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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婉转笑道:“你与他为什么不和?是因为他妻妾成群,喜好狂饮,与你的节操不同?”
张石峻道:“是。臣一生清寒,不愿与此等贵公子为伍。”
我语重心长地说道:“庞颢是个将才,真英雄情怀浪漫也是平常。虽然你不喜欢他,他在太尉面前只说你的好处,赞你是个忠贞的大臣。你们生活不同,赤子之心却一样。昔日有将相和的美谈,今天朕希望你们可以携手理事。扬州是朕的粮仓,也是首都的襟带,所以我需要你们俩一起来护卫。”
张石峻长跪叩首:“是。臣当尽力而为。”
大雨过后,宫廷的庭院里到处铺着落花。我信步走到太液池,雨点顺着嫩绿的荷叶滚动。伫立半晌,看着那朵朵荷花,我发现,可以钟爱一个人是很幸福的。可对于我,那种青春时代的纯粹爱情,全然的依恋,满心的欢喜,都随王览而去,永远不会回来了。
回到东宫,心里还是烦闷。为了降温,宫人在室内放置了几个玛瑙缸,里面盛满寒冰。我随手取了一小块冰块,贴在脸上。凉丝丝的,心情倒有点开解下来。
夕阳晚照,赵静之意外地来了。
我每见到赵静之,都觉得俗事皆可抛却。他那分明的俊挺眉目,在梨花树下,显得高旷优雅。
“你从来不主动求见我的。”我微笑着说。
“嗯。但我今天很想见到你,所以来了。有的话要及时说,如果我有一天离开,却没有能说出来,难免会遗憾。”
我凝神细听。
赵静之笑了笑,说道:“我想你这几天的心情可能不大好,为人在世,顺境不过十之一二,逆境也不过十之二三。这都不是很主要的,重要的是你服不服输。”
“我没有服输,静之。但是,我却感到累。”我指了指心口,“这儿,很累。”
赵静之注视着我,长巾薄衫似乎化入溶溶月光,我又见到他的笑涡。
“你所遇到的事情,还不算最严酷的,因为你的身边有人在竭尽全力地帮助你。我从小遭遇极薄,常是孤立无援。有一次,我也感到了累,累得我想死。可有个人对我说,静之,你知道什么叫努力?努力,就是跌倒了一次次再站起来。看过原野上的春草吗?看见过蝼蚁背食吗?对这个世界,什么都是渺小的。只要你的心,是不服输的心,就可以蔑视挫折。”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赵静之。他还是如常微笑,道:“于是我不想死了,还快乐地活着。”
赵静之的话语中,没有一丝凄凉,坚决而肯定。在他的身后,必定也有一个故事吧。
我道:“静之,你虽然不能回北朝去,但是洒脱如你,为何不去云游四方,采菊东篱?我朝广博,你想不想见识峨嵋的烟雨,岭南的水色,抑或是武陵的桃花?”
赵静之低下头,静静地听着周围知了的鸣唱,而后道:“想。但我还是选择留在这里,离一位皇帝最近的地方。这个皇帝是一位女性,我很想看看她如何治理江山。这江山,有着她所说的峨嵋烟雨、岭南水色和武陵桃花。我一直都很佩服女人,她们做任何事情,都有着独特的瑰丽色彩。我想在我有限的人生旅行中,感受一下女皇的浩然天下。”
我无言,扑扇着睫毛,看着他。觉得有一股冰水,倾入心中。烦躁的热火,霎时熄灭。
“谢谢。静之,你该早点对我说。”我握住赵静之的手。
他有力地回握我的手,给我一个笑容,吐了口气道:“我也是刚刚才想出来该怎么说。”
抽开了手,赵静之站起来,也不去抖落自己衣服和头巾上的梨花花瓣,对我深深鞠了一躬道:“我告辞了。陛下,静之想,你是女皇,既可以政治上不让须眉,但也可以使用巾帼的策略,以柔克刚。”
我忽然想挽留住他,脱口而出:“你等等再走。”
赵静之淡淡笑了,那些梨花恬然地呆在他的身上,好像被他的磁力所吸附:“我再也想不出话了,还是走吧。陛下,你很幸运,你的身边,总是有人的。”
赵静之留下意味深长的话语,竹木般雅致的香气残留在空气中。
七月七日,我朝照常开了首次科举。华鉴容一早上就往文德殿去监考。相传,这一天是“文魁星”的生日,所以我选择了这个日子。虽然连遭不祥,但我却日益坚强。这天傍晚,我举行了御苑的首次
七夕茶会。
这个主意是那日赵静之走后我想出来的,别致的是,我邀请的都是朝官们的妻子。我身着绘有山水的白绢衣,头戴金凤七宝钗冠,外罩薄如蝉翼的抽金丝纱衣。
齐洁道:“陛下像着霓裳的仙子。”地位再高的女人,也喜欢别人夸赞自己的美貌,我毫不掩饰地对她笑了笑。
七夕夜凉如水,大概天上的织女也知道了人间女子的盛会。心灵手巧的她,在夜空中为人们织出了美妙多姿的云彩。我手捧清茶,环视众位夫人,她们中,有的鬓染秋霜,气度高洁;有的腰系五彩穗带,娇美活泼;也有的人淡如菊,清雅矜持。这些女子,平日里都站在我的臣子们身后,然而,却是一个个官宦家庭的内助。
“各位夫人整日相夫教子,功不可没。同为女子,朕深知女子不易,但过去却从未齐聚大家。今夜,朕为表感激,先敬各位夫人茶水一杯。”
众人品茗闲话,我也一个个召见,说上几句话。
张石峻的夫人布衣银钗,文静秀美。
我道:“你准备停当,就跟去扬州好了。”
她欠身道:“夫君叫臣妾留着,臣妾并无怨言。”
我笑道:“可朕不准,朕见不得人家眷属分离。”
王琪之妻年老,一派大家风范。我拉住她,道:“最近叫阿父和哥哥们操心。”
她眼睛湿润:“陛下,臣妾的王家,受恩匪浅,理当万死不辞。”
我的心头抽搐,面上却不显露:“王览虽去,但朕与王家亲谊永在。太子与王家,更是血浓于水。”
我回眸,看到蒋源的新妇,抬头对着月亮发愣。
我笑着逗她:“你是饮水思'源'吗?”
她飞红了脸,平添几分柔媚,我见犹怜。
我对大家道:“今日七夕,朕再不通情理,也不能阻碍各位与夫君团聚。朕心意已表,与夫人们叙话已毕,就不留着大家了。”
我又吩咐内侍:“赐予宋舟遗孀、宋鹏夫人玉壶各一尊,朕自己用的龙井一盒。传朕的口谕,虽然两位在丧期,但朕念着她们。”
别人都回去和郎君情谊缠绵了,我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在这宫里。我叫齐洁:“拿一壶杜康酒来。”
齐洁赔笑道:“陛下并不善饮,何必用那滋味浓的?不如喝些
葡萄酒吧。”
我伸出指:“你信不过朕。叫你去,只管去。”
齐洁没有说错,我倒真不善饮。苍白月色下,我醺红了脸,几杯下肚,只觉飘飘欲仙。丢开玉盏,我直直去往昭阳殿后的画堂。脚下绵软,似要跌到。齐洁赶忙搀扶,我甩开她,娇嗔道:“不用你们管。”
画堂如记忆中一样幽静,览在世的时候,我们每年七月七日到此盟誓。我也借着七夕乞巧节,对着双星祷告夫君长寿,早生龙儿,四方平靖。我心爱的览,温情含笑。整个夜晚,他都抱着我,尽和我说些甜蜜的话。
入了门,中堂还是悬挂着那幅顾恺之的洛神图。我看得真切,那洛神的脸庞,竟然换成了王览。我忙伸手触摸,却又变回去了。我有些恼怒,穿过了屋子,嘴里念念有词:“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廊外,是一个水池,今夜看去,好像一块天然的琥珀。一低头,只见水中央,有个丽人对我微笑。她眉如新月,身姿窈窕。巧夺天工的华服,风中飘展,好像霓裳羽衣。桃花飞上双颊,秋水点于妙目,更添妩媚可爱。我不禁伸手拉她,笑嘻嘻地说道:“真是美人儿。”
“陛下小心!”齐洁在叫我。我的衣袖湿透,那影子碎了。
我生气地说:“走开。仙女被你们吓走了。”
碧落银河畔,金风玉露时。仰望牛郎织女星,我痴痴地徘徊。恐是仙家好别离,故教迢递作佳期。那么,为什么王览就不来见我呢?三年多来,我一个人好辛苦。难道他爱上了天国的仙子,在极乐之土忘记了我?
我想着,心里难过,对那牛郎织女也不禁嫉妒起来。清风吹来,我一阵寒战。莫非我是嫦娥,居于广寒宫中,与人间分隔?高处不胜寒,览,怎么还不来呢?
对此良辰美景,我只觉得辛酸、委屈、痛苦,好像有人在绞我的心。水中丽人,大概同情我的遭遇,也迷惘凄楚地看我,好可怜。我这人,从小见不得人伤心。看她落泪,我也哭了出来。先是眼泪扑簌簌地掉,到后来,浑然忘我,孩子一样大放悲声。
这时候,有个人拉住了我。浮云散去,乾坤分外明朗。那人的美貌,连神仙也自惭形秽。他身影修长,超凡脱俗,冥冥中,仿似百花齐放。一种金色光芒,笼罩四周。
我一时错认他是王览,但仔细一看,他身穿黑衣。我想起来了,他是华鉴容。
我推开华鉴容:“不是你,不是你。”
华鉴容不肯放手:“是我啊。今天是科举,你不是叫我到东宫去等你的吗?”
我只觉得一阵眩晕,道:“这不是你的地方。”
华鉴容默默地凝视着我,温柔而宠溺地说道:“我等了你好久,就来找你了。我们的地方,我都寻遍了。这里,是他告诉我的。”
我回不过神来,呆呆地看着华鉴容,脸上满是泪痕,也不想去擦拭。
华鉴容又道:“阿福,今天是
七夕啊!我陪着你看星星好吗?”说完,他的手抚摸上我的脸。
他是华鉴容,依稀记得,华鉴容说过七夕要和我一起看星星的。我不知怎么悲从中来:“你说过的……可是你走了。他来了,他对我很好,可是他也骗我。你们每个人都骗我。”
华鉴容的眸子流露出无法形容的伤感,在月色下摄人心魄:“阿福……”
我又哭起来:“得知我爹爹死的那天晚上,他说,斗争,孤寂,上天,入地,死亡,我都陪着你。我相信了。可是,说过的话不算数,他撇下我一个人,呆在这牢笼里活受罪……你知道吗?宋将军绝对不是意外死的,我身边每个人都可能是杀人的凶手。我每天夜里都会惊醒,我怕有人会伤害我的孩子……”
我抽噎着,华鉴容把我抱进怀里,坚决而热烈地说:“无论如何,你还有我呢。我……生死都陪着你,好吗?求你不要哭了。这些年,你一时好,一时坏,我都快急疯了。”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在低声下气地哀求我。
我的魂灵,快要飞出躯体,华鉴容的怀抱几乎要把我融化。我茫然地摇头:“不行的。你来迟了。有一天,他回来了,怎么办呢?”
华鉴容贴着我的耳朵说:“就让我现在陪着你,生也好,死也好,只要他回来,我立刻就离开。”他似乎笑了,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我就是成了孤魂野鬼,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停止了哭泣,好像华鉴容抱着的不是我,我只是一个旁观者。这时,华鉴容的嘴唇顺着我的耳朵,寻找到了我的嘴唇,试探性地吻去我唇边的泪水。华鉴容道:“许多年以前,我第一次吻一个女孩子,她的嘴唇是甜丝丝的。可现在,却是苦的。”
过了不知多久,华鉴容坐到了廊下,我跌在他的怀里,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好像我才认识他一样。我伸出手指,去触摸他的下巴:“金鱼,你说过,陪着我了,不许你再和别人好了。”
华鉴容无言地望着我,春风化雨般地微笑,好像我还是那个任性的小女孩。他的嘴唇又覆上了我的,我迟疑着是否要接纳他,可他的手已经很自然地褪下了我被水浸湿的纱衣。我下意识地绷紧了全身,可下一秒,华鉴容已经把自己的黑罩袍脱了下来,裹在我的身体上。华鉴容紧紧地抱住我,丝绒般的嘴唇滑到了我的颈部,一边亲吻,一边说:“我是你的,阿福。我不会再抱任何女人,只要你让我今夜陪着你。”
我也不知道是因为震撼,还是酒力发作,只是瘫软在华鉴容的怀里。可是,我的脖子上却有着滚烫的水滴落下。
我问:“你怎么了?”
华鉴容不回答,把头深埋进我的脖颈,越发湿漉漉的。我的脑子已经疲于思索,觉得好瞌睡。但华鉴容这样,却使我觉得悬着心,好像我不该就这样睡去。
我叹气,道:“金鱼哥,我告诉你一件事情。我一直骗你的,其实你长得很美。我小时候就觉得,你是世上最漂亮的男孩子。”
华鉴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也是……我只觉得你好看……”水滴不再流到我的脖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