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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上)〔法〕福楼拜-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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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劝人读《圣经》的,”神甫不耐烦地喊道,“是新教徒,不是我们天主教!”

    “没关系!”奥默说,“我觉得奇怪的是,到了如今,到了一个光明的世纪,既然可以读《圣经》,为什么要禁止看放松精神的戏剧,禁止读无害而有益健康的文学,读警恶扬善的文学呢?博士,你说呢?”

    “当然。”医生随便答了一声。 也许他的看法和奥默的相同,但不得罪人,也许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看法。到这里谈话似乎可以结束了,但药剂师认为机不可失,不妨再踢对方一脚。“我还认识一些人,并且是些教士,却换上了便服,去看舞女跳大腿舞。”

    “别乱说了!”神甫说。“啊!我的确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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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默还嫌不够,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一遍:“我——的——确——认——识。”

    “那么,他们是错的!”布尼贤无可奈何地说。“天呀!他们还有花样呢!”药剂师喊道。“先生!……”神甫眼睛冒火地说,药剂师怕了。“我只是说,”药剂师改了口气,“百无禁忌才更有把握叫人信教。”

    “好说!好说!”老实的神甫退步了,又坐下来。但是他只多待了两分钟。 等他一走,奥默先生就对医生说:“这也可以算是斗嘴!

    我用某种方式把他打翻在地了你看见的!……话又说回来,听我的话,带夫人去戏院吧,一辈子有一次机会,气气这该死的老乌鸦也不错呀!要是有人能替我,我真愿意陪你们去。 要去还得赶快,拉加迪只演一场:英国出重金请他去。 人家都说这兔崽子出了名!他在钱堆里打滚!有三个情妇在身边,一个厨子!大艺术家糟蹋起身体来,就好比两头烧的蜡烛;他们要过放荡的生活,想象力才能活跃。最后,他们死在收容所里,因为他们年轻的时候,不知道把钱存起来。 得了,祝你有个好胃口,明天见!“

    看戏的念头很快就在夏尔心里滋生起来了;因为他不久就告诉了太太。 她起先不愿去,说是怕累,怕麻烦,怕花钱;但是说也奇怪,夏尔这次偏不让步,认为这种娱乐对她大有好处。 他看不出有什么困难;母亲出人意外地寄来三百法郎给他,他们目前欠的债不算多,而勒合先生的借据离到期还远着呢,可以不必担心。尤其是,夏尔以为她不肯去戏院,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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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为他省钱,他就更要去了。 她经不起他的纠缠,最后只好答应。 于是第二天上午八点钟,他们坐上了燕子号班车。在荣镇药剂师其实没有什么事非得留下来,他却自以为脱不了身,看见他们走,叹了一口气。“好,旅途愉快!”他对他们说,“你们太有福气了!”

    随后,看见艾玛穿着一件滚了四道荷叶边的蓝色缎子袍,又说:“我看你美丽得像个爱神!卢昂市要选你做市花了。”

    在博瓦新广场的红十字旅馆门前马车停下了。 这个旅馆和内地市郊的客店差不多,停马的棚子大,住人的房间小,院子当中停着推销员的马车,车上沾满了泥,车子底下有母鸡在啄荞麦吃;旧式的老房子,木栏杆上有虫蛀的洞,冬天夜里一起风就嘎吱响,但人还总是住满了,热热闹闹,吃吃喝喝,黑色的餐桌粘呼呼的,沾满了洗不掉的咖啡酒迹;厚厚的玻璃窗给苍蝇叮黄了,潮湿的餐巾上满是斑斑点点的酒印;乡村的土气客店总脱不了好像乡巴佬穿上城里人的衣服一样,靠街有咖啡馆,靠近田野却又有菜园。 夏尔才下车就东奔西走。 他分不清花楼和后楼,前厅和包厢,东问西问,总不明白,从查票员问到经理,从客店走到剧场,来回跑了几趟,到剧场去的大马路都被他测量过了一遍。夫人买了一顶帽子,一副手套,一束花。 先生只怕误了时间,汤还没有喝完,就急忙赶去剧场,没想到大门还没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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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

    观众靠墙站着,有两排栏杆在入口处。 街道拐角有大幅广告,都用花体字写着:“今晚上演拉加迪……主演歌剧……

    《吕茜。 德。 拉梅穆》……等等。“天气晴朗,人觉得热,鬈发里也在出汗,大家掏出手帕来擦发红的额头;有时河上吹来一阵热风,轻轻吹动小咖啡馆门口的斜纹布篷的花边。 但是下边街上有一股凉气,闻起来有猪油、牛皮、菜油的味道。这是大车街散发出来的气息,昏暗的大货栈满街都是,总有人在滚大桶。艾玛怕出洋相,在进剧场之前,先要在休息室转转,而包法利为小心起见,在手捏着戏票手又插在裤子口袋里,把票贴住肚皮。她一走进前厅,心跳就加快了。 看见观众急急忙忙走上右边的过道,而自己却走上一楼的包厢,她不由得露出了暗暗得意的微笑,她用手指推开挂着帷幔的包厢门,觉得像小孩子一样高兴;她看不见夹道里灰尘飞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等到她在包厢入座之后,她就挺起胸来,像一位公爵夫人一样神气。剧场快要客满了,有人从盒子里取出望远镜来,长期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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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座的观众隔得老远就互相打招呼,他们要在艺术中寻找快乐,摆脱对买卖的担心;但他们忘不了“生意经”

    ,谈的还是棉花、烧酒、或者靛青。 还看得见一些老头,脸部呆板,态度温和,头发灰白,肤色苍白,好像银质奖章褪了色,蒙上了一层铅粉般的雾气。 前厅一些趾高气扬的花花公子背心上方的领口露出了玫瑰红或者苹果绿的领带;包法利夫人爱从楼上看着他们,把戴了黄色手套的巴掌支撑在金头手杖上。那时,乐池的蜡烛点亮了。 天花板上的分枝吊灯也放低了,上面的菱形小玻璃片闪闪发亮,顿时活跃了大厅的气氛。然后,乐师各就各位,先响起了好一阵不协调的噪音:有呼隆的低音,嘎吱响的小提琴,嗒嗒滴滴的铜管乐,咿咿唔唔的长笛和短笛。 但是听到舞台上敲了三槌之后,定音鼓咚咚地响了起来,和弦被铜管乐器奏出了,幕拉起来了,露出了一片布景。布景是树林中两条路交叉的地方;左边,有一个喷泉在栎树的树荫下。 一些农民和贵族,肩上斜披着苏格兰格子花呢长巾,一起唱着打猎的歌;然后来了一个军官,朝天伸出双手,请求苦难的天使下凡;后面又来了一个军官;他们走了,猎人又唱起歌来。艾玛也回到了青年时代阅读的小说里,回到了华特。 司各特描写的人物中间。她似乎听到苏格兰风笛声穿过浓雾,在欧石南丛中萦回。 再说,小说的情节她记得,所以很容易听懂剧本,她就一句一句地听着唱词,但是回到她头脑中的思想却难以控制,在一阵阵的音乐声中,回忆也立即随风四散飘扬了。她让自己随着音乐的旋律摇动,觉得自己全身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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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琴弓拉的不是琴弦,而是她的神经。 服装、布景、人物、还有人一走过就会震动的树木,都使她目不暇接;直筒无边的绒帽、斗篷、宝剑,这些符合她想象的东西在和谐悦耳的乐声中动荡,就像是在另一个世界中一样。 但是一个年轻女人走上前来,拿一个钱包丢给一个穿绿衣服的骑士侍从。 只剩下她一个人了,于是听见如怨如诉笛声,好像潺潺的泉水,又像啁啾的小鸟。 这个女人就是吕茜,她开始慢慢地唱她的咏叹调;她抱怨爱情带来的痛苦,恨不得身有彩凤的双翼。艾玛也一样想逃避生活,想飞向爱情的怀抱,忽然一下,埃德加。 拉加迪出场了。他的肤色像大理石一样洁白,这使热情的南方民族看来更加光辉灿烂,更加崇高。 他矫健的身材穿了一件棕色的紧身短上衣,在左屁股上挂了一把精工雕镂的首。 他转动一双多愁善感的眼睛,同时露出了一口白牙齿。据说一天傍晚,一个波兰公主听见他在比亚里兹海滨修理小艇时唱歌,就爱上了他。她为他倾家荡产,他却把她丢在一边,另寻新欢去了,在风流艳事上出了名,在艺术上的地位也就抬得更高。 这个善于交际的蹩脚戏子,甚至总是小心在意地在广告上加一句富有诗意的溢美之词,夸耀自己的才华,今人倾倒,心灵高尚,多情善感。 一副好嗓子,一颗无动于衷的心,体力强于智力,虚张声势多于真情实意,但却提高了这个走江湖卖艺人的叫座力。 他的实质不过是个理发师加上斗牛士而已。他一上场就使观众兴奋。 他把吕茜紧紧抱在怀里,又离开她,再走回来,似乎绝望了:怒气一阵阵地爆发,然后又无限温柔地用嘶哑的声音唱着哀歌,音符从他脖子里溜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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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像呜咽就像亲吻。 艾玛为了看他,把身子往前倾,指甲抓进了包厢的丝绒。 她心里充满了音调悠扬的悲叹哀鸣,在低音提琴的伴奏下,哀歌的余音更是不绝如缕,就像在狂风暴雨中海上遇难者的呼救声。 她听出了令人心醉的迷恋,几乎使她丧生的痛苦。她觉得女戏子的歌声就是她内心的回音,这个使她神魂颠倒的幻像,更只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但是世界上从来没有任何人这样深深地爱过她。 他们最后一夜在月下说“再见”时,罗多夫就不像埃德加那样哭过。 最后一段和声又重唱了一遍剧场内爆出了喝彩声;这一对情人唱到了他们坟上的鲜花,他们的海誓山盟,流亡,命运,希望。 当他们唱出最后的告别时,艾玛发出了一声尖叫,和结尾高响入云的震颤音融合为一,简直难分真假了。“为什么,”包法利问道,“这个贵族是不是要迫害这个少女?”

    “不对,”艾玛答道,“她是他的情人。”

    “那么,他为什么赌咒发誓,要对她一家人进行报复呢?

    而另外一个男的,就是刚才上场的那一个,却说:‘我爱吕茜,我想她也爱我。’并且同她父亲挽着胳膊走了。那个丑陋的小老头,帽子上插根鸡毛的,不就是她的父亲吗?“

    虽然艾玛再三解释,二重唱的意思夏尔还是不懂。 在二重唱中,仆人向主人献计如何哄骗吕茜,但夏尔却把哄骗吕茜的假订婚戒指当做是埃德加送给她定情的纪念品。此外,夏尔承认没有听懂这个故事,因为音乐太响,听不清楚唱词。“没关系!”艾玛说,“不要说了!”

    “因为,”他注视着她的肩膀,接着又说,“你知道,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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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解清楚。“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她不耐烦地说道。吕茜一半靠了侍女的搀扶,才走向台前,头上戴了一顶桔子花冠,脸色比她身上穿的白色缎子长袍还要白。 她的结婚日子艾玛又想起来;她仿佛又看见自己在麦地里,沿着一条小路,向教堂走去。 当时为什么她没有像吕茜那样又是拒绝,又是恳求呢?恰恰相反,当时她很高兴,却没有发现自己是在走向深渊……啊!假如她还年轻貌美,没有被婚姻玷污清白,没有对情夫感到幻灭,假如那时她能把自己的一生,交托给一个伟大而坚强的男人,而贞节、温情、恩爱、义务全都合而为一了,那么,她怎么会从那至高无上的幸福中,堕落到今天的这步田地呢?当然,那种幸福只是谎言,只是幻想,结果只会使一切欲望化为泡影。 她现在才知道感情是多么微不足道,是艺术把感情无限夸张了。艾玛不想再受愚弄,她将她痛苦生活的翻版戏只当作是一种造型的幻想,只能使人赏心悦目而已。 她甚至怜悯剧中人,又瞧不起他们,于是心中暗笑。 这时,从舞台后部的丝绒门帘底下,走出了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他做了一个姿势,斗篷的西班牙式大帽子就落到背后云了;立刻乐队开始了六重奏,歌手也开始六重唱。 埃德加怒气冲冲,用他嘹亮的男高音压倒了其他歌手。 阿斯通用男低音向他发出了致命的挑衅,用女高音吕茜诉说自己的痛苦,亚瑟隔岸观火,用男中音唱着抑扬顿挫的转调,神甫的中低音呼隆呼隆响,好像一架风琴,而侍女们用女低音重复神甫的唱词,齐声合唱,倒比神甫唱得更加美妙动听。 他们全都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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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一排,指手划脚;愤怒、报复、妒忌、恐怖、慈悲、惊愕,同时从他们半开半闭的嘴里倾吐出来。 这个多情人埃德加气得拔出剑来挥舞;随着他胸脯的开扩与收缩,他的镂空花边的衣领也就上下起伏,他大踏步向左走,镀金的马刺在地板上走得铿锵响。 软皮靴在脚踝处开了口。 艾玛心里想,他的爱情一定取之不竭用之不尽,所以才能滔滔不绝地流向观众。剧中角色的诗意侵入了她的心灵,她原来要贬低他们的念头,还没有见诸行动,就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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