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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上)〔法〕福楼拜-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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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带来了时装杂志。莱昂坐在她的身边;他们一起图画,先看完的等着后看完的。 她让他念诗;莱昂就拉长了声调悦读,读到爱情的段落,他连出气都分外小心。 但是打骨牌的声音扰乱了他;奥默先生是个强手,老是赢双满贯。 打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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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分,他们两个把腿一伸,就在壁炉前睡着了。 柴火烧成了灰,茶壶喝得空空的,莱昂还在朗诵。 艾玛一边听,一边无意识地转动灯罩,纱罩上画了几个拿着平衡木走钢丝的舞女和坐车的丑角。莱昂打住了,用手指着已经入睡的听众;于是他们低声说起话来,这悄悄话显得特别情意绵绵,因为不怕别人听见。这样,他们之间就建立了一种联系,不断地交流唱歌和看书的经验;包法利先生妒忌心不重,并不觉得奇怪。他过生日,收到一个医学用的头颅标本,染上了蓝颜色,写满了数目字,一直写到胸口。这是实习生盛情送上的礼物。他还大献殷勤,甚至替医生去卢昂买东西,一个小说家写了一本书,引起了对热带植物的新尝,莱昂为医生太太买了一盆仙人掌,他坐燕子号班车回来,花放在膝盖上,硬刺扎破了手指也不管。艾玛在窗子外面装了一个带栏杆的小木架,把她的小花盆放进去,实习生也把花盆吊起,好像一个悬空的小花园;他们看得见对方在窗口养花。在全村的窗户中,总有一家老是显得比别家更忙;因为星期天从早到晚,有时天气好的每个下午从顶楼的天窗口都看得见比内先生瘦小的侧影弯在车床上,车床单调的隆隆声连金狮旅店都听得见。一天夜里,莱昂回到房里,发现了一条浅色底上印着绿叶的毛毯。 他叫奥默太太、奥默先生、朱斯坦、孩子们和厨娘来看,他甚至告诉了他的老板;大家都想看看这条毯子;为什么医生太太要送实习生这份厚礼呢?这显得不合情里,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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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大家一口咬定她是他的“情妇”。

    这也不是胡说,他不住口地说她漂亮聪明,比内听得不愿意了,有一次竟毫不客气地回嘴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和她并没有来往。”

    莱昂折磨自己,想方设法,如何对她“吐露衷情”。他又怕惹得她不高兴,但却恨自己胆小,老是犹豫不决,又是气馁,又是跃跃欲试,他痛苦得哭了起来。 后来,他狠狠地下了决心,写了几封信,但又撕掉了,确定了时间,又一再延期。 他时常打算,无论怎样,也要开始行动了,但一到艾玛面前,他的决心就消失了;碰到夏尔出来,邀他同坐马车去看附近的病人,他立刻答应,向医生太太告辞后就走了。 她的丈夫不也是她的一部分吗?

    至于艾玛,她并没有问过自己是否爱他。爱情对她来说,应该突然而来,光彩夺目,如同从天而降的暴风骤雨,横扫人生,震撼人心,像狂风扫落叶一般,把人的意志连根拔起,她不知道,屋檐的排水沟如果堵塞的话,雨水会使屋顶上的平台变成一片汪洋的湖泊,她自以为这样待在屋内安然无事,不料墙上已经有一条裂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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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这是二月的一个星期天,一个下雪的下午。包法利先生和夫人,奥默和莱昂先生,大家同到荣镇半古里外的河谷里,去观看一家新建的亚麻纺织厂。 药剂师把拿破仑和阿达莉也带在身傍,好叫他们活动一下;朱斯坦陪着他们,肩上扛着几把雨伞。然而,他们要参观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可以参观的。 只是一大片空地,乱七八糟地堆着些沙子和石头,还有几个已经上满了锈的齿轮,当中有一座长方形的建筑,墙上打了许多洞,那就是小窗子。 房子还没盖好,从屋梁中间可以看见天空。 人字墙的小梁上,系着一把麦秆,中间掺杂着些麦穗,头上的三色带子在风中喀喇响。奥默开讲了。他对来的人解释这家厂房未来的重要性,他估量地板的载重能力,墙壁的厚度,可惜没有带把尺来,其实比内就有一把,可以供他随便使用。艾玛伸出胳臂让他拦住,稍稍靠住他的肩膀,遥望着一轮太阳,在雾中发射出耀眼的白光;但她一转过头去,就看见了夏尔。 他的鸭舌帽戴得很低,遮住了他的眉毛,两片厚厚的嘴唇有点颤动,使他的面孔露出了一副蠢相;就连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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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脊,虽然稳如大山,但是看了也令人生厌。 她还发现,他这个人俗不可耐,连他的外衣也显得俗不可耐了。她这样打量他的时候,在厌恶中得到了一种反常的快感,正好莱昂向前走了一步。 天冷使他的面部变得苍白,看起来显得落落寡欢,默默含情;他的衬衫领子有一点松,看得见领带和颈之间的皮肤;他的耳朵尖从一绺头发下面露了出来;他抬头看天的时候,又大又蓝的眼睛,在艾玛看来,简直比映照青天的山间湖泊还更清澈,还更美丽。“该死!”药剂师忽然叫了起来。他的儿子刚刚跳到石灰堆里,要把鞋子涂成白色,他赶快跑了过去。 拿破仑一听见父亲骂他,就叫唤起来,而朱斯坦拿着一把麦秆,帮他把鞋子擦干净。 但他需要用刀把石灰刮掉,夏尔就掏出自己的刀子。“啊!”她自言自语说,“他口袋里还拿了一把刀子,真像个乡巴佬!”

    直到下霜的时候,他们才回到荣镇。晚上,包法利夫人没有去隔壁奥默家,但当夏尔一走,她感到孤单的时候,对比又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感觉清清楚楚,几乎就像刚发生的事,景象模模糊糊,似乎是回忆的延长。 她从床上看着燃烧的火光,仿佛身子在河谷,看见莱昂站在那里,一只手弄弯他的软手杖,另一只手牵着静静地吃冰的阿达莉。 她觉得他很可爱,她简直无法摆脱。 她想起了他在其它时候的姿态,他说过的话,说话的声音,他整个的人,于是她伸出嘴唇,像要吻他似的,颤来倒去地说:“是啊,可爱!

    ……他是不是在爱着一个人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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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自己,“是哪一个?……不就是我吗!”

    所有的证据都摆在面前,她的心怦怦跳了。 壁炉里的火焰在天花板上投下了一片红光,欢欢喜喜,哆哆嗦嗦;她扭过身去,伸直了胳膊。于是她又开始没完没了,如怨如诉地说:“唉!

    假如这是天意!那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有谁会防碍呀?……“

    等到夏尔半夜回家的时候,她装出刚刚睡醒的样子,听见他脱衣服的声音,她就说是头痛;然后漫不经心地问他晚上过得好不好?

    “莱昂先生,”他说,“很早就回楼上去了。”

    她不禁微微一笑,灵魂深处感到新的心旷神怡,就沉入睡乡了。第二天夜色降临的时候,她接待了来访的商店老板勒合。这个商人很能干。他生在加斯康尼,长在诺曼底,因此既像南方人一样爱说话,又像北方人一样有心眼。 他浮肿的脸上没有胡须,好像是涂了淡淡的甘草汁,而他的白头发使他得黑色的小眼睛看透人的光芒显得更加敏锐。 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有人说他过去是个货郎,有人说他在鲁托开过钱铺。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头脑复杂,善于算计,就连比内也怕他几分。 他客气得到了卑躬屈膝的地步,老是弯着腰,不知道他的以为他在打招呼还是在求人,还是有求于人。他把滚了绉边的帽子挂在门口后面,就把一个绿色的纸匣子放在桌上,开始向夫人道歉,客客气气地说:直到今天,还没有得到夫人的照顾。 像他开的那样的小铺子,本来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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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流”妇女光顾;他特别强调“上流”两个字。 其实,只要她招呼一声,他就会送货上门的,不管她要的是服饰还是内衣,帽子还是时装,因为他一个月照例要进四回城。 他和最大的商行都有来往。 在三兄弟公司,金胡商店,或者大野商行,提起他的名字,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像囊中物一样熟悉!今天,他刚巧进了好货,机会难得,所以他顺便送来给夫人过目。 于是他从纸匣子里拿出半打绣花衣领。包法利夫人瞧了瞧。“这种东西我用不着,”她说。勒合先生又小心意意地摆出三条光彩夺目的阿尔及利亚围巾,好几包英国针,一双草拖鞋,最后,四个用椰子做的、由劳改犯雕镂而成的蛋杯。 然后,双手撑在桌上,颈子伸出,身子前倾,张大了嘴,望着艾玛的眼睛。 她观看了一下这些货物,拿不定主意。 时不时地,好像为了掸掉浮尘,他用指甲弹一弹摊开了的围巾的纵缎面;围巾抖动了,发出了轻微的声,在傍晚暗绿色的光线中,缎面上的金色圆点,就像小星星一样闪闪发亮。“卖多少钱?”

    “不贵,”他回答道,“也不必忙着给钱。 看你什么时候方便,我们犹太人并不是贪钱的!”

    她考虑了一阵子,结果还是谢绝了勒合先生。 他倒不在乎地答道:“好吧!一回生,二回熟;和太太们我总是合得来的,只有我家里那一位不行!”

    艾玛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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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如是说,”打趣之后,他又装出老实人的模样,接着说道,“就是不愁没有钱花……要是你手头紧,我这里倒方便。”

    她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啊!”他赶快低声说,“你算手头紧,也用不着跑老远去借。 相信我吧!”

    于是他又打听咖啡馆老板特利耶的消息,包法利先生正在给这位老爹看病。“特利耶老爹的病好点了吗?

    ……他一咳嗽,就会震动整个房屋,我怕他过不了几天,就用不着法兰绒恤衫,而要进雪杉木棺材了。 年轻的时候,他这样花天酒地!太太,他这号人,一点也不珍爱自己从生命!就是喝烧酒也把他烧成石灰了!不过话又说回来,看着熟人死去总不是滋味。“

    他扣上纸匣子的时候,就这样谈论医生的病人。“天气不对头,当然罗,”他一脸不高兴地瞧着玻璃窗说,“人就生病了!我呀,我也觉得不舒服,总有一天,我也要来看医生,治治我的背痛。 打扰了半天,再见吧,包法利太太,有事尽管说,在下一定效劳。”

    他轻轻地把门关上。晚餐被艾玛叫人用托盘送到卧房里壁炉旁边;她吃的时间很长;一切都显得称心如意。“我怎么那样老实!”她想起了围巾,就自言自语说。她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来的人是莱昂。 她站起来,在五斗柜上的一堆抹布中,随便拿起一块来缲边。他进来时,她显得很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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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谈得不够劲,包法利夫人说了上句没有下句,使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坐在壁炉旁边一张矮椅子上,用手指头转动象牙针线盒;她却穿针引线,时不时地用指甲压得抹布打褶。 她不说话,他也不开口;不管她说与不说,他都看入了迷。“年轻人好可怜!”她心里想。“我有什么不讨她喜欢?”他问自己。还是莱昂开口说他要到卢昂去给事务所办事。“你订的音乐杂志到期了,要不要我续订?”

    “不要,”她答道。“怎么啦?”

    “因为……”

    她抿紧了嘴唇,把针慢吞吞地穿过抹布,抽出一长段灰色的线。艾玛的手指头似乎给抹布擦粗了莱昂看了有气;他脑子里闪出了一句献殷勤的话,但又不敢大胆说出口。“你不再学了吗?”他接着说。“什么?”她赶快说,“音乐吗?啊!我的上帝,是呵!说来说去,要干的活多着呢!难道我不要管家务了,不要照料丈夫了,难道份内的事不要先做!”

    她看看钟。 夏尔还没回来。 于是。 她三番两次装出担心的样子说:“他人太好!”

    实习生对包法利先生也有感情。 不过妻子对丈夫感情太深反倒使他意想不到,使他不快,但他还是接着说医生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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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 他说,他听见大家尤其是药剂师都说他好,。

    “啊!他是一个好人,”艾玛接着说。“当然,”实习生接嘴道。他又谈起奥默太太来,平常他们老是笑她衣着随便,邋里邋遢。“那有什么关系?”艾玛打断他说。“一个做母亲的人,哪里顾得上打扮自己!”

    她然后又不说话了。一连几天。 她的谈话,她的姿态,统统都改变了。 人家看见她把家务事放在心上,又按时上教堂,对女佣人也管得更严格了。她从奶妈那里接回贝尔特。 一有客人,费莉西就把她抱出来,包法利夫人撩起孩子的衣服,让客人看她的胳膊和腿。她说她爱孩子;孩子给她安慰、乐趣。 她一边抚摸她,一边抒发感情,如果不是知道底细的荣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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