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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台 作者:谈天音-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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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上城门,不要让华鉴容跑了!”
    “杀死华鉴容!”
    “把尸体搬开,快!杀死他们!”
    鉴容的眼睛最后盯了我一眼,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眼神。他挺直身体,勒住马头,迅速地往后退。零星的骑兵们,率先交锋,刀剑声中,人马辟易。在一片为马蹄扬起的土黄灰尘中,同样服色的军人相互厮杀。彼此的红缨,羽饰,在狂风中晃动,好像荒瘠原野上的枯草,应该没有任何生机。可转眼,兵器搏击,
    火星迸发。山川震眩,声析江河,势崩雷电。身体旋转,喊声嘈杂,我已经看不清任何一个。只是觉得,血的颜色,已将那些生命之间的缝隙填满。
    许多人倒下去,一些人冲上去,鉴容的左右半圆形铁骑慢慢地后退。不时有人为流箭和长矛射杀,这个半月形逐渐缩小。由于过于用力,我的手指血肉模糊,但一点也不痛。
    就在这时,远处,犹如在地心的深处,响起了整齐划一的声音。眺望而去,白茫茫的旷野处,黑色的洪流在震撼的鼓声中,铺天盖地。地平线的凹陷处,飘起了血染般金红色的大旗。建康城外,是十万大军。从那血肉的
    长城里面,有一队人马如天神的剑,径直杀入外城。为首的人,乘一匹红马,手持长矛。应该正是庞颢。
    庞颢带来的军人,很快把那个缩小的半圆恢复成铜箍一般坚不可摧。庞颢靠近鉴容,声嘶力竭地说着什么。我已经看不清鉴容的脸,只见他反复回头望我的方向。迟迟不肯打马离去。
    生离死别的时刻,哪里容得半点犹豫?我在心里呐喊着:走吧,快走吧。你还活着,我们就有一丝希望。看着你死,我也不能支撑下去。
    本来因为自己人也加入混战,城楼上剑雨稍歇,可突然,万箭齐发。柳昙自己的军人,逃不开的百姓,都成了下面这个死亡之网的俘虏。终于,鉴容和庞颢在那铁甲半圆后面,犹如离弦,飞一般地离去。
    我已经精疲力尽。太好了,你走了。他们没有追击,只是关闭了城门。鉴容离开,战斗还在继续。我看到离我最近的地方,有个挥舞大刀的士卒,他的脑袋已经成了一个血色窟窿,手臂上的白色筋肉都暴露在烈日之下。可他仍然在机械地横劈竖砍。这个世界疯掉了,还是我疯了?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哪里都是黑暗。我太累了,不愿意醒过来。可就在这远古的沉寂中,我听到了孩子的哭声。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在哭?是竹珈还是另一个?我仿佛是躺在浅绿色的冰川之上,想起身,但冰面太滑。我伸出手,真的抓住了一只手。
    我愕然睁开双眼,已经是夜晚了。我在昭阳殿的卧床边上,有个少年坐着。他的容貌,不复是百合花的纯洁,却有秋
    海棠一般蚀骨的冷艳。
    周远薰!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也是他们的同党?
    我还没有开口,周远薰已经拿过一条丝巾给我擦汗。他贴近我,耳语道:“现在我们的四面八方都是耳朵和眼睛。陛下不要说话,臣也不再和你说话。这样他们才可以让臣待下去。”
    我还是问了:“怎么就只有你在?”
    他低下头,果然不再回答。我想起刚才昏迷。难道他们宣召过御医?史老太医是我的亲信,他们也许不会叫他来。如果别人来过,那么我怀孕的事情……我一哆嗦,捂住嘴巴。
    周远薰用黝黑的眼珠默默地注视我。他摇了摇头,顺着腰带摸到自己的腹部。又摇了摇头。
    他怎么知道我怀孕?到了此刻,我不会相信任何一个人。我闭起嘴巴。周远薰仿佛可以猜透我的心思。他只是微微一笑。那个笑如此微弱,却没有任何恶意。
    除了周远薰,我的周围已经没有一个熟人。陌生的两个侍女聋哑一般。我也懒得去理睬他们。
    这天夜里,我分析了一下目前的情况:柳昙协同王氏谋反,首先要除掉的就应该是华鉴容。如今鉴容拥有大军,但我和竹珈在城内。他们完全可以反咬一口,昭告天下说鉴容此次带十万军队到建康城外,是公然违抗祖制的谋反。那么即使以残存的十万大军为基础,鉴容面对其他地方的反抗,也很难顺利解救我们。回想起来,王珏的提醒,南北战争以来的异动,是我疏忽了。我只想着外部的强敌,居然轻而易举地让他们这些狼子野心的人掌握了宫城。
    再深一步想,宋舟的暴卒,也可能和他们有关。甚至那件谋刺,也不是偶然,而是精心安排的。目的就是找到借口,清除鉴容在禁军的势力。他们当然希望辅佐年幼的竹珈,来掌握实权。可如今明目张胆地弑君,也不太可能。因为,他们除了自己的军队,还要取得诸如南方八个州和四川的支持。这件事奇怪,我和鉴容被分开了,可我们的命运仍然联系。鉴容活着,他们就不会杀我。因为鉴容的性格,一旦我死去,他会玉石俱焚地踏平建康。我还活着,可是,他们也仅仅只是会让我活着而已。外面的情况,我一无所知。即使着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也没有裨益。
    三天的时间里,我都没有说话,周围也没有语声。开始的两天,我不敢吃那些放在我面前的食物。可是身体虚弱,微微起了寒热。到了夜里,屋子也没有往常那样暖和,每个关节都会疼痛。我想到齐洁的纵身一跃,想到鉴容临去的频频回首,想到竹珈的清明笑脸。悲从中来,却没有眼泪。
    到第三天,周远薰跪在我的面前。他当着我的面,先去吃一碗粥。我麻木地看着他,等到那热气腾腾的粥凉了。我才吃了下去。昏暗的宫殿里面,我瞥到铜镜中的自己。蓬头垢面,眼皮浮肿,如同鬼魅一般。这就是那个曾经自得的年轻女皇?是那个为至善至美之人所爱的神慧?没有了皇权,我一无所有。连带这个躯壳,都因为没有存在的意义而褪色了。我转过眼看远薰,他静静地望着我,和过去在荷塘边与我赏月的时候,并无两样。只是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某一刹那,我错觉那是一种愉悦。为什么?
    韦娘他们现在还在昭阳殿中吗?我没有一点消息。也许仅仅一墙之隔,我们母子就是不能见面。鉴容在什么地方呢?为了我的安全,他不会贸然行动。是在和他们僵持?但如果川军和南方八州都相信朝廷中的人,他会多么艰难?
    已经是深秋,急急西风重重地穿堂,帘外的一小方视野中,秋水寒,冷了芙蓉白霜。这一日,王琪来见我了。我只是笑。面对着长空,我和他,都是可笑之人啊。
    “都说陛下受了惊吓,以老臣看来,陛下果然病得不轻。”
    那不是你所希望的吗?说我神志不清,把我监禁在深宫中。你们可以为所欲为,借着我的名义矫诏,号令天下。不管鉴容为朝廷带来何种威望,皇帝本人才是正统。而且,那意外在建康出现的十万大军就是所谓谋反的铁证。你们好狠毒啊。鉴容要么被杀死,要么就是被你们逼成司马昭。
    我心里这么想,可我实在不愿意和他说话。
    他却继续温和说:“没有陛下,也没有王家。陛下养病期间,臣等自当辅佐太子,铲除乱臣贼子。”
    我轻蔑地笑了:“阿父,朕今天再叫你一声阿父。请你回答朕,究竟谁是乱臣贼子?朕对王家不薄,为何还有今天?”
    他离我几丈远,悠悠说道:“陛下既然仰仗王家,何必要提拔华鉴容?我们王家的权利是虚的,华鉴容的权利才是实的。平白那么些年,臣等成了他的眼中钉。臣的长子,此次战争运粮不利,以华鉴容的性格,会轻饶他?臣的次子,确实不争气。居然背着臣搞什么巫蛊。可臣老了,两个儿子东窗事发,不得不跟着柳昙一搏。当初臣等蒙受圣眷,不过是因为陛下对王览之爱。自古爱驰恩绝,眼下陛下的心里只有华鉴容的妖态,还有什么面子给老臣一家?那日柳昙与陛下派来捉拿我们的宋彦军在臣府外交战,他派人问臣,是否愿意和他一起清君侧。如果陛下是老臣,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能不应?”
    我心下有些惊讶,情况和我想象的似乎有出入。不过他的一面之词也并不可信。我问:“难道都怪朕?是朕逼迫你们造反,你也是受军人的胁迫?”
    他没有回答,叹了一声:“事已至此,老臣无话可说。以老臣为人,何尝不想过个悠然的日子?老臣坐立不安已经年余,只有这几天才睡得安稳。华鉴容如今和朝廷各执一词,外人哪里可以辨知?有太子在,华鉴容就是再强大,不过是反军罢了。现在余党未清,宫里面和京城里都不安全。所以今天臣自己来请陛下移驾石头城,也算回报昔日的恩情了。”
    石头城在建康郊外,过去为历代太子的私人堡垒,防卫极其森严。从东晋以来,许多反叛者都要皇帝和太后转移到那里。既便于控制,又更加没有和外界来往的可能。而且,在他们不需要的时候,我就会不明不白地死去。把我强行迁到那里,也可以理解他们。看来,宫廷里面,也许还存在着企图营救我的人,而鉴容现在也处于强势,暂时没有危险。
    到了这种时候,我说不去也没人理我。至于竹珈,我不相信他们会断绝自己最巩固的依靠。但是,到了石头城,我就只能等死吗?没有多少日子我就藏不住身孕了。现在可以确定周远薰对我并没有恶意。可是,柳昙他们会放过鉴容的孩子?
    我不敢想下去,王琪离开了。他的背影,有些佝偻。看来,说话和事实,永远是两回事情。即使他今日成了不忠不义之人,还是难以忘记自己曾经的“清名”。对于我来说,受制于人,也没有选择。作为帝王,我缺乏重要的东西:狠心。不知道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以后,我只会先发制人,不会受制于人。我是天子,并不害怕死亡。但我把自己心爱的人,都置于危险中,那就可悲了。
    周远薰始终在屋子的一角坐着发呆。那两个宫女不知道是监视我,还是监视他。我坐在黑暗里面等待,半夜的时候,有人来了。
    我的眼睛一亮,那个人是韦娘啊。韦娘的身后,是一群士兵。他们站在屋门外齐刷刷地望着我们,很像一群没有生命和思想的雕塑。
    我知道,韦娘看到我,就心疼了。不晓得她是如何获得这个与我见面的机会的。但我情愿她没有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陛下你受苦了。太子现在还好,我会照管他。”她短促而低声地说。
    “阿姆……”我想哭,但眼角仍然干涩,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到了这个时刻,从何说起。
    “阿姆,你和柳昙有什么交情吗?为什么他可以容下你呢?”我问。
    “嗯。那是许多年前了,他是吴王府常客……”韦娘苦笑,语声干巴巴的,“陛下,我也不清楚他为什么给我面子,总之也不是坏事。大概我是女人,他也知道我不过就是抱抱孩子,和陛下说几句话而已。”
    啊!原来如此。除了我的父皇,还有多少男子对韦娘动心过呢?自负狂妄如柳昙,也有年少风流的时候,再可恨的人,也有一份心底的情愫。韦娘的安全给我一份信心。
    “阿松呢?”
    韦娘回答:“受王榕株连,阿松如今也被囚禁了。离了她,太子不吃饭也不说话。因此,只有靠我,他才乖乖的。这也是他们让我留在他身边的原因。”
    我应了一声,韦娘从一个荷包里面取出梳子。她平静地说:“走之前我再给你梳一次头。”说到最后,她有些哽咽。
    但是,她没有哭。在灯下她给我仔细地梳头。因为好几天没有梳洗,我的头发打了好些结。她的动作很慢很慢,轻声说:“阿姆原想永远陪着你。可我必须在这里。你……”她说不下去。
    过了很长时间,外间的士兵不耐烦地催请韦娘。韦娘这才收起梳子,把那个半旧的荷包塞给我:“以后陛下自己保重吧。”
    她顿了顿,大声说:“其实今天我来送别,是柳大人让我出面问你讨一件东西。陛下把自己的玉玺放在哪里?”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没有答话。
    韦娘却笑了:“啊,是不知道吗?我就说是给人偷了。哪有皇帝成天带着那么重的东西的。”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几日那两个宫女整天会盯着我瞧,我睡觉的时候,她们翻动我的东西,想必我昏迷的时候,她们也搜过我的衣服。
    玉玺,原来是杨卫辰保管。那天逼宫前夕,我把它放到了上书房的一个箱子里面。当时匆忙,也没有上锁。难道会不翼而飞?即使没有这一颗,我还有其他的两颗玉玺在库房里面,平时用来和王公大臣下诏,我也不是没有使用过。但三个少了一个,还是会使他们惊心。怪不得他们说“宫里不安全”。
    韦娘又一次抚摸我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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