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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土改工作队,提出与丁步堂离婚。工作队支持了她。她虽被定成了地主成分,总算逃出了丁家。她带着这个孩子苦巴巴地过日子。尽管这孩子因缺奶瘦得皮包骨头,却越长越漂亮,粗粗的卧蚕眉,大大的杏核眼,支愣着两只扇风大耳朵,越看越像大夯。又怕丁家看出破绽,就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平安,而且改为母性。她不断求神拜佛,烧香许愿,祈求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丁步堂多次托人求情想抚养这个孩子,都被她断然拒绝了。今天他竟自己找上门来,哄骗这孩子认爹,这是万万办不到的!……
李月萍独自在家里胡思乱想着。出去玩耍的小平安跑回家来,手里举着一张纸币我来跑进来,“娘,给你钱,在门礅上拣的。”
月萍知道这钱是丁步堂给平安放下的。这钱使她想到,还没有给大夯凑份子。怎么把这事忘了呢?现在村里人可能都凑份子了,自己对大夯哥结婚也应有所表示。自己送去吗?不知人们说什么,那太尴尬了。等到中午,让平安送过去吧。
中午头吃饭,小平安替娘去给大夯送份子。到了石家,满院子净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小平安悄悄走到大夯身边,趁他不注意,把手里攥着的小红包塞到他的裤兜里。
这事被石大夯发现了,小问平安:“你这是干啥?”
小平安说:“大舅,是娘让我送来的,说是喜钱。”说完,扭头就走。
“哎,等一下。”大夯说着,走到桌子上抓了把糖,塞进小平安的口袋里。小平安推脱:“不要,不要。”
大夯把脸一镇:“傻小子,这是喜糖,必须吃,带给你娘吃!”接着又说,“你在这里吃饭吧。”
小平安连连摇头:“不,娘说了,不让我在这里吃饭。”
“那就把这钱拿回去。”石大夯将钱塞到小平安的口袋里,“回去跟娘说,心意我领了。”
小平安不要这钱,石大夯摁住他的口袋,把嘴一撅,“不听话,大舅就不喜欢你了。”小平安这才转身走了。
小平安像燕似的跑回家,一进门就高兴地喊着:“娘,娘,大舅给我喜糖了!”
在屋里沉思的李月萍匆匆擦了擦泪汪汪的眼,赶紧站起来迎出去。
小平安双手捧着糖递给月萍:“娘,你吃糖。”
李月萍勉强地笑笑说:“这么多啊,你吃吧。”
“娘,兜里还多呢,大夯舅让你吃。”小平安拿起一块塞进娘的嘴里。
小平安又从兜里拿出红包给娘,“大舅说他心意领了,不要这钱。”
李月萍的眼里立刻流出了眼泪。
小平安眉头一皱,不解地问:“娘,你咋了?咋哭了呢?
李月萍赶紧遮掩:“娘迷了眼睛。”她看看平安,迟疑了一下,“见你大妗子了吗?干娘长得好看不好看?”
小平安摇摇头:“人多,我看不见。”然后,对娘说,“我玩去了!”
小平安跑着出去玩,李月萍又陷入了沉思……
正当李月萍为大夯结婚沉思的时候,丁步堂也在家里发呆。他想想村里地覆天翻的变化,无限感慨:真是变了。不光村里随便一个人可以无端地训斥自己,就连自己小老婆儿也喝斥着把自己撵出来。想当年,他们丁家在东堤下村是首富。老爷子不仅在村里当着保长,还是码头镇商会的副会长,在黑龙河一带可以说是一跺脚四下乱颤的人物。他这个大少爷也是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可以说是心想事成,为所欲为。谁敢对他大声说话?见了他谁敢不低头哈腰,毕恭毕敬?如今,天和地硬是翻了个儿。那些长工们,从地下翻到了天上;他却由天上跌到了地下,甚至是被打进了十八层地狱。终日提心吊胆过着非人非鬼的日子。这次到月萍家去看孩子,他是经过几天的思想斗争才鼓起勇气的。娶李月萍做小,是为了给丁家传宗接代,是他和爹的愿望。娶月萍做小,得罪了大婆林佩茹。月萍生了儿子,一家人欢喜异常,成了全家的功臣。如果不是赶上土改,爹肯定会唱三天大戏。然而,这孩子生不逢时,一家人只能偷着乐。这孩子是丁家的独苗儿。离婚时,他希望把孩子留在丁家,月萍却执意不肯。区政府就以“孩子在哺乳期必须跟随母亲”为由,判给月萍抚养。他知道月萍恨他,不敢轻易去看孩子。这些日子,他特别想念这孩子,经常梦见,有时在梦里笑醒了,兴奋得再也睡不着。他知道大夯还恋着月萍,可今天大夯娶媳妇了,希望月萍死了那份心。基于这种想法,他决心去看孩子。不料小平安不认识他,月萍对他还是那么无情,他懊丧极了。只几年的工夫,社会和人情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他知道,这种地覆天翻天的变化,源于那场叫做土改的运动。对这场革命的到来,他比爹预感得早。他见共产党深受穷人们拥护,就觉得快变了,一再劝爹改改那暴躁的脾气,对长工、对街坊邻居、对乡亲都好一点儿,缓和一下与村里人们的关系。然而,他那傲慢的老子却不以为然,认为共产党、八路军是土包子,成不了什么气候,兔子尾巴长不了,依然我行我素。结果,在土改中吃了苦头,一气之下,命归黄泉。他曾经恨过那场革命,恨过领导这场革命的党,恨跟着共产党闹革命的那些穷棒子。是共产党领导穷光蛋们夺走了他家的财产,分光了他家的土地、牲口、房屋和农具;是共产党的政府判他和李月萍离婚,而且把他丁家的独根苗苗带走了。
在那场运动中,丁步堂只能老老实实地接受训斥,主动交待问题,在工作队和农会面前低头哈腰装孙子。原来他觉得,家里的土地、财产是祖祖辈辈省吃俭用积攒下的。听了贫下中农们血泪斑斑的控诉,才懂得了什么是剥削,才知道爹不是什么大善人。他的刻薄和霸道,他的所作所为令人发指,难怪一贯驯服的长工们会愤怒起来。他这才觉得对不起石老大一家。民国三十二年,爹不该趁大灾之年,把石老大赶出家门,不仅使他一家饱受流浪之苦;也不该娶月萍做二房,夺大夯之爱。细想起来,这是一种罪过。他觉得丁、石两家的冤仇算是结下了,掌了全村大权的石大夯说不定怎么收拾他呢!石大夯复员并当了支书,他做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然而,这个一村之主并没有对他进行报复,只是让他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过去他没下地干过活,从小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劳动,对他来说是一种脱胎换骨的改造。他深深尝到了改造的痛苦和艰难,动摇过,气馁过,甚至想过死。但他怕死,强忍着活下来。他知道跑到台湾去的蒋介石不会甘心失败,听人说再叫嚷反攻大陆。兴许有一天自己能时来运转,东山再起,再把天和地翻过来。他咬牙坚持着,企盼着有朝一日风云突变。但他没有看到共产党垮台,看到的是新政权的巩固和经济复苏,跑到台湾的老蒋甚至连个消息也听不到了。他感到失望、苦恼,更感到痛苦和孤独。共产党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都贴上阶级的标签,打上阶级的烙印。既然把他家排到了地主的位置上,也就把他最大恨度地孤立了起来。村里没人敢跟他来往,甚至在大街上走个对面也没人理他。他好像生活在另一个星球上,生活在真空里。他盼着共产党垮台。然而,从他见过的杨旭、鲁子凡和石大夯这些共产党的干部身上,根本找不出什么毛病。他们没有一点架子,凡事都跟老百姓商量。他们不谋私利,处处为老百姓着想,真心实意地为穷苦人办事。他所企盼的变天梦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渺茫。眼前的现实是每五天就被叫去训一次话,所听到的是千篇一律的“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那颗企盼变天的心渐渐凉了。
当东堤下村敲锣打鼓,鸣放鞭炮,庆祝石大夯那个曙光农业生产合作社成立的时候,对他的震动并不亚于土改。他做梦也没想到一家一户的地会伙起来。有人说共产党“共产”,莫非就是这么个“共”法?土地入了社,作为地界的石头和桑树墩子都刨掉了,再也分不出原来是谁家的地了。土改时虽然分走了他家的土地,焚烧了他家的地契,但留有地界。哪块地是他家的,他心里记得清清楚楚。地一入社,地界一刨,什么标记也没有了,再也分不清哪块地是谁家的了。他感到无限怅惘和悲哀,梦想复兴祖业的愿望彻底破灭了。难道自己就这样混一辈子?他不甘心,又无可施计。惟一的出路就是表现得积极一些,主动向干部们靠拢,主动干些扫街垫路的好事,以讨好干部群众,改变村里人对自己的看法。为了改变难耐的孤独,他曾想过入社。但一想到共产党的阶级路线,又褪气了。自己与人家不是一路人,怎么能进一个门呢?
正当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无限苦恼的时候,听说石大夯要娶媳妇了,觉得该去随个份子。这是村里的一种习俗,是一种人情往来。不在东西多少,是关系近的一种表示。在过去,他们家每逢红白大事,人们都争着送来份子,尽管有的挺穷,甚至连饭都吃不上,东摘西借也要表示一下。虽然不是出于真心,不心甘情愿,还是这么做。那是因为怕得罪东家,不叫他们种地或遇事卡巴他。现在人们送礼随份子倒是出于真心,自觉自愿的。这种大事如果不随个份子,就会被人看做两家断绝了来往,甚至结上解不开的疙瘩。如果两家有点隔膜,红白大事上一走动,这隔膜就消除了,两家关系就会好起来。正因为这样,他觉得必须给石大夯送份礼。这种事本来有人张罗,不知为什么没人通知他。可能因自家是地主,有意和他划清界限。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更应该主动去把礼补上。不然,将造成终生遗憾!
村里人随份子,一般都是送中堂。几个人或十几个人凑钱买幅中堂,写上自己的名字,花钱不多,也算表达了一份情谊。他想送块幛子,又没那么多钱。只好花几角钱买了幅中堂,用毛笔恭恭敬敬地写上“贺石老大令郎花烛之禧”和自己的名字,然后换了一件干净衣裳,便亲自送去。
在路上,丁步堂盘算着去石家后第一句话该怎么说,猜想着石老大一家对他会是什么态度。他心里有些忐忑,总怕人家不收,甚至把自己拒之门外。如果那样就尴尬了。即便这样,他也要硬着头皮送去。
走进石家,他看到石老大,赶紧挤出一副笑脸迎上去,点头哈腰地说:“大叔,这事我事先不知道,来晚了,多多包涵。”他没想到石老大不仅收下了他的礼物,对他还客气了一番:“乡里乡亲的,破费啥呀!”尽管这是客套话,他心里挺舒贴,一块石头落了地。
按照风俗,凡送了礼的,都被请去喝喜酒,以表示答谢。酒宴一般安排在当天晚上。丁步堂就坐在家里等着。等了半天没有动静。老婆林佩茹说:“咱家成分高,人家不会请你,快吃饭吧。”他不死心,想再等等。老婆说:“你馋了?就是人家请你,也不能敞开肚皮吃。”丁步堂摇头笑笑,女人家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他盼的哪是石家一顿饭呢,这关系到石老大一家人对他的态度啊!
天黑下来,石家终于请他去喝喜酒了,是四吐沫给他捎的信,这使他惊喜不迭。看来石家并没有另眼看待他。他感到安慰,又不满足。这种事都是本家人亲自来请,石家为什么让四吐沫捎信呢?这显然是一种不尊重。一时又没了去赴宴的兴致。正当他犹豫去不去的时候,四吐沫又跑来了,问他:“你到底去不去呀?我可把信儿捎到了。”于是他不再胡思乱想,跟四吐沫一起去了。
丁步堂前来赴宴,引起了韩天寿的注意。他虽当了村长,却一直不服大夯,处处在挑他的毛病,想取而代之。他见丁步堂来石家喝酒,不禁眉头一皱,脑子里立马划了个大问号:怎么请他来了?他那黄眼珠子一转悠,顿时喜上眉梢。支部书记竟请有夺妻之恨的地主分子喝酒,阶级立场哪里去了?他故意提高嗓门,大声和丁步堂打招呼:“也请你来了!快里边坐。”
丁步堂不知韩天寿为啥对他如此热情,稀里糊涂地点头应着:“韩村长,我也来贺喜呀!”
韩天寿说:“步堂,大夯的喜酒可要多喝几杯呀!”
“那是,那是。”丁步堂应着往里走,见院里好几大桌都坐得满满的,不知坐哪儿好。韩天寿又大声招呼大夯,“支书,丁步堂来了,坐哪一桌啊?”
石老大过来了。丁步堂忙迎上去说:“大叔,道喜,道喜。”石老大双拳一抱,“同喜,同喜。”拉着他就往里走,并叫人给他搬来一个凳子坐下。
石家的喜事办得隆重,晚上的喜酒也请得气魄。院里吊了个大汽灯,照得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