂嫂教坏了。把季节都给改了。”
妈妈稚气地说:“我们再过一个体己年,刚过去的是大家伙儿过的年,那个我
们不稀罕,冷齿寒天的过的秃尾巴年,现在春暖花开我们过自己的年。”
姑姑笑吟吟地取笑着说:“嫂嫂,你比我上回来要年青了,哥哥一定待你更好
了。”
妈妈说:“可别来惹我,惹出了眼泪你是擦不净的。反正我也老了,一个年也
是过,两个年也是过不是。”然后又正经地说:“还不是因为你回来我才年青了吗?”
过了一会儿才又说:“我真是常常想,咱们女人为什么一定要出嫁呢,明知道男人
没有一个好的,还得送上门去上当,让他们挑肥拣瘦,说短道长的得弄够了,人也
老了,罪也遭够了,把一群孩子向你怀里一推,管孩子去吧,你生下来的,你去管。
从丫环一升而为老妈子,外表上看看真是一品夫人了,谁知道心里吃进去多少秘心
苦。本来他生的这龙子龙孙我也管不起,我也不过是怕孩子们长大了埋怨我胡涂罢
了,他们身上整整齐齐的,没有缺胳臂缺腿的就算我对得起他们。我虽然做事不到,
但是他们的心我没有少操。现在那几个念书去了,他们怎样,我也管不了,路远山
遥,我怎能使上心,也不过是半夜醒来想想,心里难过一阵子就罢了。就是这一个
小的,越是我心爱的,我越指望他成人。我真担心,他长大会恨我,他又是最小的,
现在家里又没有男人,天天和女人们跟前混,我这个儿子将来长大一定不会快活,
我想怎能把他放在一个粗粗拉拉的野地方去,帮着人家捡木头,放牛羊,变成个两
棒子掀不动,一棒子打不倒的该多好。我任着他们将来苦点累点,心里倒快活,就
算我做母亲的对得住他。我这辈子就是虽说饿不着冻不着,但心里总是一个团儿似
的,就拿我说罢,我就埋怨爹妈一辈子,我嫁到你们这深宅大院的,我可真不快活
呢!”
姑姑笑着说:“你别在这个儿勾引我,你不是做样儿给我看吗?你要成心形容
我,我就走。”
母亲连忙说:“到底是曹家的人,惹不得,还没有说他们爷们什么呢,你这儿
就给报仇了,我不过一年到头可下子看见了亲人了,倾筐倒篓的说得点儿吧了。而
且,你也不总是形容我,好像享了多大福不是吗,谁知道也不过是半斤八两就是…
…”
姑姑故意俏皮地说:“谁不知道哥哥待嫂嫂好,你就是怕我伤心,故意这么说
就是,我是听不进去的。”
妈妈说:“真是亲生的兄妹呀!幸而我还没有在你跟前说他什么,要是背地里
讲了他什么三长四短,你还不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才怪。”
姑姑说:“好嫂嫂,别讲这些歪话了,我把兰柱带去,行不行?”
妈妈说:“快带去吧,你少在家呆一天,我少操一天心。”
姑姑说:“可是一言为定,别到时候舍不得。”
妈妈说:“我不会留他的,今天一天你问他,他到哪里去了。今天你是看见的,
弄得鸡飞狗咬,瓦都翻个了。他回来还像没事儿一样,你上哪儿说理去,他们爷们
儿什么都是对的,这个从小就是这样的,长大了比他爸爸还要豪哪!”
姑姑把我搂在她的怀里,我心里虽然想起金枝姐,但看见姑姑艳丽照人的脸,
又听妈妈乱七八糟的事,心里都飞到这上边来了,哪里还记起金枝姐。姑姑一边和
妈妈说着话,一边逗弄着我玩。我简直心花怒放,什么都忘掉了。
“如今日子也越过越紧,外边支着一个空架子,里边只有开支,没有进项,如
今我倒成了败家子儿了,在我手里往外送的不知有多少,可是拿回来的一个小钱也
没有。方才不是又付了两笔,都是阎王爷追命的钱,迟一个时辰也怕错投了胎的,
一五一十的拿去了,天天活着,就是为了这个。”
正说着话儿,外边饭开上来了,跟妈们过来请示,妈妈请姑姑饭房吃饭。母亲
真正的给姑姑生了锅子,但是鹿肉,狗肉,野猪肉都没有,银鱼冰蟹都是干了的,
野雉肉只好用鸡肉来替代,羊肉是现杀的,还够肥,白磨是早就泡上了的,味道下
来了,酸菜是在瓶底子里搜索出来的……母亲说:“这个就叫做锅子罢了,我们不
过是借题目做文章,锅子是个障眼法,我们捉妖是真的。关起大门来,谁来也不管,
我们捉闹一天,姑姑这天也够燥的,我们都穿短衣服来吃饭,湘灵过来给姑姑宽衣。”
姑姑穿着短袖的蛋青色的绸衫子,手腕子上一副弹簧绞丝的赤金镯子。左手还多带
着一个鹦哥绿的翡翠单镯。手指上仅仅有一颗七星抱月的钻戒子。右耳唇上只嵌着
一个米粒大的绿玉小耳扣子,左耳上单一个鸡心形小小的红宝金抓的耳坠子。
妈妈穿了长袖的月白色纺绸衫子,左胳臂上一个山葡萄蔓子镶银单手镯,手指
上带着父亲送给她的光面白金戒子。正在和姑姑闹酒。
姑姑索性把那金镯子的弹簧按开,从浑圆的胳臂上褪下来。把它交给湘灵收了。
便和妈妈说:“你想灌醉我呢!我喝不了多少的,你这样一边用火烤着一边让风吹
着,回头我要伤了风,我要找你的。”
妈妈说:“好,我们不吃酒,我们吃菜,总而言之,我们怎样闹恁有理。你要
真的伤风了,我也喜欢的,你可以多住几天,我天天侍候着,你也不会遭罪的。明
天咱们找赛柳霜唱大鼓,我们要尽量闹他一下子,活了这么大,几个春天是我们自
己的!”
姑姑故意放下筷子说:“必是哥哥来信了,说明天就要回来吧?”
妈妈说:“咱们理他呢,我都七老八十的啦,我管那些,我们不过是过个体己
年罢了。就好像咱们又回到作姑娘的时代了,我常想,那时候该多好。姊妹们有说
有笑,白天在一起,你打我,我碰你的,看什么都有意思,看什么都好笑好玩。白
天你描个花样,我绣着荷包,晚上出门像扯拉拉狗儿似的,排成大队。睡觉时滚成
一个团,你争我,我争你的……
后来一出嫁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替人家生儿育女了,自己落得牵牵扯扯,
什么心思都没有了。看什么也都没有滋味,脑子里七事八事,上上下下,就算白活
一场,我就说,什么兴家立业,贤母良妻,都是胡说,一句话活受罪,还不如死了
好。我不是三杯酒盖了脸,混嘴胡说,实在是真话。反正我也是老嫂子了,你不会
挑我,我有话不和你说,我和谁说去!”
姑姑笑吟吟地说:“嫂嫂说的都是我心里话,我不过就是不想说就是。我自己
就说,要不是怕失了体统,我真想痛痛快快地好好哭一通呢。嫂嫂……”姑姑斟满
了酒,和母亲吃了一杯,我拿起了酒壶,又给她斟上,也给母亲斟上。
锅子头起锅都是挑出来,给别人吃的,到后来汤煮浓了,妈妈和姑姑才开始吃,
姑姑不能多吃,怕晚上睡觉不好过,但是这一顿饭,添汤扇火的差不多吃了三个钟
头,一直吃到天黑了。
妈妈说怕姑姑劳乏了,今天早睡觉,她本想和姑姑一道睡,但怕止不住说话,
明天起来大家都没有精神。让我来和姑姑睡。
饭撤下去了,妈妈和姑姑在小倒厦饮茶,谈着马家的许多事,妈妈安慰着姑姑,
看着下人都不在了,姑姑就籁籁的落下泪来。妈妈向她抱歉,劝她多住几天,但姑
姑说,明天一定得回去,后来姑姑觉得有点头痛,妈妈说:“一定是炭烟子熏着了。”
便传下话来问谁上的炭。姑姑说:“你可不要因为我治下人的罪,她们上的炭,我
都看见了,都是着好了的炭核儿……我大概因为方才心急了一阵子,身上受不住了。
你给我一点什么吃,解解就好了。”妈妈立刻就自己去剥山植,亲手去煞红果醱酪,
煞好了再去系到井底下去冰起来。姑姑说:“等你这酸酪作好了,我的头也疼炸了。
我反正也不厉害,我去先躺一躺,兰柱,你陪着我。”
妈妈说:“我知道我这一忙忽,你的病就好,我只怕不够热闹,这叫借题发挥。
兰柱,快陪着姑姑去躺一阵子去,你也去休息一下儿。”
姑姑在我们家都有特定的枕被,专是给她来才盖的,但是有时为了表示亲密,
都是盖母亲的。这种多半是只盖过一两次,而又拆洗得三新的被子。今天姑姑盖的
就是雪青色的全绣桃李花开的薄棉被,是妈妈去年春天和姑姑一起睡的时候,盖过
一次的,听了母亲的话,使唤人就去携衾抱衬,浇汤换水,擎灯添香……忙个不了。
我的被子是湘灵铺的,铺在姑姑的旁边。她们收拾好,便请姑姑过去。姑姑对
我母亲讲了几句笑话,便走了。母亲说一会红果酪熬好了亲手送过来。我说我来替
妈妈拿。妈妈说:
“不用你那样孝顺了,你只要不气你姑姑,就算你本分了。”
姑姑因为身上发烧,所以脸上显得桃花似的。白里透红。
她穿的短袖的衣服,白白的膀臂都露在外面,头发松松的挽着,黑碧的头发映
着白的臂子……显得她身上好象都是刚刚用水冲过了似的。姑姑衣领的纽绊都没有
结,散开来半露着里面的红抹胸。头上搭了一条浸湿的白绢子。斜躺在一只穿纱靠
枕上,眼睛似睁非睁,情态似笑非笑的和我们说闲话。湘灵正给姑姑打排子扣,是
姑姑托她打的。她把纯丝的绳儿先散串了,然后再用珠线紧了,一层一层的紧,打
得又紧局又边式,花稍又多。
姑姑说:“也难为你,正事还做不完,还还外债给我打这个花结子,你少出几
个花样就算了。”
湘灵说:“心里也空空的,没有什么新奇样儿,总归都是几色普通的,姑奶奶
要不喜欢,将来我再另外新打。”
姑姑说:“这就够新鲜了,拿回去我都不敢说是你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