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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襟小袄、烂布衫儿,要是说媒的上门来,一看这败兴样子儿,人家还来不来第二
回呢?我说黑娃!”娘嘱咐着,“中岳庙上起会哩,如今兴了这‘责任田’,活路
由自己安排,赶会也用不着请假,你就去会上把这钱花了,想吃啥,吃!想穿啥,
穿!眼看能当家主事儿,可怜你还没吃过水煎包子……”黑娃娘说到这儿,眼圈儿
又立时红了。
黑娃爹插嘴说:“你又难受啥哩?我没吃过水煎包子,不也活了这六十多!”
“跟你比,都啃土坷垃去!”黑娃娘抢白了黑娃他爹,又嘱咐黑娃:“眼看该
换季了,你还穿着这小棉袄,也没件绒衣换换,脱了棉的,就是单的。你就去会上
买件绒衣吧,再不能放着布票叫老鼠啃!这钱买绒衣也用不完,你就再买顶帽子,
免得一刮风,直往头发里钻士。要不,你就先买件的确良衫儿,还有,塑料凉鞋也
快穿得了。听说会上来了马戏团,‘武把子’好着哩,老杆都栽上了,你也……”
面对着娘的不断增长的物质和精神生活的迫切需要,黑娃仰着脸说:“娘,你
等着,我这就去把百货门市部给你背回来!”说罢,如同一个腰缠万贯的少掌柜似
的,直奔中岳庙而去。
中断多年的中岳庙会,自三年前恢复以来,变得更加热闹了。逢会时,成群结
队的小脚大娘跋山涉水而来,有向“中王爷”求子、拜药的,有向“镇庙铁人”拜
认“老干大”、祈求子孙平安的,有向“三仙圣母”问吉凶祸福的。也有省城里的
年轻人坐上旅游车来看看香客怎样焚香跪拜、敲木鱼念经的。还有许多山民象黑娃
这样,捏紧了兜里的钱,来会上购买时新百货、小件农具,看看省城动物园运来的
老虎,去“中王爷”的“寝殿”里照照从洛阳运来的“哈哈镜’”,再去饭棚里吃
一盘水煎包子或是炒凉粉。于是,借着中岳庙游客之多和香火之盛,几十个本县的
供销门市部以及省城、外县的百货商店,都在庙会上扯起了鳞次栉比的帆布篷,设
立了货源充足的售货部。生产队的铁匠、木匠“专业户”,也越来越多的带来了各
自的产品,摆上了地摊。饮食“专业户”也在稠密的国营食堂之间,见缝插针地支
起了锅灶。货币在紧张地流通,商品在频繁地交换。黑娃连同他的八元四角钱便如
同被磁石吸引着似地跑到这儿来了。
黑娃来到会上,便一头钻进了百货棚,恰如一条鱼儿,消失在喧哗的人流里。
历来不重视仪表,只是偶尔在山泉水里照一照尊容的黑娃,一旦捏住了八元四角的
钞票,也便立即唤醒了人的爱美天性。他整整用了半晌的工夫,经历了不少于二十
次的询问、对比、选择,终于认准了一件小翻领、有拉链的红绒衣,而且想象着—
—象那些有幸当上工人或是家里有人在外拿工资的小伙儿那样,他怎样穿上红绒衣,
罩上绿色军布衫儿,敞开领口,把红绒衣领子翻出来,露出闪光的拉链;再用牙齿
把绿军帽的帽顶咬出个圆形的棱角,扣到头上,低低地拉下帽沿,活泼的目光在帽
沿底下“梭梭”地闪动。于是,我们的黑娃也就具有了中岳嵩山之下一个翩翩少年
进入八十年代以来的典型风度,而且会赢得闺女们悄悄投来的含情脉脉的目光了。
但是,当黑娃那只捏着钞票的右手终于从袄兜里伸出来,开始用指头查钱的时候,
又忽然想起,他眼下还没有绿的确良军布衫儿跟红绒衣相配,要是在红绒衣外面罩
上他那件唯一的已经发白、而且小得象茄子盖一样的蓝布褂子,配上这条膝盖上早
已打了补丁的破工装细腿裤子,再叉开腿来,圆规般地站着,翘起这双露出小拇脚
趾头的解放鞋,俺黑娃是一副什么模样呢?他立即感到莫大的惶恐。“特别的尤其
是”,他想着,眼看就是“谷雨”。接着就是“立夏”,绒衣穿不了几天就该换季
了,买来放着压箱底,造成资金积压,这算哪一家的“经济学”呢?眼下顶要紧的,
是买一件的确良军布衫儿,现时罩住这补丁小袄遮遮丑,天热了还可以单穿。但他
在百货棚里视之再三,最便宜的的确良褂子也要十五元五角,大大超过了囊中所有。
退而求其次,买一条公安蓝的确良制服裤吧,也要十一元三角,还有二元九角的差
额有待于长毛兔尽快地补足。长耳朵货,你给俺加油啊!黑娃在心里呼喊着,从百
货棚里钻了出来。
“他娘的,美美地吃它一顿再说!”黑娃打量着路边一溜儿排开的十多个饭棚,
鼻子由于受到种种香味的刺激而不住地耸动着,向一个羊肉汤锅大步走去。但他转
而又想,不慌,既然如今时兴了“饮食专业户”,不再是国营大食堂独家生意了,
那俺黑娃也得挑挑捡捡,把这十几个饭棚挨个儿看看,要吃就认准最好吃,价钱最
公道的,开饭铺的还得对人和气,见了俺不露露笑脸的,别想赚俺黑娃的钱!他从
北到南地察看了一遍,又渐渐感到惶恐,似乎每看到一种食物,心里便立即冒出五
种以上不应该吃的理由。就拿那家挂着名厨海某某招牌的羊肉拉面来说,海师傅的
拉面表演确曾使黑娃眼花缭乱,甚至在心里连连叫好,但他继而又想,四两面再拉
长还是四两,既如此,何必非吃这六毛钱一碗的“坑人面”不可呢?再比如,那三
毛钱一碗的羊肉汤,价钱不能算贵,肉似乎是新鲜的,汤上漂着油,可要是把馍泡
到汤里,再用筷子一搅,不就变成一碗咸浆糊啦!谁爱喝这咸浆糊谁只管喝去,俺
黑娃没这口福!而这时,他看见了黄焦的锅贴馍,吃这馍要的是“口劲儿”,泡到
羊肉汤里也泡不烂,一毛钱一个,不收粮票,是一种“好吃不贵”的吃食,但他立
即感到嘴里有一颗虫牙隐隐作痛,好象唯恐再受到锅贴馍底儿上那一层硬壳的折磨
似的。最后,黑娃在一个水煎包子锅前站住了。包子刚刚翻过身来,包子底儿结着
一层油黄透亮的薄膜,羊肉馅儿的香味又是那样的令人难于抗拒,怪不得黑娃娘一
提起黑娃没吃过水煎包子就引为人生的憾事, 而黑娃爹的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俺爹没吃过水煎包子也活了六十多岁,俺离六十岁还远着哩,这五毛钱才买二十
个的水煎包子,还是先寄存在这儿,明年吃。”黑娃又向一溜儿饭棚扫了一眼,那
眼神分明是说,统统地寄存在这儿!
金钱真是罪孽啊!象是故意捉弄黑娃似的,它接连不断地引起黑娃的种种欲念,
搞得他陀螺般地团团打转,然后又让他陷入金钱唤起的欲念而又无足够的金钱去实
现的烦恼之中。
就在黑娃一再地抑制了物质生活上的种种要求之后,从一块用布幔子围起来的
露天场地上,传来了“咚咚锵锵”的锣鼓声。从山东远道而来的一个武术团就要开
始表演。一张入场券,只要一毛钱,只是八块四毛钱的八十四分之一,小小不言,
不值得提一提。于是,黑娃又立即产生了精神生活的迫切需要。我们的黑娃也练过
“武把子”,“蝎子爬’、“拿大鼎”、“没底儿跟头”,样样都能来两手,对于
来自好汉武松家乡的“东路拳”神往久矣!他决心让自己开开眼界,而且准备把演
武场上的精采场面带回去,给娘学说学说,叫娘高兴高兴。眼看着,黑娃向那张卖
票的小桌子跟前走去了。而这时,入场日上方,高高扯起的一条布慢子吸引了他的
目光,上边写着“金枪刺喉”、“油锤掼顶”、“汽车过身”,还画着表现以上各
种惊险场面的彩色图画,比如那幅“油锤掼顶”图,画着一个大油锤落在一位勇士
的脑袋上,似乎可以听到“通”的一声,油锤上金星飞迸,而勇士的脑袋安然无恙。
黑娃挨个儿看了半晌,感到了极大的新奇和满足,好象对娘已有了说不完的新奇故
事,因而也就没有花钱买票的必要了。倏地,他又离开了售票桌。。
这时,天已过午,黑娃十分想念娘做的糊涂面条,就要毅然地踏上归途了。但
他捏着分文未少的纸币,又徘徊起来,感到这样双手空空地回去,好象对不起娘的
嘱托,也对不起长毛兔的情意似的。他惶惑地停下脚步,坐在那座“名山第一坊”
的青石台阶上暗自寻思,希望能够在离开庙会之前,找到一个能使有限的金钱发挥
出最大效益的门路。
好象有谁看破了黑娃的心思,在“遥参亭”外的一幅广告牌前,两个小伙儿正
在指点着说:
“这花钱不能算多,可是要啥有啥!”
“走走,咱也‘美一回’去!”
黑娃纳罕地跑过去,看见广告牌上写着:“彩色快照,化妆摄影。随照随取,
画面新颖。西装旗袍,任意选用。弹簧沙发,天然布景。对座饮酒,多样表情。中
岳留念,诗意无穷。”
这时,一位梳大背头、戴黑镜、穿人造革拉链茄克衫的青年摄影师,正高高地
站在花坛上,举着一部照相机,对围在花坛前边的人群说:“这是最新进口的美国
机子,照一照,十年少,找对象的年轻人照这最好!”
围观的闺女们都“吃吃”地笑了。
人群里有人介绍说:“错不了,这可是地地道道地美国货。他大哥是那大工厂
的采购员,常驻广州,是跟洋人洋货打交道的。”
黑娃觉得摄影师面熟,就近一看、这不是那个开“流动照相馆”的么?两年前,
还见他戴个破草帽,在一辆破自行车上挂着营业执照,脖子上吊着一个方匣子照相
机,游村串乡,扯着嗓子喊叫:“谁照相?谁照相?”两年不见,可就鸟枪换炮啦!
黑娃向花坛上望去,只见那里摆着一对沙发,沙发中间夹着一个茶几,茶几上
放着一个长脖酒瓶,两个高脚酒杯,一束塑料花,一盘蜡制苹果,一部“拨号”电
话机,一把陶瓷小茶壶。花坛旁边树权上,挂着黑娃叫不出名字的西服、领带、料
子裤、旗袍、毛衣、连衣裙、皮挎包、花阳伞。树下摆着半高跟女式塑料鞋、“三
接头”男式大皮靴。两个大小伙子已经换上了西装革履,正在打着领带,傻乎乎地
相视而笑。黑娃认出,原来这是邻村社员从豫东请来的两个烧窑匠,前天才出了一
窑叮当响的好砖。要不是树下扔着被窑火烧得大窟窿、小眼睛的破褂子,要不是他
俩的梳不平的头发里藏着煤灰,黑娃差点儿把他俩当成来中岳庙观光的外宾。
黑娃正愣愣地望着.两位烧窑匠已经登上花坛,在沙发上相对而坐,毫不含糊
的作碰杯饮酒状。摄影师对准镜头,说了声:“笑!”烧窑匠立即忍俊不禁,咧开
嘴儿笑了。“嚓”的一声,“好!”摄影师当即取出白色的底片,玩魔术似的,向
人们晃动底片说:“变,变!”底片上迅速显影,瞬间,一张彩色照片已经呈现在
人们面前。
西方的光学技术对中岳嵩山之下的年轻山民们,立即产生了巨大的诱惑。大家
蜂拥而上,睁大眼睛审视着,仰着下巴惊叹着,烧窑匠大声喊叫着:
“瞎瞎,咱俩算‘美’了一回!”
黑娃也满头大汗地朝前挤着,想就近看看相片,不幸被踩掉了鞋子,只好败下
阵来,掂着鞋子寻思:这“美一回”可真是“美一回”呀!吃的、穿的、用的、相
片里全都有啦,还是“自来彩”!娘说的老好,“想吃啥,吃!想穿啥,穿!”难
道只兴俺张黑娃辛辛苦苦喂养长毛兔,剪下一寸长的特级纤维,给你们外国人做那
啥“开司米”的花毛衣,就不兴你们外国人为俺张黑娃服务一回吗?不中不中!你
这美国造的照相机也得为俺中华人民共和国不大不小的社员张黑娃“咔嚓”一下,
俺也得“美一回”,“美”定了!他继而又想,不慌,我得先看看这彩色相片好不
好,看看这美国货坑不坑俺中国人。他又提上鞋,挤了过去。
这时,摄影师趁烧窑匠更衣的机会,重新把相片举在手里,宣传着彩色快照的
光学原理及其无比的优越性。黑娃忍不住把手伸过去,说:“照相的,把相片给俺
看看!”
摄影师瞅瞅黑娃,又瞅瞅黑娃的手,忙把相片收回去,说:“不敢不敢,你这
手一摸,得留下五个指头印儿!”
人们“轰”地笑了。
“你说啥?”黑娃当众受辱,脖子也涨红了。
“啥?”摄影师揶揄说,“人家的相片,再看也是人家的;你想看,就自己照
一张。”
黑娃大声说:“照就照!”
摄影师提醒黑娃:‘小老弟,照这相,三块八一张,先交钱。”
黑娃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但那诧异和嘲笑的目光又使他涨红了脸庞。他
“刷”地从兜里掏出两张二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