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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 作者:蒲宁-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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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有一扇高大的、也是黑色的橡木门。进入大厅,大厅里没有生炉子,空荡,冷冰,墙上挂着几幅肖像,一幅是戴着卷曲假发的祖父,他面容黝黑,表情呆板,另一幅是保罗皇帝①,他是个翘鼻子,穿着红翻领的制服。还有许多其它古老的肖像和大烛台,堆放在一间狭小的早已废弃的餐室里。这些东西全都冻僵了。在童年时代,从这镶了一半玻璃的木门向里窥视,心中就格外高兴。大厅里一切都浸沉在阳光里,在平滑和非常宽阔的地板上,一些淡紫色的和石榴石色的斑点象火花一样在燃烧,在溶解,那是上边五彩玻璃窗的反射。左边的一个侧窗,也朝北,有一棵大椴树的黑枝权爬了进来。从对面那些有阳光的窗户,可看到埋在雪堆里的花园。中间的一个窗户全被一棵最高的云杉挡着,就是那棵在屋顶的两个烟囱之间可以看得见的云杉。在这个窗子的后边,垂着云杉的枝桠,上面蒙着白雪,富丽堂皇……寒冷的月夜里,云杉的美真是难以形容!你走进屋内,大厅已没有灯火,只有窗外高悬在空中的一轮明月。大厅是空的,但非常雄伟,弥漫着一层薄薄的云烟,而那株茂密的云杉,由于针叶全被白雪覆盖,就象穿着一件丧服一样,威严地耸立在玻璃窗外,把树梢伸向清澈透明的无底的穹苍。广布在天空上的猎户星座泛着银光,下面,在明亮的广阔的天边,灿烂的天狼星象蓝宝石一样闪烁,颤栗,这是我母亲最喜爱的一颗星……在月夜的云烟中,我曾多少次在影印着长形窗格子的地板上徘徊,曾多少次反复思量过少年时代的考虑,曾多少次反复吟诵过杰尔查文②的气宇轩昂的诗句啊!

     在暗蓝色的太空中,

     一轮金色的明月在飘浮……

     透过窗户,照亮我的房屋,

     它用淡黄色的光线

     在我涂了漆的地板上

     画出许多金色的玻璃窗……

  ——————

  ①指保罗一世(1754—1801),一七九六年起为俄国皇帝。

  ②加弗利拉·罗曼诺维奇·杰尔查文(1743—1816),俄国卓越诗人。

  我在这房屋中度过了第一个冬季,那时,一些新的思想感情也是很美的。整个冬季,我都同格奥尔基哥哥一起散步,无休止地谈话,这些谈话特别增长我的知识。有时我也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去,有时阅读杰尔查文和普希金时代的诗人的诗歌。在巴图林诺的家中几乎没有书。但我经常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去,那里有表姐的一个庄园,它坐落在山上,对着维甘德管理的一块官地,官地上设有一家酿酒厂。表姐嫁给了皮萨列未,我们多年没有到她家里去过。她的公公——皮萨列夫老头儿为人相当厉害,同儿子势不两立,自然,不久也同我的父亲争吵起来。今年老头子死了,我们两家的关系已经修复,我完全有可能使用他的全部图书,这是老头子一生的收藏。里面有许多非常出色的卷帙,都是用暗黄色的皮面装订,书脊上烫有金星。作家有苏马罗科夫①,安娜·蒲宁娜②,杰尔查文,巴丘什科夫③,茹科夫斯基,温涅维季诺夫④,雅泽科夫⑤,柯兹洛夫⑥,巴拉廷斯基……这些书中浪漫主义的花饰——七弦琴,古罗马式的瓶罐,钢盔,花环,书中的字体、多半是淡蓝色的毛糙的纸张,纯洁而高尚的美,印在纸上的优雅的诗行,这一切都令人陶醉!读了这些书卷,激发了少年时代最初的幻想,第一次产生写作的强烈欲望。第一次企图满足这个渴求,满足想象的欲望。这种想象确有奇妙的效果。要是我读《年轻的歌手飞向战场》,或者《喧闹吧,苍白的溪流,从陡峭的山巅上喧闹吧,不要沉默》,或者《在吻着塔弗里达的绿波中,我在晨曦时分看见了厄丽德》,我都能看见和感到这一个歌手、溪流、绿波、大海的清晨、裸体的厄丽德,以至想引吭高歌、叫喊、欢笑和哭泣……在这一个时期,从我笔下流出来的东西,竟是如此幼稚和微末,不禁使我大吃一惊!

  ——————

  ①阿历山大·彼得罗维奇·苏马罗科夫(1717—1777),俄国作家。

  ②安娜·蒲宁娜,不详。

  ③康斯坦丁·尼古拉耶维奇·巴丘什科夫(1787—1855),俄国诗人。

  ④德米特里·弗拉基米罗维奇·温捏维季诺夫(1805—1827),俄国诗人。

  ⑤尼古拉·米海洛维奇·雅则科夫(1803—1846),俄国诗人。

  ⑥伊万·伊万诺维奇·柯兹洛夫(1779—1840),俄国诗人。

  整个冬天,我非常愉快的初恋也是很美的。安卿只不过是一个朴素年轻的姑娘而已,但她身上总还有些什么别的东西吧?她温柔、善良,老是那样快乐。她曾真心实意地直白地对我说过:“阿列什卡,我非常喜欢您,您有一股炽烈的纯洁的感情!”自然,这感情瞬息间就燃旺了。那天她穿着一件独出心裁的玫瑰色的鲜艳衣裙,从上到下显出德国人的整洁,少女的可爱的风姿。她刚一走进照射着冬晨阳光的维甘德的餐室,走到我这个从车站一路来浑身冻僵了的人面前,开始给我倒咖啡的时候,我第一眼看见她,就弄得面红耳赤。我轻轻握了一下她洗过水仍然还冰凉的手,心就立刻抖动起来。我认定,就是这种感情啦!我回到巴图林诺时周身感到幸福,因为圣诞节的第一天,维甘德一家一定会来我们这里。现在他们都来了,无缘无故地哈哈大笑。开玩笑,整个屋子洋溢着德国人的喧闹的欢乐气氛,堆满了乡下客人冬天防寒用的、特别是过节用的物品,外室也放满了芬香的冬季皮大衣,长靴和毡靴。晚上,其他的客人也来了,除了老人之外,大家都决定化装到邻近的庄园去。于是一阵喧闹,大家化起装来,随便装扮什么,——大都化装成农夫和农妇,他们把我的头发高高卷起,在脸上涂脂抹粉,用炭精条添上两撇小胡子。后来吵吵嚷嚷地成群涌到台阶上,台阶附近,已经有几乘雪橇和无座雪橇停放在黑暗里。大家分别坐上去,欢笑,叫喊,在小铃铛的伴奏下,通过院子新积起来的雪堆迅速地向前飞奔。自然。我同安卿坐在同一只无座雪橇上……怎么会忘记这一个冬夜的铃声,忘记这个荒凉雪地上的深夜,忘记那非凡的、冬天的、灰暗的、柔软的、模糊的东西呢?雪夜里,这种东西同飞雪和低空,以及前面的灯火汇合在一起,灯光象人所不知的冬夜的怪物的眼睛一样!怎么会忘记雪夜的田间的空气,忘记寒气透过貉皮大衣下薄薄的皮靴,忘记生平第一次在我年轻炽热的手中握着一只从皮车套里伸出来的少女的温暖的手,忘记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着爱恋之情的少女的眼睛呢?

十九

  嗣后春天来了,这是我一生中最不平凡的一个春天。

  现在我还记得,当时我同奥丽娅坐在她的房间里,一只窗户朝大院开着。这是阳光明媚的三月的一个傍晚,时间约莫五点钟。突然,父亲一边扣着短皮大衣,一边象平常一样精神奕奕地闯了进来。此时他的胡子虽有些斑自,但依然象个年轻人。他说:

  “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来了一个信差。据说皮萨列夫好象是中风了。我马上要到那边去,你想同我一起去吗?”

  我站起来,突然要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去,有可能见到安卿,真是幸运,我从内心感到高兴,于是我们立刻就动身了。使我惊讶的是:皮萨列夫活得好好的,而且很快乐,他也很惊讶,不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你还是少喝一点吧!’第二天临别时父亲在前室对他说。“小事情!”皮萨列夫回答说,两只茨冈人的眼睛笑着,帮我父亲穿上短皮大衣。我看贝他体格匀称,皮肤黝黑,一把黑胡须,穿着一件红色的丝绸斜领衬衣。衣襟摆在外面,一条肥大的黑灯笼裤,一双绣着银花的红平底软鞋。我们平安地回到家。可是很快就来了春汛,来得如此迅猛,以至我们同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有两周完全断绝了通讯。到复活节的头一天,到处都干了,柳枝和牧场也已经发绿。我们大家准备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去,而且坐都坐上了四轮马车,忽然大门口来了一匹马,随后是一乘赛跑用的马车,马车上坐着表哥彼得·彼得罗维奇·阿尔谢尼耶夫。

  “基督复活!”他把车子驶近,非常泰然自若地说。“你们是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去吗?那再及时不过了。皮萨列夫死了。今早他一觉醒来,去见他的姐姐,突然倒在椅子上,于是完蛋了……”

  我们走进他们家里的时候,人们刚好把皮萨列夫洗过和收拾停当。他躺着,和一般刚停床而未入殓的死者一样,这一情景的离奇巧合确实使人吃惊,因为他刚好停放在两周前还站在门口微笑的大厅里,当时由于夕阳照射和自己烟卷的刺激眯缝起眼睛。他现在也眯起眼睛躺着。至今我还记得那双突起的浅紫灰色的眼睛。此刻他完全象个活人一样,濡湿的、漆黑的头发梳得十分漂亮,胡须也是一样。他穿着一件新的常礼服,一件浆硬了的衬衣,结着一条黑领带,一床被单盖到腰间,被单底下显露出他那笔直的被扎起来的脚。我安静地呆呆望着他,甚至还试探了一下他的额角和手,差不多还是暖和的……但到黄昏一切都大变样。我已经明自发生了什么事。当叫大家去参加初次追悼会时,我便惘然若失地走进了大厅。从大厅的窗户里,还可以看到远方田野上罩着一层暗淡的春天落日的红霞,但从幽暗的河谷,从昏沉潮湿的田野,从黑压压的冰凉的大地上升起的暮霭,愈来愈浓厚地淹没了落日的霞光。在人群云集的昏暗的大厅里,神香袅袅,空气浑浊,各人手中的蜡烛,透过黑暗与烟雾闪出黄色的火光,而那些高高的教堂的蜡烛,围在死者的四周,红光摇曳,烟雾缭绕。在这些蜡烛的背后,几个司祭扯开嗓门唱着,声调悲怆。奇怪的是,他们老唱着“基督从死者中复活”,忽而高兴,忽而漠然。我有时凝望着前面,看见死者的面孔不知怎的悲哀地耷拉下来,一天之中就变得暗无光泽,在烟雾和暮色里,朦胧而又可怕地时隐时现。我有时又怀着炽热的温情,怀着寻找唯一避难所的情感,在人群中找到了安卿的可爱的面孔,她静静地和谦恭地站在那里,烛光从下边温和而又天真地照着她的脸……

  
  









第三部



  出殡后我还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待了半个月。那种生活不可思议地和可怕地刚刚结束了,我亲眼目睹了一切,感受依然是鲜明而矛盾的。

  在那些日子里,我感到更痛苦的是还要经受一次考验——同即将回家去的安卿告别。但在这次考验中,我也能发现某种令人伤心的慰藉。

  父亲和彼得·彼得罗维奇为了表姐决定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再待一些时候,我也留下来了——这不仅仅是因为安卿。虽然我对她的爱恋与日俱增,但不知为什么我总想把那矛盾的感情拖延下去。这些感情控制着我,使我不能撇下《浮士德》。这本书是我当时在皮萨列夫的书堆中偶然找到的。我完全被它吸引住了:

     在事业的鼎盛时期,生活有如波涛,

     我虽不可见,但看来到处都有。

     我既是生活海洋的欢乐与忧伤,

     也是它的降生与死亡。

     生活的浪涛啊!

     在这宇宙的喧闹的织机上,

     我毫不歇息地毕生在织纺,

     无论是人类的豸虫或者精英,

     我都赐他一件上帝生活的衣裳……①

  ——————

  ①见歌德《浮士德》第一部《夜》。这是据俄文转译的。

  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的生活也是矛盾的。虽然它还充满着悲伤,但在这百花盛开、春意盎然的美景中,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由于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一切变化,它使人产生了特别愉快的印象。大家觉得,应该以新的、甚至是加倍的力量来重建生活了。现在全屋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许多地方变了样,一些多余的旧家具搬到阁楼上去了,有几件东西改放了房间,给表姐安排了一间靠近儿童室的新卧室,以前在小客厅后面的夫妇用的起居间改为一个宽敞的、摆着长沙发的客厅……然后又把死者用过的物品几乎都收藏起来我有一次看见,在屋后的台阶附近,有人用刷子清刷死者用过的衣裳,把他的一件贵族制服、带红帽圈的便帽和绒毛三角制帽一起放进一只古老的大木箱里……经济上也开始建立新的制度。现在是由我父亲和彼得·彼得罗维奇掌管了。正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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