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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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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枣似乎是在某一个瞬间里头发现自己有点惧怕李总的。这位师兄对红枣一直都是礼貌的、微笑的,并没有显示出任何方面的严厉。然而,红枣一直有这样一种错觉,李建国不是他的总经理,而是他的班主任或辅导员。李建国总经理始终让红枣自觉地以学生的心态面对他,究竟是哪一句话或哪一个具体的细节,让红枣得出了这个印象,红枣似乎又说不上来。总之,红枣总认识到自己在某一个方面正和李总较着劲,但是在哪儿,红枣还是说不上来。就好像红枣和李总的目光总是对视着的,并没有抗衡的意思,可是到后来眨眼的总是红枣,而永远不会是李总。说不上来,而红枣也就越发胆怯,越发流露出了郁闷和伤怀的面部神情了。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十一章(3) 
 


 

  
 
 

  红枣在这样的日子里越发追忆自己的学生生涯了。那种生活并不遥远,甚至可以说就在昨天,可是红枣认定了自己不是在追忆,而是在缅怀。所有的往昔宛如自己的影子,就跟在身子后头,一回首或一低头就看见了,尾随了自己,然而捡不起来,也赶不走,呈现出地表的凸凹与坡度,有一种夸张和变形了的异己模样。但是异己不是别的,说到底依旧是自己,只是夸张了、变形了、另一种意义上的自己,昭示出自己的一举手与一投足。红枣不知道这些日子为什么这样关注自己的影子,真是自艾自怜了?真是病态的自恋了?他说不上来。

  而那个下午这种印象似乎又强烈了。

  那个下午红枣去填写一张表格。办公室的张秘书看见红枣过来,很客气地说:“红枣来啦?”红枣愣了一下,还没有习惯别人称自己“红枣”,有些别扭。红枣很客气地说:“还是别叫我红枣吧,耳朵听惯了自己的名字,有些排异呢。”李总好像听到红枣与张秘书的说笑了,李总故意问:“排异什么呢?”张秘书知道李总从来不说闲话的,就夹了墨绿色的文件夹走进另一间办公室去了。红枣说:“我说我的耳朵排异,听不惯别人叫红枣,还是叫我的名字吧。”李总眨了两下眼睛,又很缓慢地眨了最后一下,反问说:“为什么?”红枣想不起来为什么,就笑,说:“不为什么。”李总扶了扶眼镜,也笑,突然说:“排异是一个医学问题,我们不能让器官去适应身体,相反而应当让身体去适应器官。如果不能适应,毁灭的将是自己。”这是一句玩笑,然而,红枣一下子就闻到自己“身体”的气味了,他一下子就从这句玩笑话里头体味到一种凶猛、一种凌厉。李总补充了一句,说:“这只是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李总又开玩笑了,对红枣说,“回去站到镜子面前,问自己,我是谁?问到五十问你就知道了,你不是红枣还能是谁?”

  红枣在那个下午一直回味李总的话,他一次又一次回想“排异”。想来想去都有些害怕了,居然有些寒飕飕的。他在黄昏时分望着自己的影子,影子又大又长,在那道围墙上又拐了一个九十度的弯儿,贴在地面与墙面上。影子在这种时候已经比“自己”更具备“自己”的意味了。或者说,影子是更本质的,可供自我观照的自我。红枣对影子承认说:“你才是耿东亮,因为我是红枣。”

  然而更大的问题不是面对自己,而是面对母亲。红枣在这个黄昏躲在了沈阳路的另一侧,他站在商店的玻璃橱窗的里面,买了一瓶酸奶。他装着专心喝奶的样子打量马路对面的母亲。母亲正弓了腰,高耸的打桩机正做了母亲的背景。咚的一声,又咚的一声。他与母亲之间隔了一层玻璃、一道水泥路面。大街像一条河,而玻璃像一层冰。红枣找不出一种语言在母亲面前解释自己。就像鱼不肯在水下面对人。红枣喝完了酸奶就心事重重地走开了。走出好几步才被店主拖回来,“还没给钱呢。”店主说。红枣挣了钱之后已经是第二次忘记付钱了。

  把儿子送进大学,再看着儿子从大学毕业,这是童惠娴作为母亲最重大的、也是最后的梦。是儿子亲手毁掉了这个梦。这里头有一种百般无奈、分外失措的无力回天。

  更糟糕的是红枣无枝可栖了。家回不去,而学校也就更回不去了。住在哪里,成了红枣最迫切的问题。

  整个晚上耿东亮和酒鬼对坐在吧台上,开始后悔下午的轻率举动。怎么说也不该在那张合同上随随便便地签字的。酒柜的挡板是一面镜子,镜子映照出诸多酒瓶,在酒瓶与酒瓶的空隙之中映照出耿东亮的脸。那张脸是残缺的、怪异的,有酒的反光与蜡烛的痕迹,那张脸不是别人,是红枣。红枣的脸在酒的反光之中残缺而又怪异。

  镜子的正面与反面现在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一个是耿东亮,一个是红枣。他们显现出矛盾的局面,他们彼此有一些需要拒绝与排斥的地方,然而,谁都无法拒绝谁。拒绝的结果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耿东亮冷冷地盯着红枣。而红枣同样冷冷地盯着耿东亮,红枣有镜子掩护着,他的目光就越发具备了某种挑衅性了。耿东亮坐在那儿,胸口就感觉到了堵塞,难于排遣。这些堵塞物是固体的,却又像烟——怎么越需要拒绝的东西就越多了呢?而所有需要拒绝的东西最终将成为一种鬼魂,降临在你的身上,吸附在你的身上。你拒绝的力量有多强大,它们吸附的力量就有多强大。

  耿东亮,你不可能不是红枣。

  你不可能拒绝表演另一个自己的命运。

  这样的命运宛如镜子的纵深能力,它没有尽头。

  酒鬼突然想逛逛大街,有点出乎耿东亮的意料。像他这样的男人怎么也不应该喜爱商场的。耿东亮和酒鬼出门的时候天色似乎偏晚了,天上正飘着霰状小雨。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径直往长江路去。红色夏利牌出租车在状元巷与举人街的交汇处塞了二十分钟,到达长江路的时候正是华灯初上。这条最繁华的商业街上对称而又等距地亮开了橘黄色路灯,半空的雨雾显柠檬色,而潮湿的路面上全是轿车尾灯的倒影,仿佛水面上洒上了一层油,缤纷的倒影时而聚集,时而扩散,拉出了一道又一道嫩红的光带,黄红相间。而最深处却是高层建筑顶部的霓虹灯,霓红灯的色彩变幻着,它们在倒影的最深处有一种说不出的天上人间。椭圆大厦、新时代写字楼、世纪广场、新亚洲饭店、盛唐购物中心、香港岛中心大酒店,这些标志性建筑在干净的倒影里一个比一个深,一个比一个亮丽、佻,一个比一个珠光宝气。酒鬼走下出租车,对耿东亮说:“只有在这个时候城市才像城市,下雨,华灯初上。”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十一章(4) 
 


 

  
 
 

  酒鬼带领耿东亮走进了盛唐购物中心二楼的布匹市场。酒鬼对布匹这样感兴趣,简直就有点匪夷所思。盛唐购物中心的二楼是一个巨大的布匹市场,色彩斑斓的布匹悬挂在半空,给人一种美女如云的印象,它们寂然不动,真是静若处子。悬挂的姿态又精心又天成,似乎天生就应该如此这般的。酒鬼从布匹的面前缓缓走过,十分在行地把面料握在手心里,再突然放开,然后用修长而苍白的指头很小心地抚平折皱。他抚摸布匹的时候是用心的、投入的,仿佛抚摸某一个人的面颊。不停地有女营业员走上来。她们用不很标准的普通话给酒鬼说些什么,介绍质地、门面、工艺、出处,乃至原料产地与价格。酒鬼在这种时候便会找出这种布料的缺点来,比方说手感,比方说花式、图案、颜色组合,比方说丝头与跳纱。总之,他喜爱每一匹布,每一匹布都是有毛病的、可以挑剔的,而终究是要不得的。酒鬼侧过头对耿东亮说:“闻到了没有?”耿东亮说:“什么?”酒鬼说:“布的气味。”耿东亮嗅了嗅鼻子。酒鬼说:“不要嗅,要漫不经心地闻,好气味一嗅就跑到耳朵里去了。”耿东亮果然就闻到布的气味了。其实他从一开始就闻到了,只是没有留神罢了。布匹的确有一股很缭绕的香,宛如女儿国里的好气味,酒鬼就说:“布匹多好闻,裁剪成‘人’形,一上身就再也没有了。就像人,经历过初恋身上的好气味就全跑掉了。”

  耿东亮说:“你那么在乎气味做什么?”

  酒鬼说:“气味是事物的根本,形状和颜色只不过是附带物罢了。什么东西都有它的气味:真丝有薄荷味,府绸像爆米花,呢料的气味里头可是有漩涡的,全棉布的气味就像阳光再兑上水。什么东西都有气味。”

  “歌呢?”

  “当然有。”酒鬼说,“现在的大部分歌曲都有口臭,要不然就是小便池的气味,一小部分则有避孕套的橡胶味。”

  耿东亮听到“避孕套”脸就红了。酒鬼也不该在这种场合说那种东西的。耿东亮说:“好歌应该是什么气味?”

  “阳光、水混合起来也就是棉布的气味。你的声音里头就有水味,是五月里的那种。你身上也有。”

  耿东亮极不习惯别人谈论自己的身体,站在一具石膏女模的身边,极不自在了。好在酒鬼并不看他,正凝神于他的面料。耿东亮侧过脸看一眼石膏女模,她的身上裹了一块海蓝色真丝,目光里头贮满了疑虑。耿东亮就和她对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疑虑。石膏对人类充满了天然忧伤。

  然而酒鬼的心情似乎特别出色。他挨着商场一家连了一家转,他左腿上的毛病在他出色的心情面前反而显得格外醒目了,拖在他的身后,拽在他的身上,很勉强,破坏了均衡的对称关系。耿东亮对商场都有些厌倦了,可是酒鬼乐此不疲。他们沿着长江路自东向西,用了两个半小时才走完这条商业街。街上的小雨毛茸茸的,在城市的上空变成了城市的潮湿颜色。酒鬼说:“我一直讨厌城市。可是离开它又总是没有勇气。”耿东亮说:“我们该吃点东西了吧?”酒鬼便带着耿东亮走进了椭圆大厅的三楼。这个干净的大厅光线很暗,笼罩了茶色调子,一对又一对情侣正腻腻歪歪地悄然耳语,酒鬼和耿东亮在临街的大玻璃旁边对坐下来,沙发的靠背有一人高,弧形的,坐在里头差不多就把整个世界剔除出去了。酒鬼点了许多很精巧的中式点心,好看的小碗与碟铺满了一桌子。

  窗外看不见雨,然而玻璃上布满了流淌的痕迹。

  耿东亮依照口味的喜好次序吃掉面前的酥饼、铁蛋、小笼包、赤豆粥和豆腐脑。他的饥饿推进了他的咀嚼速度。酒鬼坐着看他吃,又像若有所思,又像羡慕他的胃口。耿东亮差不多吃饱了之后小姐又端上来两碗龙凤汤圆,养在青花瓷碗的清水里头,宛如抛过光的四块雨花石。耿东亮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中式点心,拿起青花匙,尝了一个,口味很不错,就又尝了一个。耿东亮剩下两只雨花石汤圆,深吸了一口气,弄出很饱的样子。耿东亮推开青花碗,抬起腕弯来看手表,离师大下晚自修的时间已经不远了。倒两趟公交车少说也要四十分钟。耿东亮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酒鬼有些诧异地说:“什么不早?一天才刚刚开始呢。”耿东亮说:“我和同学们说了,还住在过去寝室里头,晚了进去会很不方便。”酒鬼说:“有作息时间的生活怎么能叫生活?你住我那儿吧,看看艺术家是怎么摆弄时光的。”“这怎么可以,”耿东亮小声说,“这可不太好。”酒鬼望着他,说:“可能不太好,不过也挺好。”

  酒鬼似乎特别喜爱汤圆。他吃完自己的那一份,又把耿东亮剩下来的那一份端到自己的面前去了。他拿起了耿东亮用过的那只青花匙,耿东亮注意到酒鬼拿起小匙的时候,小拇指头是跷着的,像女人的手指那样张了开来。酒鬼就用耿东亮用过的小匙把剩下的那两只汤圆送到嘴里去了,耿东亮甚至都没有来得及阻拦他。耿东亮说:“再点一份吧。”酒鬼舔过嘴唇,搓了搓巴掌说:“行了。”耿东亮看着他的快乐样子,说话也就随便了。耿东亮说:“今天怎么不喝酒了?”

  “今天是星期天。”酒鬼说。

  星期天的夜晚汽车明显减少了。车子在大街上开得飞快。耿东亮望着大街,玻璃上的雨水使大街上的光源看上去像无规则的色块,尤其是马路上汽车尾灯的倒影,以一种怪异和过分的鲜亮在玻璃上左右穿梭。而人行道上的行人却悠闲了,他们的步调不再功利,不再有目的,完全是为走路而走路的调子。情侣们依偎在雨伞底下,他们的身影全被玻璃弄模糊了,不真切,只有个大概罢了。有点像梦。像用水彩笔上过颜色的梦。耿东亮望着那些模糊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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