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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高领的黑毛衣,可能是太脏了,呈现出乌亮的光泽。刚才马小刚介绍的吉他手形象和眼前的夏国强几乎一点也联系不起来,我发现他的右手的一个指头上还贴着一块创合贴,不知道已经贴了多久,上面沾染了很多县城的灰尘。这样的手指头弹吉他,按出的和弦一定很揪心。
我和夏国强没有说多少话,后来马小刚提议唱卡拉OK,就让服务员把房间的电视、音响打开了。马小刚唱了一首黄家驹的《光辉岁月》,他的嗓子虽然很沙哑,但音域很宽,节奏感也很好,把这首歌演绎的相当完美。我和夏国强都觉得不错,就努力把掌声鼓得更响亮些。在马小刚极力怂恿下,夏国强也唱了一首,他出去从车里提出把木吉他,唱的歌我很熟悉,是许巍的《两天》:
我只有两天,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来死亡……我只有两天,一天用来希望,一天用来绝望……我只有两天,一天用来想你,一天用来想我……我只有两天,一天用来路过,另一天还是路过……
夏国强唱的简直是无可挑剔,他的歌声再次让我产生错觉,和刚才给我留下的印象大相径庭。一个能发出这么苍凉、粗犷的歌声的人怎么会在县城开“招手即停”呢?马小刚问我唱什么歌,我说我也唱这首《两天》吧。夏国强说好,我伴奏。我说你也别伴奏了,一起唱吧。然后我和夏国强就一起唱了起来:我只有两天,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来死亡……我只有两天,一天用来希望,一天用来绝望……
马小刚不会唱这首歌,他从箱子里取出一瓶啤酒,“砰”一声,瓶盖被他手中的打火机撬开,飞到空中,划了个令人眩晕的抛物线,然后又落到地上。
四
临近春节,动物们就陷入一种空前的恐慌。众多家禽和家畜被高级动物有组织有计划的谋杀,它们煮熟的尸体充盈着高级动物们的节日。对在县城里生活的高级动物来说,他们的恐慌在于:必须在这个传统节日来临之前,把礼品送给能给自己带来利益的同类。这段日子,县城的马路上出没的高级动物多了起来,夏国强的生意也好些,“招手即停”的收费标准涨到了两块钱一位,夏国强手头一宽裕,就请我和马小刚喝酒,开车接我们,喝完酒还要开车送我们回家,这时候他的车速比没喝酒之前要快很多,尽管车上的时速表早就坏掉了,我们依然能从巨大的颠簸中明显感觉出来世界的动荡。我多次提醒他说慢点慢点,可他刚慢下来一会又快了,这辆破车也像个醉汉,酒力一阵阵往发动机上涌,我最担心的并不是车会和别人的车或者固定建筑物相撞,而是怕突然就会一个轮子受不了醉汉的折磨,孤零零地叛逃到马路对面。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后果实在不堪设想。马小刚干脆往靠背上一躺,说:强弟,我马小刚的命交给你了。
我对夏国强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他其实和我是一个中学毕业的,比我低一年级,但上学的时候我们从没打过交道。他曾是校广播站的播音员之一,遗憾的是我从没有留意听过任何一次广播;他还曾在学校礼堂的一次新年联欢会上表演过一个独唱,但我那次好像是逃学打电子游戏了;在他的讲述中,我终于找到了一点似是而非的回忆:有一年学校举行越野赛,我和夏国强都是参加比赛的上百人之一,由于路程比较遥远又相对曲折,不少人都作弊了,坐在中途埋伏好的自行车上无耻的冲刺,我和夏国强都没有作弊,并且当那些作弊者从我们
身边超过的时候,我们都异口同声地大骂,后来作弊者被检举出取消了资格,最终名次我是第十八,夏国强是第八。
马小刚本来有个打算,就是在这个除夕之夜把我和夏国强叫到一起喝酒,但由于传统观念的影响,最终取消了这一打算。这个晚上应该是家家团圆的日子,中华民族都传下来这么多年了,不能破坏在我们三个人手里。所以我就在家,中午贴春联,把父亲的毛笔书法贴到院子里所有的门上,就连树和墙都要糊上个“春”或者倒着的“福”字,下午下雪了,大片大片的雪花让我有活在一副年画里的感觉,都狠不得亲自光着屁股套一红兜抱条鲤鱼开心。这样的感觉在济南能有吗?晚上和父母一起吃年夜饭,母亲做了一桌子菜,全是我爱吃的,勾得我口水长流。我还陪父亲喝了一壶白酒,盛酒的锡壶是爷爷当年留下的,酒喝之前放在盛着开水的瓷碗里温了温,喝到肚里,香气从肚脐眼往外溢。年夜饭在八点结束,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看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一群穿着五颜六色服装的孩子冲上流光溢彩的舞台,让人感觉即将到来的春天肯定会小草一样天真无邪。
春节晚会过半,似乎是要压轴的赵本山出来了,他一出来,电视机里的观众就鼓掌叫好,因为他一下子说了一串话,虽然听不清楚,但好像很压韵,如果诗人也像赵本山这样受人欢迎该多好,我到我住的房间给诗人严卫东打了个电话,他竟然关机了。我又拨老马的号码,老马说他正和仙女在泉城路闲庭信步,济南的除夕夜灯火辉,仙女也祝我过年好。
刚放下电话,铃声又响了,听筒里传出一个我曾经无比熟悉的声音。
我猜你可能回老家,给你拜个年。
我明明知道她是谁,但还是问了一句:你是谁啊?
张小洁说她是张小洁,我说那我是王小明,张小洁笑了,我也笑了:瑞士也过年吗?
我也回故乡过年了。
张小洁说出“故乡”这个词,显然是海外生活对动物地域观形成的影响。动物离出生地远了,心里才会生出故乡的概念,并且因为这个概念而多愁善感起来,严重的还会转化为一种臆想症。具体表现有:看见块云彩就以为是从故乡飘来的,看见月亮就挑剔不如故乡的圆。有点科学常识的人都知道没有能飘这么远的云彩,而月亮也只有一个,如果一口咬定故乡还有一个的话,就犯了和猴子捞月类似的错误。那些动不动就歌唱故乡的人,他们真正的故乡可能就只是一片穷山恶水,处处皆见刁民,从经济文化到自然风景都不如现在的地方,否则故乡那么好谁还到处乱跑?
张小洁的故乡在江苏北部一座小城市,这座小城市一直是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也是历来兵家相争的军事重镇。张小洁曾给我说过,她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老家,从行动上看,她一直在努力摆脱,先是到济南上大学,又在济南找工作,然后费尽千辛万苦,飞到声称永无战火的瑞士,终于将硝烟弥漫的故乡远远的甩到心灵深处。从地图上看,张小洁故乡和我故乡的距离并不算远,被一根小线头似的的国道弯弯曲曲地串起来。张小洁说:这次我大概在家呆一个月。
回中国过月子啊?要不要我带点红鸡蛋来看你?
想看我你就来,红鸡蛋省着孵小鸡吧。
我不去,我在家有事。
什么事?
孵小鸡。
那我去看你。
我也没什么好看的,还那么长。
流氓!我年初二去看你。
五
大年初二在我们这里是个走亲访友的吉日,对于新婚夫妇来说,这一天还有特别的日程安排,就是说新郎必须要在这一天和新娘一起回娘家,叫做会新客,娘家会隆重接待,安排些酒量出众的人,目的是把新郎喝醉。新郎毕竟寡不敌众,因此允许带一个帮手过来陪酒,这个帮手俗称“挎斗子”的,所谓“斗子”,就是早年新郎新娘盛放礼品的工具,第一次正式回娘家,自然要带有份量的礼品,能挎这个斗子,要力大无穷才是,随着时代的进步,礼品的份量和重量已经不成正比,斗子的这个力就转到了酒量上,挎斗子的人要能喝酒,还要能言擅语,关键时刻要能挺身而出帮新郎解围。高级动物的所谓婚姻简直演变成了战争,为了繁殖后代,有那么多毫无必要的程序。我在大年初二下午到县汽车站接张小洁,看到很多骑着摩托车回娘家的年轻夫妻,冷风吹得他们满脸通红,像是刚刚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性行为。
张小洁从长途汽车上跳下来,温差让她一时难能适应,在红色鸭绒服里面躲藏的身体打了个哆嗦。假如是在几年前,我肯定会走上前去,把她抱在怀里,形成一场温暖的相逢。但现在,我只是从远处挥了挥手,确定我的存在,然后走过去,帮她拖行李箱,我问张小洁:怎么这么重啊?装了金子吗?寒冷并没有冻僵张小洁的笑容,她说:金子都让我吃了,屡次自杀未遂。
夏国强的车在车站门口等着,他说外国人都有汽车,坐惯汽车了走路就不适应,大老远来了适应完时差、温差还得适应汽车差。本来我家离车站连半公里都不到,如果是喝多了的话,夏国强一分钟之内就打个来回,但没喝多的夏国强却坚持要和我一起接张小洁,我知道这对他好不容易才兴旺几天的生意来说简直是釜底抽薪,但也只得接受他的盛情。夏国强的语气斩钉截铁:不能让她看不起咱县城人。马小刚开始也要来,但由于早早答应了一个“挎斗子”的任务,不得不遗憾的说:你再找个时间,我请弟妹吃饭。
夏国强把车开得很平稳,看来他自己也了解这辆车形同虚设的减振功能。张小洁告诉我她刚刚在长途车上遇到了一伙用秘鲁币骗钱的人,整个车上除了张小洁几乎都落入圈套,本来张小洁准备揭穿骗局,但是坐在她身边有个身强力壮的家伙说想活就别出声,为了能够活着见我,张小洁只好保持沉默。那伙人中途下车了,张小洁说如此短暂的旅程都这般惊心动魄,为了爱情真不知道还要经历多少凶险。夏国强的车到我家门口停住,我把张小洁的行李箱抱下来,夏国强说他不进去了,我便指挥他倒车,调好车头,夏国强小声对我说:姑娘不错,你心别太高。
张小洁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总是光芒万丈,我妈就非常喜欢她,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把张小洁当成了一个失散多年的亲人。张小洁从他沉重的行李箱里取出给我们全家带来礼物,我爸收到了张小洁带来的一件羊毛衫,暖洋洋的套在的身上,微微发福的肚皮让羊毛衫充实圆满;我妈收到了一块精美的瑞士手表,张小洁一边给我妈戴一边说:阿姨,这是王小明特意让我捎的。
这孩子真不懂事,这得花多少钱啊。
花不多少钱,我说:小洁卖一次身就够了。
这孩子!净胡说。
我妈问张小洁将来是否回国发展,张小洁微笑着回答:估计可能性不大,那边的移民手续快办好了,过两年小明可以也去瑞士发展。
我可不去,我不会说鸟语,再说妈也不让,对吧,妈?
我巴不得你赶紧走,将来我和你爸也好去出国旅游。
就为旅趟游就把你儿子赶出国门?我还是不是你们亲生的?
你不是,小洁才是。母亲紧紧搂着张小洁的肩膀,仿佛松开一点,张小洁就会插翅飞走。
除了责怪我没把张小洁的事情更早告诉他们外,父母看上去都特别开心,张小洁和我住一起他们非但没有异议,简直还在怂恿。母亲特意多拿了一床被子,还坚持要把自己用的电热毯给我们铺。她竟然用普通话对张小洁说:中国的冬天冷。我第一次听母亲说普通话,那语气仿佛把张小洁当成了一条花纹斑斓的热带鱼。
我严肃地向母亲声明:张小洁也是咱中华儿女,被逼无奈才叛国投敌的。
六
夜里是有点冷,屋顶上的积雪还没有化,甚至都能听见在积雪在瓦上正在结冻的声音。枕边的张小洁嘴里散发温热的气息,我的手滑进她的保暖内衣里,张小洁说:电热毯还插着吗?我说早拔了,咱俩还用插这个吗?我直接插你身上,又发电又发热。
张小洁假装不让我碰他:去,你没有守身如玉。
我这肥水是流了点外人田,那不是因为自留地被割走了嘛。
流了点外人田?我看至少浇了几十亩。
快,让我检查检查,你是不是被灌溉成了一片沃土。
这次和张小洁做爱真象时光重现,我曾以为我此生再见不到的女孩此刻又回到我的身体下面,她的叫喊、她的喘息都和过去一模一样,她的双臂紧紧环绕着我冰凉的脊背,她的身体还是那么温暖柔软,缠绕着把我从一些荒唐的事情中拽回来,在一次次荡漾中,回到纯洁、美好的从前。
高潮来临的刹那,我的大脑产生了幻觉。我觉得我和张小洁根本就没有分开过,我和张小洁怎么会分开呢?从谈恋爱的第一天,她就对我说过要永远在一起,我也很严肃地说:当然,后来还在黄河边的泥滩上发了誓。我们怎么会连自己誓言都会违背呢?那该是多么愚蠢和滑稽!张小洁去瑞士其实只是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