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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 作者:蒲宁-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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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你变多了,”她说。“你变得更坚毅,更善良,更可爱了。你成了乐天派啦。”

  “是的,可就是尼古拉哥哥,还有你的父亲老是说我们将来会很不幸。”

  “这是因为尼古拉不喜欢我。还在巴图林诺的时候,我就感受到他的冷淡、客气,这你是想象不到的。”

  “正相反,他谈到你的时候总是满怀温情。他说:‘我十分可怜她,她还是个孩子。你考虑考虑往后你们的前途吧,几年以后你的生活同县里消费税征收员的生活有什么区别?’你还记得我时常开玩笑地描绘我的将来吗?住房三套间,工资五十卢布……”

  “他只疼爱你。”

  “不很疼爱。他说,他唯一的希望是我的‘放荡’能挽救我和你,说我就是在这个行当上也显得无能,我们两人将会很快分手。他对我说:‘或者是你无情地抛弃她,或者是她干一阵子这舒服的统计工作,明白你给她安排了什么样的命运之后,就会抛弃你。’”

  “他对我的希望是落空的,我永远不会抛弃你。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我才会抛弃你,那就是我发现我不再是见你所需要的,我妨碍你,妨阻你的自由、你的志向……”

  当一个人遇到不幸的时候,他会不断地陷入这种或那种无益的苦思苦索之中。这是什么时候和怎样开始的呢?由什么造成的呢?我当时怎么会没去注意对我大概是一种警告的东西呢?“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我才会抛弃你……”我怎么就没有注意到这些话,没有注意到她毕竟没有排除某种“情况”呢?

  尼古拉哥哥说得对,我太看重自己的“志向”,而且愈来愈滥用自己的自由。我在家里愈来愈坐不住,一有空就马上出门,乘车也好,步行也好,随便到哪里去都好。

  “你这是在哪儿晒得这么黑呀?”吃午饭时哥哥问我。“你又上哪儿去啦?”

  “寺院,河边,车站……”

  “老是一个人去,”她埋怨道。“答应过多少次,说一起去寺院,可我来了以后只去过一次,那儿美极了,厚厚的墙,燕子,修士……”

  我觉得惭愧,难过,不敢抬眼看她,但又怕失去自己的自由,只耸了耸肩膀说:

  “这些修士你有什么好看的?”

  “那么你呢?”

  我竭力变换话题说:

  “我今天在那里的墓地上着见了一种非常奇怪的现象:一位僧侣预先命人为他自己挖一个空的,但已全部造好了的墓穴,连墓首上的十字架都安好了,上面已写着某人葬于此,生于何时,甚至写上了‘卒于’二字。只空出去世日期的位置。那地方周围都是干净、整齐,有许多小径,栽满鲜花,可突然出现这么一个空墓穴。”

  “喏,你看。”

  “看什么?”

  “你还故意装蒜哩!算了吧。屠格涅夫说得对……”

  我打断她的话说:

  “你现在看书似乎就是为了在自己和我身上找到点什么东西。话又说回来,所有的女人都是这么看书的。”

  “哼,那又怎么样呢?我虽说是个女人,可没有那么自私……”

  哥哥出面调解,他温和地说:

  “算了,你们再别说了!”

二十六

  夏末,我在机关里的地位更有所改善:以前我是个“编外”人员,现在是编制之内的人了,而且得到了一个对我最合适不过的新差事:当参议会图书馆的“保管”——参议会地下室里堆着地方自治会的各种书刊。这个差事是苏利马替我出的点子,责任是分类整理这些书刊,入库(在半地下室一间长长的有拱顶的房间里,配有足够数量的书架和书柜),再就是管理,借阅,供机关临时使用,有时满足某个部门某一情况的需要。我分了类,入了库,然后开始管理,等着别人来借阅。可是一本也没有借出去,因为只有在秋季地方自治会开会前才有人来借,这样,我只剩下一项管理的事,也就是呆坐在这个半地下室里。我喜欢这间屋子,它象要塞一样有异常厚实的墙壁和拱顶,又特别安静,一点声音也传不进来,还有一扇不大的而离地面很高的窗户,阳光可以照射进来,看得见机关大楼后面空地上所有野生的灌木和杂草的根部。从此我的生活变得更加自由自在。我一个人整天孤单地坐在这地穴中读书写字,只要我愿意,哪怕是一个星期不来打照面,把那扇低矮的橡木门锁上,干脆走掉,想上哪儿就上哪儿。

  我不知为什么到尼古拉耶夫去了一趟,而我经常去的只是一个城郊的村庄,那里有弟兄俩,都是托尔斯泰的信徒,为了过遵守宗教训诫的生活而迁居于此。有段时期我逢星期天晚上都到一个乌克兰人的大村庄去,在郊外第一个火车站附近,直到深夜才乘火车回家……我为什么这样跑来跑去呢?她感到除了别的原因之外,还有一件隐秘的事是我东奔西跑的目的。我关于希沙基那个女医生的谈话,给她的刺激要比我想象的深得多。从那时起她的嫉妒愈来愈强烈,她竭力掩饰这种嫉妒,但不是任何时候都能掩饰得过去。这次谈话后约莫两个星期,她一反自己温和宽厚的常态和少女的性情,突然象最通常的“家庭主妇”一样,找到一个借口就狠心地辞退了那个服侍我们的哥萨克女佣人。

  “我知道得很清楚,”她不高兴地说,“你心里不痛快,当然罗,这匹‘小母马’的蹄子在屋里象你所说的‘踏踏’该有多好。它有那么好看的踝骨,那么亮的斜眼睛!可是你忘了,这匹小母马多撒野,多任性,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我非常坦率地说: “你怎么能对我多疑呢?我看着你这只举世无双的手就想:为了这只手我不要世上一切美人!但我是诗人,艺术家,而任何艺术,照歌德的话说都是感性的。”

二十七

  八月,一天傍晚,我曾到那两位托尔斯泰信徒住的庄子里去了一趟。这时天气尚热,加上是星期六,市区街上没有人影。我经过一排犹太人的商店和货摊,全都关闭着。傍晚的钟声悠悠袅袅,街面上已经映出花园和房屋的细长的阴影,然而暑气未消。南方城市的夏末通常如此。每天烈日炎炎,花园和庭前花圃里的所有花草都蔫缩了,烤焦了。漫长的夏天弄得市区、草原、瓜园的一切都了无生气。

  在广场上,一个身材高大的小俄罗斯姑娘光脚穿一双钉了掌的皮靴,站在一口市区水井旁,那神态就象一位女神;她有一双深棕色的眼睛,还有那小俄罗斯和波兰妇女特有的开阔而轮廓分明的前额。一条街道由广场伸向山脚下,山谷间。远远看得见日暮前南方的地平线和隐隐约约的草原丘陵。我顺着这条街走下去,拐进城郊的中产阶级住宅区内一条僻静小胡同,走出胡同来到村头,由此翻山,山那边就是草原了。在村头和打谷场上的几间浅蓝色或白色的泥屋当中,有连枷在空中闪动,这是小伙子们在脱粒,夏夜里正是他们在一起嬉闹,唱赞美诗,唱得那么粗犷而又动听。站在山上放眼四眺,整个草原上是一片金色的密密麻麻的麦茬外大路上的细土那么厚,走在上面就仿佛穿了一双绒靴,周围的一切——整个草原,整个空间都被西沉的太阳照得耀眼。大路左边,在俯瞰山谷的悬崖上有间小屋,墙壁的石灰已经剥落,这里就是两位托尔斯泰信徒住的庄子。我离开大路沿着麦茬地走到庄子前,可是庄子里空空荡荡,这屋里屋外也没有人。我从大开的窗户往里望了望,只见无数苍蝇黑压压地在墙壁、天花板和搁板架上的水壶四周嘤樱嗡嗡。我又向打开大门的牲口棚里瞧了瞧,只见一抹夕阳的光辉映红了一堆干粪。我来到瓜地,看见那位弟弟的妻子坐在地头上。我向她走去,她没发现我或者假装没发现,一动也不动地斜着身子坐着,显得娇小、孤单;两只光脚板伸向一边,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拿着一根麦秸放在嘴里。

  “晚上好,”我走到她跟前说。“您怎么一脸不高兴?”

  “您好,请坐,”她扔掉麦秆,微笑着回答,还向我伸出一只晒得黑黑的手。

  我坐下一看,完全是个照瓜园的小丫头!头发晒褪了色,穿一件乡下人穿的大领口衬衫,旧黑布裙子里着妇女般的发达的臀部。两只小赤脚上沽满尘土,也晒得黑黑的,皮肤干干的。于是我想,她怎能打着赤脚踩在粪便和各种刺草上呢!因为她是我们这个阶层的人,我们这个阶层的人是从不打赤脚的,所以我始终不好意思去看她的脚,可又老是很想去看。她觉察到我的目光,就把脚缩回去了。

  “你家的人都上哪儿去啦?”

  她又笑了笑。

  “各走各的。两个圣徒兄弟,一个到村头帮一个穷寡妇脱粒,一个进城给大师父送信。每周照例一次报告我们所犯的全部罪过、受到的诱惑、对肉欲的克制。除此以外,还要照例报告受到的‘考验’:在哈尔科夫,巴甫洛夫斯基‘兄弟’被捕,当然是因为散发传单反对兵役制。”

  “您大概心情很不好。”

  “烦死人的,”她说着摆了摆头,向后一仰。“我不能再忍下去了。”她悄声补充说。

  “忍不了什么?”

  “什么都忍不了。给我支烟。”

  “烟?”

  “对,对,烟!”

  我给她递了一支,并且划着火柴。她立刻吸了,但不老练,断断续续地猛抽一口,象女人吸烟那样,从嘴里把烟吐出来,沉默地望着远远的山谷那边。西沉的太阳还晒着我们的肩膀和又长又重的西瓜。瓜就在我们近旁,一侧埋在干土中,晒蔫了的藤蔓象蛇一样缠绕着它们……蓦然间,她把烟一扔,头趴在我的膝盖上尽情号啕大哭起来。我安慰她,吻她那散发出阳光气味的头发;我紧紧地搂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的赤脚,这时我才恍然大悟,为什么我要到这两个托尔斯泰信徒家里来。

  那么尼古拉耶夫呢?为什么要去尼古拉耶夫呢?在路途上,我曾写下这么一段笔记:

  “我们刚刚离开克列缅楚格,已是掌灯时分。克列缅楚格车站上,月台和小卖部都挤满了人,到处是南方的闷热,南方的拥挤。车厢中也是这样。多半是小俄罗斯的妇女,全都年纪轻轻的,皮肤晒得黝黑,性情活泼,旅行和天热使她们兴奋——她们要‘到下面’去干活。她们的身体和乡下人的穿戴,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气味,十分动人;她们又是那样唧唧喳喳,边吃边喝,卖弄自己的伶牙俐齿和胡桃色眼睛,实在令人难受……

  “德聂伯河上有一座长长的桥,耀眼的红日从右边照进窗来,桥下和远处是浑浊的黄水。沙滩上有许多女人,赤身露体地在那儿洗澡,还显得非常悠闲自在。有一个脱下衬衫就跑过去,挺起胸脯笨拙地扑进水中,用两只脚拼命打水……

  “驶过德聂伯河已经很远了。山上刈除了野草和庄稼,光秃秃的,罩上了黄昏的暗影。我不知怎的想到了可恶的维雅托波尔克①,正是在这样的一个晚上,他带领一支人数不多的队伍,骑马沿着这山谷前行——他上哪儿去?又想些什么呢?这是几千年以前的事了,而大地依然这般美丽。不,这不是斯维雅托波尔克,而是一个粗鲁的农夫骑着汗水淋淋的马在山间阴影中行走。他身后坐着一个女人,两手反绑在背上,头发散乱,赤露着两只细嫩的膝盖,她咬紧牙关,瞅着那农夫的后脑勺;农夫正机警地注视前方……

  ——————

  ①约 980—1019年古罗斯大公,他在争夺政权的内江中杀害了自己的兄弟,因而得到了“可恶的”绰号。

  “湿润的月夜。窗外是坦荡如砥的平原,肮脏泥泞的道路。车厢里旅客们都沉睡了,灯光昏暗,一盏布满灰尘的灯里还剩下一节很粗的蜡烛头。田野的潮气从放下的车窗间隙中吹进来,同车厢里恶臭浓烈的空气掺杂在一起。有几个小俄罗斯女人伸开四肢,脸朝天躺着睡觉,嘴巴张得大大的,胸脯在衬衫下耸动着,裙子里着肥大的臀部……有一个刚刚醒来,定睛径直望着我,望了好半天。大家都睡着了,——我简直觉得她似乎就要用神秘的低语呼唤我……”

  离火车站不远,有个村子坐落在宽阔平坦的山谷中,每个星期日我都要去那儿。有一次,我漫无目的地来到这个车站,下了火车就朝村子走和暮色苍茫之中,前方园子里现出小白屋,近处牧场上现出一架黑乎乎的破风车。风车下面围着一群人,人群背后有一支小提琴拉着节奏急促、激越的曲调,跳舞的人随之跺着脚……后来一连几个星期日的晚上我都站在这一群人中,听他们时而拉琴,跺脚,时而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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