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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乐美·道林·格雷画像-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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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爱的道林,我觉得苇恩小姐病了。”霍华德插嘴说,“我们换个晚上再来吧。”

  “我希望她是病了,”他附和说,“但我看她似乎就是冷漠,迟钝。她完全变了。昨晚她是个伟大的艺术家,今晚她却成了个平庸的普通演员。”

  “对你所爱的人别说这样的话,道林。爱情比艺术要辉煌多了。”“两者都不过是形式上的模仿而已。”亨利勋爵说,“我们还是走吧,道林,你不能再在这儿呆下去了。看蹩脚的表演败坏道德。何况,我看你是不会让你的夫人演戏的。因此,哪怕她把朱丽叶演成了木头人,那又有什么关系?她非常可爱,即使她对于生活和演出一无所知,也仍然令人赏心悦目。只有两种人真正叫人着迷:绝对全知的人和绝对无知的人。天呀,我的好孩子,别那么一幅悲剧形象。永葆青春的秘诀是决不动不该动的感情。跟巴西尔和我到俱乐部去吧,我们去为西比尔?苇恩的美丽干杯,去抽香烟。她很美丽,此外你还想要什么?”“你走吧,哈利,”小伙子叫了起来,“我要一个人呆着。巴西尔,你也走。啊!我的心碎了,你们难道看不出?”热泪涌进了他的眼睛,他的嘴唇在颤抖。他冲到了包厢后壁,靠在墙上,把脸埋在手心里。“我们走,巴西尔。”亨利勋爵说,声音里有一种奇怪的温柔。两个年轻人一起走了出去。

  不久以后脚灯亮了,第三幕的大幕升起。道林?格雷回到他的坐位上去。他脸色苍白,傲慢,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戏吃力地演下去,似乎没完没了。一半的观众踏着沉重的靴子,嬉笑着走掉了。整个演出是一次幻灭。最后一幕几乎是对着一排排的空椅子演出的。大幕在哧哧的嘻笑声里落下,有人在呻吟。

  戏一完道林?格雷便跑到后台化妆室去。那姑娘一个人站在那里,脸上带着胜利的表情,眼里燃着美妙的火,全身焕发着光彩,双唇张开,为某种秘密而微笑。

  她一见他走进屋子便表现出无穷的欢喜。“我今天晚上演得多么糟糕,道林!”她叫道。“糟得可怕!”他回答,惊异地看着她。“糟得可怕!太不像样了。你病了吗?你不知道糟成了什么样子,不知道我多么难受。”

  姑娘微笑了。“道林,”她回答,用美妙的声音把他的名字拖得很长,仿佛在她那花瓣样的唇上那名字比蜜还香甜。“道林,你应该理解的,你现在理解了,是不是?”

  “理解什么了?”他生气地问。

  “理解我今天晚上为什么演得这么糟糕了。哼,我要永远糟糕,永远也不好好演了。”

  他耸耸肩,“我觉得你是病了。病了你就不应该演出。你是在出自己的丑。我的朋友们看得不耐烦了。我也不耐烦了。”她似乎没有听他的。她欢喜得变了样子,狂欢极乐的幸福控制了她。“道林,道林,”她叫道,“在我认识你以前,我生活里的唯一现实就是演戏,我只有在剧院里才有生活。我觉得那一切都是真的。我今天晚上是罗瑟琳,明天晚上是波西霞。贝特丽丝的欢乐便是我的欢乐,考狄利娅的悲哀便是我的悲哀。我什么都相信,和我一起演出的普通人在我眼里似乎都是神。画出的布景就是我的世界。我把幻影当做真实,除了幻影一无所知。现在你来了———哦,我美丽的情人!你把我的灵魂从囚牢里解放了出来,叫我知道了真正的现实是什么样子。今天晚上我平生第一次看清楚了我一直在参加的演出的空虚和伪劣,看出了那无聊的花哨之中的愚蠢。今天晚上我第一次意识到那罗米欧多么老,多么可怕,涂满了油彩;第一次觉得那果园里的月光多么虚假,那布景多么粗俗。我感到了我要说的台词的虚假,它不是我的话,不是我想要说的话。你给我带来了更高的东西,一切的艺术不过是它的反映。你让我明白了爱情的真谛。我的情人!我的情人!英俊王子!生活的王子!我已经厌恶了那些幻影。你对我比什么艺术都重要。我和戏里那些木偶有什么关系?我今晚上场时那一切全都离开了我,我不明白那是为什么。我以为我会演得很精彩,却发现自己没法做戏。那是什么意思?我的灵魂突然醒悟了过来。这个发现对我很了不起,我听见他们嘘我,我倒笑了。像我们这种爱情他们怎么会懂得?带我走,道林———带我离开这儿,到只有我们俩的地方去。我讨厌舞台。我可能模拟一种我没有感受到的情绪,但我不能模拟一个像火一样让我燃烧的人。啊,道林,道林,现在你明白这一切是什么意思了吗?即使我能演出,让我表演堕入情网也是一种亵渎。这个道理是你让我明白的。”道林往沙发上一倒,转开了脸,“你已经杀死了我的爱情。”他嘟哝道。

  西比尔惊讶地望着他,笑了起来。他没有回答。她走了过去,用她细细的手指抚摩他的头发,跪下了身子,把他的手拉到自己的唇上。他抽开了手,一阵颤栗通过他的全身。

  他跳了起来,往门口走去。“是的,”他叫道,“你杀死了我的爱情。你过去能激动我的想象,现在你甚至引不起我的好奇心。你简直一点作用都没有了。我爱过你,因为你了不起,有天才,又聪明,因为你实现了伟大的诗人的梦,给了艺术的幻影以形象和实质。可你把这一切都扔掉了。你浅薄,愚蠢。上帝呀!我爱你爱得多么疯狂!我多么傻呀!现在你对我已经什么都不是了。我不会再来看你了,也不会想你了,我再也不会提起你的名字。你不懂得你以前对我是什么意思。以前……啊,想起来真叫我受不了!我真希望从来没有见过你!你破坏了我这一生的浪漫情绪。你能说什么爱情破坏了你的艺术,可见你对艺术有多么无知。没有了你的艺术你就什么也不是。我可能让你成名,让你辉煌,让你出类拔萃,让全世界崇拜你,让你使用我的姓氏。可现在你是什么?长了一张漂亮面孔的三等演员而已。”

  姑娘苍白了,发抖了。她把双手握在一起,声音似乎哽在了喉头。“你不是认真的吧,道林,”她喃喃地说,“你是在演戏吧?”“演戏?你才是演戏的。你演得可真不错。”他尖刻地回答。她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可怜的痛苦表情,走过屋子来到他身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臂上,望着他的眼睛。他把她推开了。“别碰我!”他叫了起来。

  她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扑到他的脚下,像一朵被践踏的花一样呆在那儿。“道林,道林,不要离开我!”她低声地说,“我很抱歉没有演好,我一直都想着你。但是我愿意试试———真的愿意试试。那时我对你的爱情突然出现了。我以为若不是你亲了我我是不会知道你爱我的———若不是我们俩接了吻。再吻吻我,我的爱,别离开我,我受不了。啊,别离开我。我的弟弟……唉!算了,不提了,他没有那个意思,他是说着玩的……可是你,啊,你能原谅我今晚的事吗?我要尽力改正。不要对我那么残忍,因为我爱你胜过世界上的一切。我叫你不满意毕竟只有一次。不过,你说得对,道林,我应当更像个艺术家。我那做法很愚蠢,但我忍不住要那样做。啊,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一阵激动的抽泣哽住了她。她像个受了伤的动物蜷到了地下,道林?格雷用他那美丽的眼睛俯看着她,他那造型精美的嘴唇撅了起来,表现了优美漂亮的轻蔑。人在不再爱一个人之后,是会觉得对方的情绪荒唐可笑的。西比尔?苇恩在他眼里已装腔作势得荒谬了。她的眼泪和抽泣叫他心烦。

  “我要走了,”最后他用他那平静清亮的嗓子说,“我不愿意冷酷无情,可我已不愿意再看见你。你真叫我失望。”

  她默默地哭着,没有回答,却靠近了他,盲目地伸出了小手,好像要找他。他转过身子离开了房间,不一会儿已出了剧院。

  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去,只记得在灯光暗淡的街道上信步走着,经过了黑的高拱门和阴森森的房屋。有嗓子嘶哑笑声刺耳的女人在背后向他叫喊,有醉汉骂着人趔趔趄趄地走过,嘴里叽叽咕咕,像狰狞的人猿。他见到畸形的儿童趴在门槛上,听见阴暗的院落里传出尖叫和咒骂。破晓时他来到了柯文特里花园集市。夜色渐褪,杳渺的长空呈珍珠色,带着一片片火样的红晕。大车在空荡荡的街道上隆隆走过,车上堆满了点着头的百合花。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花朵的美色仿佛给他的痛苦带来了一服镇定剂。他跟着花儿走进了市场,看着人们卸下花束。一个穿白上衣的车夫给了他一些樱桃,他道了谢,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收钱,然后便没精打采地吃了起来。半夜采撷的花朵似乎带了月儿的清凉。他前面一长行男孩提着一篮篮条纹郁金香、黄玫瑰和红玫瑰在大排大排的绿色蔬菜之间穿行。门廊的柱子叫太阳晒白了,下面有一群没有戴帽子的肮脏姑娘在闲逛着,等待拍卖结束。有些人挤在市场的咖啡厅旋转门旁边。拖着重载的马在粗石上打着滑,跺着脚,摇晃着铃铛和马具。车夫躺在叠起来的口袋上睡觉。鸽子跳来跳去拾着种子吃,它们有彩虹色的脖颈和粉红色的小脚。过了一会儿,他叫了一辆马车回了家。他在门口略作停留,四面望了望门窗紧闭的平静的广场。现在天空转成了鱼肚白,屋顶映着天色像银子一样闪亮。对面的烟囱升起了炊烟,如一条紫带袅袅穿进珠母色的空气。

  门厅的护壁板是用橡木做的,镀金的威尼斯大灯笼从天花板上垂下,那是在总督的彩船上掳掠得的战利品。灯笼里还燃着火,火光在三个闪烁的喷口上燃烧,火焰仿佛是镶着白边的蓝色花瓣。他熄掉灯,把帽子和斗篷扔在桌上,穿过图书馆走到卧室门前。卧室在底楼,是一间巨大的八角房。他因为新近产生了奢侈的要求刚才装饰过,挂上了些文艺复兴时代的奇怪的帷幕。那是存放在塞尔比御苑废弃的阁楼里,后来被发现的。他在扭着门把手的时候,眼睛落在了巴西尔?霍华德为他作的肖像画上,他仿佛吃了一惊,倒退了一步。他迷惑不解地走进屋子,解开外衣扣子之后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又回到了画前仔细观察。在从奶油色的窗帘射进的朦胧的光里,那画上的面部似乎有了些轻微的变化。表情变了,嘴上带了一丝残忍。这显然很奇怪。他转身走到窗前,拉开了帘子。明亮的晨曦泻进屋来,把奇形怪状的阴影赶到屋角去颤抖。他觉得画像的奇怪表情似乎仍然存在,甚至加强了。耀眼的闪动的阳光指出了他嘴边的残忍皱纹,好像他做了什么可怕的事,然后在镜里见到的自己的影子。

  他眨了眨眼,从桌上拿起了一把椭圆形的镜子。那镜子有象牙的小爱神镶边,是亨利勋爵送给他的很多礼物之一。他往那闪亮的深处一看,镜里的自己并没有使红唇扭曲的线条。那是怎么回事?他揉揉眼睛,走到画面前再仔细看了看。那画没有变化的迹象。可是毫无疑问,整个表情已经变了。不是幻想,那变化明显得可怕。他倒到一张椅子上思考了起来。突然,肖像完成那天他在巴西尔?霍华德的画室里说过的话闪过了心头。是的,他记得清清楚楚,他曾提出一个疯狂的愿望:让他自己永远年轻,让那肖像去变得衰老;让他自己的美永不暗淡,让画布上的肖像承担他感情和罪恶的重压;让肖像去承受痛苦和思虑的折磨,让他保留他刚意识到的青春风华,韶秀俊美。现在他这愿望不是得到了满足吗?可这是不可能的,想起来都荒唐。但是,那画分明在那儿,嘴唇上分明带着残忍的表情。残忍!他残忍过吗?错误出在那姑娘,并不在他。他曾梦想让她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他曾因觉得她才华横溢给了她爱情。可是她令他失望了。她浅薄,没有分量。但是在他想起她在他脚边像孩子一样哭泣的时候,却感到了无穷的悔恨。他想起自己曾多么冷酷地望着她。唉,他怎么成了这样?他的灵魂怎么会这样?可他也遭到了痛苦。在那戏继续演出的三个可怕的小时里,他经历了几百年的痛苦,几个时代的折磨。如果说他伤害过她一个时期,那么,她也曾破坏过他一个时刻。而且,妇女比男性更适宜忍受痛苦,她们是生活在感情里的,也只考虑感情。她们寻找情人只因为需要有人和她们做戏———这是了解妇女的亨利勋爵的说法。他为什么要为西比尔?苇恩痛苦呢?她现在对他已经什么也不是了。

  但是那画,对那画他该怎么解释?它保留了他生活里的秘密,叙述了他的故事。它教他爱自己的美。但它能教他憎恶自己的灵魂吗?他还要再看看那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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