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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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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母亲修车子就是让耿东亮看见了,而耿东亮和女同学“有说有笑”的样子就是让母亲撞上了。

  童惠娴的身子躬在冬天的风里,用扳手拧一只螺丝。车主正在往飞轮上加油,童惠娴取过了油枪。往链条上头打了几滴机油,关照车主说:“干飞轮,油链子。飞轮上不要上油,灰粘在油上,反而不润滑。”这么说着话童惠娴却看见自己的二儿子迎面骑过来了,离自行车只剩下七八米远,一个姑娘正在和他说笑。童惠娴想避过去,但她的儿子已经看见她了。儿子的目光正沿着车子的惯性匀速而又快捷地逼近过来。他的脸色在七八米之外说青就青掉了。女同学刹下车,说:“打个气吧。”女同学架好车,从梧桐树根旁取过气筒,童惠娴却接过去了。耿东亮目睹了母亲弯着腰的用力过程。冬天的风沿着打气筒的压力一阵又一阵刺进耿东亮的胸口,耿东亮走上去,想抢过气筒,却被女同学拦住了。女同学笑着说:“你看看你还是个干粗活的人。”女同学说话的时候摸了摸口袋,对耿东亮说:“你有零钱吗?”童惠娴抢过话说:“不收钱。”旁边卖报纸的女人却开口了:“一个胎一毛。”耿东亮掏出一块硬币放在三轮车的老虎钳上,掉过头就跨上自行车,一发力,车子和人却一起倒在了地上。女同学走上前去,说:“伤着没有?你伤着没有?”耿东亮的眼眶里早就含了泪了,大声说:“你有没完没完?”女同学不知道耿东亮为什么发脾气,内疚地说:“都是我不好。”

  当天晚上耿东亮就赶到了家里。父亲正在看电视。父亲摁掉香烟,说:“你妈病了,没吃饭就上床了。”耿东亮进了卧室就从被窝里头拉出母亲的手,她的手又红又肿,裂开了许多血口子,指甲里头全是油垢。耿东亮拉住母亲的手只喊了一声“妈”。母亲便把手收了回去,说:“妈就是干粗活的命。”童惠娴一出口就知道这句话说重了。她侧过身来,说:“等你读完大学,找一个稳当的事业单位,妈就收摊子。妈就盼着你把心思全花在学业上来。”妈的话里有话,耿东亮听得出。耿东亮说:“我不会做对不起妈的事情的。”童惠娴听完这句话脸上便松动了,支起了上身,耿东亮说:“我给妈盛饭去。”童惠娴摸着儿子的头,这个小东西说长就长这么高了,天天盼他长,长大了心里头反而难受了。童惠娴说:“妈知道亮亮会赶回来给妈盛饭。”

  出租车一开到延安路的路口耿东亮就下车了。他跑到母亲的身边,没头没脑地说:“妈,你不用再修车了!”耿东亮把母亲拖出去三四米,拉开了口袋,露出了钱扎的乌青脊背,像浅水滩上的鲫鱼背,一伸手就能抓住了。耿东亮满脸是泪,大声说:“你再也不用修车了!”童惠娴望着钱,脸上立即放光芒了,但刚一放亮却又突然暗淡了下去,紧张地说:“哪来的?”耿东亮急不可待地说:“我挣的,是我自己挣的。”童惠娴仰着脸,用手给儿子擦泪,越擦越脏,越脏越擦。童惠娴的眼眶就热了,说:“亮亮。”

  司机跟过来了,很不开心地说:“给车钱。”

  耿东亮弄不明白李建国总经理为什么要把他带进小会议室。会议室很小,而那张椭圆形的会议桌就显得很大了。会议桌的中间留出了一块椭圆形凹穴,放置了一排兰草和金橘之类的盆花。李建国总经理走进会议室之后就把门关紧了,示意耿东亮坐。李建国沿着会议桌的弧沿绕了一圈,坐到耿东亮的对面去。李建国放下文件夹,往外掏扁盒的三五牌香烟,然后掏打火机。会议室很静,李建国的一举一动都伴随了很清晰的声响效果。桌面上响起了烟盒的声音,随后是打火机的声音。

  气氛一下子就变得特别庄重了。耿东亮咽了一口唾沫,望着李总。而李总也正望着他。

  李建国说:“我们谈谈。”

  耿东亮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他在回忆。他记不清这些日子到底做错什么了。

  李建国打开文件夹。点上香烟。开始说话。他首先谈起了唱片市场、唱片市场的前景,以及把握机遇的重要意义。他的谈话一开头就抓住了宏观形势的要害,简明而又透彻。然后,李建国翻开了文件夹的另一面,开始谈及耿东亮。他第一次当了耿东亮的面没有用“你”而是直接用了“耿东亮”这个完整的姓名。耿东亮听着李总的话都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而是躯壳,而真正的耿东亮这一刻正生活在李总的谈话里。他分析了耿东亮的音色,尤其是中音区易于抒情和色调丰富的特征,他分析了耿东亮的身高、形象气质、易于被听众(即市场)接受的可能性,他谈及了新闻炒作、唱片、唱碟、磁带、肖像权、个人演唱会、声乐比赛、广告、投入经费、计划的步骤。他谈得很好。他的谈话是一份完整的技术分析与可行性报告。李总又翻过了两面,他报出了一连串的数据。师范大学音乐系声乐专业从一九八七年恢复招生开始,至今一共招收了269名学生。1名病退,2名因在食堂长凳上发生了不正当行为被开除,1名车祸身亡,实际毕业为265人。这265名毕业生中,4人下海,2人在深圳改唱流行歌曲,3人做了行政干部,7人从事专业演唱,6人出国,14人在大专以上院校从事高等教育,1人坐牢(现已释放),1人因喉癌切割而改行,余下的227人全部在普通中学从事基础音乐教育,占总数的85。67%。耿东亮无法审核这些数据,然而从李总的表情看,它不容置疑。完全可以精确到小数点之后的两位数。李总合上了文件夹,严肃而又负责地指出,正反两方面的情况是一目了然的。李总说:“我们希望你不要失去机遇。”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六章(4) 
 


 

  
 
 

  李总的目光是诚恳的,口吻是友善的。

  耿东亮:“我当然不想失去,我越来越喜爱现在的生活了。”

  李建国:“问题是你必须改变。”

  耿东亮听完了这句话便陷入了沉默,沉默到后来他变得忧虑了。耿东亮小心地说:“你是说,我必须退学……是不是?”

  李建国:“是。”

  耿东亮:“两年后……不行吗?”

  李建国:“成名要早,同样,发财也要早。生意不等人。我们不会等你——我们等不起。”

  耿东亮:“我可以一边读书,一边……”

  李建国:“谁都不可以踩着两条船。每只船都有自己的码头。”

  耿东亮:“没有机遇我们痛苦,有了机遇我们更痛苦,为什么?”

  李建国:“因为我们都贪婪。”

  耿东亮:“……我要是放弃呢?”

  李建国:“你会更痛苦。会有85。67%的可能性。”

  耿东亮:“……不放弃呢?”

  李建国:“人只能活一次。痛苦就是对另一种活法的假设。这是上帝对我们的惩罚。”

  耿东亮:“那我为什么要选择?”

  李建国:“每个人对逃避惩罚都怀有侥幸心理。”

  耿东亮:“你利用了这一点……”

  李建国:“我喜欢这一点。”

  耿东亮:“我现在心里很乱。我心里太矛盾了。”

  李建国:“这只不过是现代人的现代性。”

  耿东亮:“让我想想……再想想……”

  李建国:“你什么时候把退学证明拿来,我们什么时候签约。”

  耿东亮:“……这是条件?”

  李建国:“不是。是次序。”

  耿东亮:“我必须退学……是不是……”

  李建国:“我不勉强谁。我从不勉强谁。”他说,“后天就开学了,你必须决定。我只能提醒你一点,不论做出什么决定,都必须坚决咬着牙,眼一闭就过去了。但我不会勉强谁。我从不勉强谁。”

  沉寂了一个暑期的校园又一次灯火辉煌了。同学们都报到了。整个校园呈现出一片热情喧闹的景象。耿东亮没有回到寝室去,他一个人在校园里游走,像一个孤魂。而事实上,他就是一个孤魂,无枝可依。

  耿东亮没有勇气决定自己的命运,他只希望能有一种“第三种”力量来编排自己。然而,没有第三种力量。耿东亮仰起头,晴朗的夜空星光浩瀚,但它们不语。它们以一种事不关己的姿态闪闪发光。校园里有许多树,开学的前夜每一棵树下都有一对恋人,他们在吻。他们在吮吸。他们在抚摸。他们的呻吟声痛苦得要了命。耿东亮在游走。他举棋不定。一刻儿是报到占了上风,一刻儿是退学占了上风。它们是两只手,在掰手腕。它们全力以赴,各不相让而又不知疲倦。最终疼痛下来的是耿东亮。他走进了食堂,食堂里洋溢着一股燠热的气味,有一对男女正在黑暗的条凳上拼命。耿东亮刚一坐下来就听到一种相当诡异的声音了。耿东亮很自觉,只好离开。他来到图书馆的楼前,玉兰树下同样有那种诡异的声音。耿东亮连坐下来好好想一想心事的地方都没有了。整个夜间耿东亮都在校园里长征。他不停地走,形不成决定,拿不了主意。李建国说得不错,因为我们都贪婪。李建国说得不错,痛苦就是对另一种活法的假设。李建国说得不错,人只能活一次。

  活法比活着更关键,更累人。

  下半夜起了点风。风在枝头,枝头摇摆不定。耿东亮闻到了自己的口腔里头发出了一种苦味,有些腥,有些臭。耿东亮眨了几下眼睛,眼泡似乎肿起来了,多出了一些悬浮物质。而手背和脚面仿佛也肿起来了,整个身体像被一种无形的东西缚住了。耿东亮累得厉害。露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头发贴在了额前,撩人,又烦人。这一刻李建国正在酣眠,炳璋正在酣眠,而他的母亲也在酣眠。耿东亮目光炯炯,他在寂静的校园里无声地燃烧,全身上下都有一种病态的汹涌。

  上帝,你为什么不说话?

  耿东亮躺在了足球场上,他望着天。天空在星星的那边。

  上帝,你让每个人都长了两只眼睛、两只鼻孔、两只耳朵、两只乳头、两只手、两只脚、你为什么让人只有一次生命、一种生存道路、一个活法?你为什么?

  非此即彼。是老天对人的残忍处。

  但重要的是此生、此时、此刻。未来是不算数的。未来只是一种幻影。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未来。“今天”是这个世界惟一的方式。人只能生活在今天,而不可能生活在“二十年”之后。诱惑是伟大的,诱惑的源头越来越成为生活的终极了。

  李建国说得对,必须坚决,咬着牙,眼一闭就过去了。

  眼一闭“今天”会变得如此现实。

  天色已微明,耿东亮选择了这个早晨。

  耿东亮在退学申请交上去一个星期之后被系主任叫到了办公室。系主任让人给耿东亮带去了口信,“让他来一下。”传口信的同学就这么说的,“让他来一下。”耿东亮进校两年了,还没有进过系主任的办公室呢。耿东亮进门的时候系主任正在整理桌子上的旧报纸。主任的块头很大,头顶谢得厉害,发际线像英文里大写的“M”。主任看见耿东亮进来了,大声说:“怎么样?”耿东亮不知道什么“怎么样”,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系主任侧过脸,说:“挺好吧?”耿东亮说:“挺好。”主任“哦”了一声,把手头的旧报纸码好。耿东亮站在桌前,有些担心。系主任一定会挽留他的,和他讲一些大道理,告诉他国家培养一个大学生多么的不容易,这是一定的。耿东亮不害怕系主任晓之以理,就担心系主任动之以情。如果那样的话,耿东亮说不准就会动摇的。这么些日子里头攒在一起的坚强决心就会被他化解掉了。耿东亮低下了头,尽量不看他。他猜得出系主任现在的样子,这一刻他的一双眼睛一定会是一幅动人的模样,一只眼晓之以理,另一只眼动之以情。过去系里头开会的时候系主任全是这样的。然而系主任没有。系主任一上来就引用了一句谚语,大声说:“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你能在外头有出息,我们当然为你高兴。”耿东亮抬起头,出乎他意料的是,系主任的脸上没有表情,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并没有苦口婆心的样子。系主任说:“你能有机会在外面发展,也不容易,我们为你高兴。”系主任站起身,走上来摸了摸耿东亮的脑袋,关照说:“学生处来电话了,让你去一趟,无非是学籍管理上的事,户口、团组织关系什么的,你去一趟。”耿东亮愣在那里,有几秒钟,知道系主任没有和他长谈的意思,没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意思,就道了谢,慌忙退出来。仿佛一退迟了就会动摇了他的退学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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