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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边的谢清漩说:“不关你的事,起来吧。”
纪凌听得一头雾水,却见黎子春击了两下手掌,身后“吱呀”一响,纪凌回头看去,紫柯已立在了门边。
“紫柯,送谢清漩公子回房。”黎子春看定了纪凌:“天不早了,王爷回去歇息一下,用过晚饭请到玄武殿来。”
出了门,纪凌胳膊一抬,拦住了谢清漩,紫柯微蹙了眉头:“谢公子劳累了,王爷有什么话,日后再说吧。”
纪凌哪会理他,攥住谢清漩的手,将人拉了过来。谢清漩也不挣扎,只低低叹了口气:“闯了这么大的祸,还不安生?”
纪凌一轩长眉:“黎子忌又没死…”
“呵”,谢清漩冷笑:“你见到那生字香了吧?一场法事下来,那香烧去多少?”
“也就是个五分之一吧。”
“也就是个五分之一?好大的口气,生字香是玄武王的命香,你须知这其中厉害。”
纪凌心下再是忐忑,也不愿在谢清漩面前露怯,托住他下颌,挑了眉道:“你怕什么?他能拿你如何?要我说这些仙家法术也不过是银样蜡枪头,平日里那黎子忌拽得什么似的,还不是手到擒来!”
谢清漩一把拍开他的手:“你懂什么?黎子忌属木命,你属金命,金克木,那是五行天定。他不知你命相,才会着了道,若是比拼法力,你哪里是他的对手。”
纪凌见他维护黎子忌,心里有气,故意抱住了他,笑道:“我今天能克他,这一世也克定了他。你也别修什么破道了,与其整日跪在别人脚下做条狗,不如跟我走…当然,你若舍不得那黎氏兄弟,又要哥哥,又要弟弟,又当别论…”
纪凌越说越不成话,谢清漩气得咬牙,胳膊一抬,“啪”地一个巴掌,说巧不巧,恰扬在纪凌脸上。紫柯见情势不好,扑上来,分开两人,死死拦住纪凌:“王爷,你再不走,我可喊宗主了!”
纪凌恨紫柯多事,抬起腿来,照了紫柯的面门便踹,谢清漩听声音不对,抢先一步护住了孩子,纪凌那一脚结结实实正蹬在他的后心口上。
眼瞅着谢清漩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上,纪凌变了颜色,这一脚有多狠,他自己是最清楚的,他悔得肠子都快青了,再顾不得什么面子里子,一把将谢清漩抱了起来。
紫柯也爬了过来,扶住谢清漩的脸,连声叫“公子”,谢清漩动了动眉尖,睁开了一双空蒙蒙的眸子。紫柯握住他的手,问:“公子,你没事吧?”
谢清漩笑笑,刚要开口,却生生喷出口血来。
紫柯“哇”地一声就哭了,谢清漩掩住他的嘴,低声说:“小伤,不碍事。师父够心烦的,别再吵他。”紫柯点点头,咬住嘴唇,硬是把哽咽吞了下去。
“紫柯,扶我回去。”谢清漩说着,掰开纪凌环在自己肩头的双手,挣扎着站了起来。纪凌又悔又恼,一时间说不出话,单是攥了谢清漩的手,不肯放开。紫柯恨透了他,一手扶了谢清漩,一手去推纪凌:“滚开!你还想怎样?”
谢清漩轻轻按住紫柯,对纪凌说:“你快走吧,让人看见又是口舌。”说着慢慢自他掌心抽出了手来。
紫柯将谢清漩扶进了屋子,回头去下帘栊,见纪凌还定定站在树下,不由狠狠瞪他一眼,放了帘子还嫌不够,“砰”地一声把门也合上了。
到了此时,纪凌也发不出火了,但觉晚风盈袖,说不出的清凉,掌心却是暖暖的,似乎还留着那人的体温,抬了手去看,却瞥见袖子上沾了片猩红,撞到眼里,连带着心也抽痛。
日头一寸寸蹭下了西天,纪凌走到池塘边,拣了块石头坐下,风过碧水,荡一池涟漪,这短短一天所生的是非,倒比春波还要缭乱,而谢清漩的心思更是深若寒潭,一分温柔,三分清冷,再有六分全是高深莫测。
波影粼粼,浮荡如梦,纪凌看着看着,竟是看呆了,等他回过神来,满池的金波已转了细细的银浪,月亮都上了中天。纪凌这才想起来,玄武王在主殿等着,要问自己话呢,看看时候不早,也该去了。
刚拂衣起身,背后一溜脚步响,纪凌回头一看,迎面过来两个童子,手中各提了盏鲛纱琉璃灯,后头跟了两顶轿子,一顶是寻常的蓝布软轿,另一顶轿子却是极尽奢华,轿身裹了玉白的锦缎,轿帘俱是鹤羽织就,清贵夺人。
那轿子到了纪凌的身侧停住了,童子撩起鹤羽帘,但见黎子春坐在里头,微微笑了道:“王爷怎么还在此盘桓?我和清漩正要去玄武殿面见我王,不如同往。”说着示意童子放下脚凳,扶纪凌上了轿子。
纪凌晓得那蓝布软轿里坐的是谢清漩,心痒难熬,恨不能立时换了过去,直把这锦铺绣裹的仙轿当了针毡来坐,黎子春微闭了双目,只做不知,好在从别院到主殿不过是短短几步的路,挨了片刻,便也到了。
等下了轿子,纪凌回头一看,童子正扶着谢清漩步下轿子,是夜月色撩人,谢清漩又着了身月白的丝衣,微扬着下颚,晚风过处,衣袂翩迁,当真是人如玉,玉如月,月又如人。纪凌只见过他青衣布履的打扮,虽喜他雅致,却也嫌他寒素,没想到这人换了身衣服竟会洒落如斯,一时间竟是错不开眼珠了。
黎子春轻咳了一声,纪凌抬头四顾,这才发现,上至黎子春,下到几个童子都穿著跟谢清漩一样的丝衣,这哪里是谢清漩刻意打扮了,分明只是门人正式觐见玄武王的礼仪。纪凌脸上一热,眼见着黎子春领着众人上了乌玉台阶,赶忙也跟了过去。
到了殿中,几个童子退立一旁,玄武王的侍童出迎,引了黎子春、谢清漩、纪凌三个入内参见。内殿里单点了一盏铜雀灯,四下里浮浮荡荡全是沉香的清芬,正中横了张锦榻,玄武王靠着高枕,执了卷书在看。
黎子春远远便冲着玄武王拜了下去,谢清漩也跟着行叩拜之礼,只纪凌一个直直立了,玄武王一双冷冰冰的妙目滑过这三个人,挥了挥手:“都起来吧,”又加了句:“子春,你过来。”
黎子春撇开两人凑到玄武王跟前,但见玄武王将书阖住了脸,黎子春在他耳边轻言慢语,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半晌,玄武王拿开绢册:“这样啊?”
黎子春跪了下去:“就是这样。”
玄武王淡淡一笑:“如此么…将人都带上来吧,我看你如何发落。”
黎子春领了命,拍了拍手,僮儿们从外头押了两个五花大绑的人进到殿内,纪凌往那两人脸上一张,不由愣住了,这两个不是别人,一个是陆寒江,另一个正是碧桃。
黎子春走到二人面前,凛然喝问:“我宕拓门规,第一册,第十七条是什么?”
碧桃张了张嘴,还没回话,却哭了出来,陆寒江朗声应道:“师承有序,仙家法术,不得私下传授,若违此例,轻者连降三级,重者废去法力,逐出师门!”
黎子春又问:“第二册,第三条又是什么?”
陆寒江不暇思索,背诵如流:“长幼无分,尊卑有序,以下犯上者,轻者连降二级,重者逐出师门!”
黎子春道了个“好”字:“陆寒江,你在这宕拓岭待了六十余春,这门规,你也是知道的,你再告诉我,你犯了几条,该怎么惩处?”
不等陆寒江答话,纪凌几步冲到黎子春面前,眉毛一立:“你怎么知他犯不犯门规?空口白话哄什么人?”
陆寒江听了便笑:“纪凌,多谢了,可我断断不敢欺师灭祖。宗主,刚才那两条我都犯了,在玄武殿使疾风掌以下犯上的是我,私下把法术传给纪凌的也是我!论门规,轻的也要连降五级,我一个二等弟子,哪有五级可降。这泼天的祸事,寒江一力承担,请宗主夺我法力,逐我出门!”
黎子春点了点头,吩咐童子给陆寒江上身松了绑,又叫他伸出手来,纪凌拿膝盖想也知道不是好事,一把按住了陆寒江的双手:“伤了黎子忌的是我,凭什么问他的罪。再者,你怎么知道我的法术是私学?又是跟谁学来?”
黎子春呵呵一笑:“我问他罪,是因他犯了门规。有错的我不会放过,没错的,我也不会冤枉,你须记得我给你把过脉象。实话对你说,你一身戾气,我恐你行乱,早封了你的气脉,是陆寒江私自帮你解了封印,又传你招鹰之术,才惹出今日这段公案。至于你学过什么,跟什么人学,你这脉象里可是记得清清楚楚,我一摸便知玄机。”说着,他回身指住碧桃:“不说话便没事了吗?你那点道行也来添乱!”
碧桃早哭成了一团,黎子春瞪他一眼,回身走到玄武王榻前:“为禀我王,碧桃私授法术,合当贬回原形。路寒江乱我门规,理应夺去法力,逐出山门。黎子忌么,无故招鹰,挑衅滋事,降下一级,等他好了,再另行责罚。至于纪凌,他是化外之人,懵懂无知,罚他面壁一月,以思过错。”
玄武王听了,微抬了凤目,看着陆寒江:“你修了百年,倒修出是非来了。姑念你也是门中老人了,这法术你自己来废吧。”
陆寒江闻言,叩谢了玄武王,举起左掌,对准右手的脉门便要切下,纪凌拼死将他抱住,顿时乱作一堆,黎子春想要上前,玄武王伸手拦住他,由着那两人闹,眼波一转,叫住了谢清漩:“清漩,你来说说,这桩公案你师父断得可好?”
谢清漩垂了头,跪倒在地:“师父依门规判罚,自是明断,只是…”
玄武王“哦”了一声:“只是什么?”
“我只知持刀杀人的必须偿命,却不知卖刀的还要拉去一并问斩。碧桃、陆寒江都犯了门规,但他们只是授人以刀,顶多问个不查之错,真要追究,还该问那纪凌。”
玄武王听了这话,仰起脸来:“子春,你这个徒弟教得好啊!”
黎子春拈了墨髯,只是微笑。玄武王让童子将谢清漩扶到榻前,问他:“你来说说,怎么断才公平?”
“碧桃掌嘴五十;陆寒江降至五等,打进水牢,把纪凌削去法力,封了戾气,一同下牢,两个都关上个半年,磨磨野性。至于黎子忌,师父断得极是公允,清漩不敢妄言。”
“说了这么多,才‘不敢妄言’么?也好,我便准了你的裁断,只是…”玄武王执了谢清漩的手:“断过这么多人,你也断断自己。”
谢清漩缓缓阖上了眼帘:“此事皆因我起,纵然您跟师父肯容我,我也容不下自己。”说着拜倒在黎子春的脚下:“师父,小汐就托给您了。清漩下得山去,再不敢以宕拓弟子自居,来世结草衔环再报您的大恩大德。”说着将右手呈到黎子春的面前:“请师父夺我法力。”
黎子春淡定无波的一张脸霎时变了颜色:“清漩,你这又何苦?”
玄武王“啪”地将绢册掷于地下:“你徒弟是个明白人,你倒不明白了?”
黎子春进退维谷,长叹一声,食中二指搭上谢清漩的脉门,银光过处,谢清漩身子一晃,倒在了地上。
玄武王见状,懒懒地躺回了榻上,淡淡地吩咐:“等他醒了,就送下山去吧。至于那几个,该打的打了,该下牢的下牢,一切全按他说的去办。都退下去吧。”
黎子春逡巡着不肯走,玄武王一翻身,背过了脸去,便有童子上来,低声劝他:“宗主,时候不早了,请回吧。”
13
“这牢狱本是个因陋就简的东西,却也翻得出花样,单刨个坑拘人,那叫土牢;往坑里丢把火,就成了火牢,若是放些个水呢,便是水牢。”陆寒江说着,笑嘻嘻往石壁上一靠:“要我说,这里头数水牢最舒服,既不烫人,又没土腥气,权当是泡澡堂子了。”
这话听来荒唐,可别说,若不是四壁太高,气窗太小,这三尺见方的一潭寒水,倒还有点浴池的味道,只是谁会带着镣铐泡澡?再泡上六个月,天晓得是铁索先腐,还是人先给泡烂了,想到这里,纪凌闷哼了一声:“你倒看得开!”
陆寒江眯了眼,微微一笑:“看不开又如何?小老弟,你甜水里泡久了,是该换到碱水里浸浸。要我说,那人罚你罚得甚好。”
纪凌半晌没说话,陆寒江只当他恼了,正要宽慰几句,却听纪凌低低地问:“黎子春真的夺了他的法力?”
陆寒江点了点头:“应该是吧。我和你一样,也被童子点了昏|穴,只看到宗主搭住他脉门,后头的事就都不知道了。不过君无戏言,玄武王都那么说了,该是罚下去了吧。”
“我不懂…这事怎么就落到了他的头上,他明明是最不相干的一个。”
陆寒江望定了纪凌:“这话就错了。你看不出吗?宗主和玄武王各有心思,宗主是要丢卒保帅,用我和碧桃顶你的缸;玄武王想拿的却是谢清漩,叫他断这场公案,就是要他自惩其罪,你、我、碧桃,都不过是陪着走个过场,正主儿可是他谢清漩。不过这人也忒明白了点,全顺着玄武王的心思,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