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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家父与无双公子朱泓略有交情,这碧波翠竹就是无双公子亲手种下的。那时我年幼也记得,当时无双公子对家父言,碧波翠竹本无法长于北方,但用雪梨水浇灌,或许可成。采摘仲春梨花,泡于大寒雪水中,密闭三月,酿成雪梨水。果然此法可行,二十年过已竹影绰绰,就连那‘和墨斋’也是无双公子亲自劈桩书写的。”说到这儿,洛谦突然一顿,而后又提高音量道:“听闻骠骑将军是无双公子的门下高徒,难道上官小姐未曾见过无双公子?其实,还有传言,无双公子曾收下一名女徒弟。”
讲完,洛谦如水双瞳骤然盯着我,然后,笑起。
我亦一笑,坦然道:“扶柳确实同哥向泓先生学过两年,可当时并不知泓先生原是无双公子,而且泓先生从未收我为徒。先生说,只授杂学,不需师徒名分。”
洛谦笑意更深,转身,伸出右掌,对着身后书桌,道:“既是这样,上官小姐,能否回答洛某几个问题?”
我顺势望去,书桌上已摆好纸墨,再回首,便瞧见洛谦的温润笑颜。洛谦刚才略转身,不偏不倚,正好在门口,挡住了我的去路。
典型的请君入瓮,看来不答都不行,前途凶险,我心一掂量,而后浅浅笑起,清声道:“小女子学识浅陋,不知丞相是否也可以写出心中看法,以供参考?”既然现在我为鱼肉,人为刀俎,不可回绝,那我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洛谦笑容一僵,想是没料到我会提出这等要求,片刻之后,他反将唇角扬地更高,道:“如此就一同写下心中看法。”说罢,从书柜中抽出一张宣纸,平铺在书房角落的矮几上。
我握起墨砚旁的竹节狼毫,笔杆手感润滑,应是常用之物,一点砚,笔尖就吸饱了墨汁,似墨莲待绽,若有若无的墨香,混着魅惑。
“如何看待令尊?”
我稍迟疑,才下笔,将军功名万骨枯。
“如何看待令尊与令堂?”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如何看待自己?”
很顺,写到,质子。
沉吟一声,立即将质子画为墨团,抬头,看见洛谦站在书桌前,眸深似潭。
手心渗出一层细汗,我中道了,其实洛谦最想知道的答案只有质子,我如何看待自己现处的位置?是什么?上官家不安分的卧底?相府中隐藏的危险?
前两个问题只是幌子,抛砖引玉而已,通常人都有习惯性陷进,开始顺了,后面也会放松警惕,所以我会不假思索写下质子。
质子,即人质,战国纷乱,列国之间有一个外交惯例,两国相交或相攻时,为了取得信任或相互牵制,诸侯们常将自己的王子王孙派往对方首都作为抵押,而我现在就是上官家推入相府的一个人质。
带着一丝侥幸心理,可能洛谦并没有瞧见质子,我强稳情绪,淡笑,走向角落的矮几,道:“不知丞相的答案如何?”
将军,一对佳人,第三问竟没回答。
“质子?”洛谦沉声道,他终是瞧见了的,我轻咬唇,闭上双目,心里排江倒海,该如何办呢?
和墨斋内一片寂静,窗外风吹过竹叶,浮起一层清香,沙沙地响。
过了许久,洛谦突然和悦笑起,笑声很轻,很柔,却充满整个屋子,“精彩的回答,上官小姐,果然好文采。”
我惊讶回首。
洛谦温和地笑,如沐春风:“如此才情,上官小姐定有一颗玲珑心,洛某也就直话直说了。上月我与大将军定下盟约,共图前程,可世事难料,为了顺利完成目标,迫不得已才让小姐下嫁。”洛谦停了停,有些犹豫,无奈一笑,又道:“实不相瞒,多年前,洛某心中已有他人,呃,所以现在只能给一个名分了。”
我释然,这也是我最想要的结果,原来我与他费尽心机求得是同样事。
他日目标达成,他稳掌朝局,我换回一份休书,重得自由之身,从此两人再无瓜葛。我本不是古时三从四德的女子,也不在意所谓名节,只是想一生求得个真心人而已。
见我平静,洛谦略讶道:“丝毫不介意吗?”
我莞尔一笑,道:“这本就是件无头无脑的怪事,我又何需在意?只是但求丞相日后撰休书时,用词贤惠,以便扶柳仍可觅得良婿。”
听我话语大胆,洛谦一愣,随即浅浅笑道:“难怪前日大将军叮嘱,小女看似娴静,实则刁钻。今日一见,果真不假,不过我认为上官小姐实仍性情中人,更俱大将风度。”
“丞相缪赞,”我回道:“扶柳万不及丞相谋智。”
“不在朝堂,听上官小姐叫一声丞相,竟有些刺耳。”洛谦柔声道:“以后不要这样叫了,以前她喜欢戏诌我大人。”
那要怎样称呼?我不是她,名不正,言不顺。
对百姓而言,他们要谦卑地尊一声相爷,对官员而言,他们要讨好地称一声丞相,只有那高官重臣才唤得起一声洛相。
“那洛大人,”我婉转道,不能直呼大人,就加上姓氏,“也不必叫我上官小姐,家中父兄皆叫我扶柳。”
“无双公子可在京城将军府?”洛谦突兀问道。
我诧异,刚才他明知泓先生是哥师傅,就也应该打探到泓先生八年前已飘然远游,不知踪迹了,“洛大人既知哥与先生渊源,怎不晓这几年的事端?”
“当然无法知道,我刚才所言全是传闻。”洛谦笑得无害,偏偏又带着得意,“十八年前,无双公子拒官归隐,世人皆不知其去向。只是最近朝堂上传得凶,说,骠骑将军所布阵法与无双公子极为相似,定是其徒,而且有人曾在将军帐内发现阵法要诀,字体秀丽,为女子书写,故又传言,无双公子收有一神秘女弟子,精通奇阵。”
我惊怔,断续的碎片,竟被他连起,猜透。
“无双公子,绝世无双,一绝奇门遁甲之术,二绝棋秤天下,当年一招龙抬首,不知胜了多少宇内高手。不想今日还可有幸亲见这绝世高招。”不知何时洛谦已摆好棋局,一具很旧的桐木棋盘,两个枯藤编织的棋盒,无数颗竹质棋子,翠绿,麻黄,装满了藤盒。
这又是他先前准备好的吗?我笑了,道:“扶柳只跟了先生两年,未曾习过围棋。”停了一下,又道:“八年前,泓先生就云游四方了,至今没有消息。”
洛谦手一松,棋子从他手缝中滑落,洒了半角棋盘,显然他是失望的。不过很快,他又笑起:“那我教你吧。”
围棋主要在于计算,这个尚好,从小我数学不错。况且落子布局常有兵法融合其中,而且洛谦又讲得极为通俗易懂,是故,半日下来,我也能下得似模像样了。
凝望棋局,我轻拧眉头,虽然洛谦已故意让了我好几手,但毕竟初学,下至中盘,已无处落子,粗略计算一番,相差十目多,无法再扭转乾坤,正要举手投子认输。这时洛文却走了进来,弯腰禀道:“相爷,工部张大人求见。”
洛谦挥手淡笑:“带他进来吧。”洛文便退了下去。
我亦起身,投子,笑道:“这盘棋扶柳认输了,待我回去好生想一想,下次定能赢过洛大人。”缓缓走向门口。
“扶柳。”听见洛谦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腔调悠扬,仿佛带着江南水雾,迷离了人心。
我停在了门槛前,回首,只露半面脸。
“柳叶弯眉,不必再画。”洛谦笑得温和,不似哥的笑容,夏阳般帜热,明朗,黄金梧桐叶样的灿耀夺目,恰如半升的朝阳,清柔,让温暖在空气中慢慢荡漾开来。
我嫣然巧笑;“我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扶柳的容貌,不必妆粉扫眉,也自能动人心魄。
只是,我何时才能问上一句,画眉深浅入时无?
竹枝灯下
天朔八年,九月十八,清晨,薄雾。
洛文端着一碗汤面放在我桌前,后退四五步,垂手而立。
显然这碗面是刚做好的,还是滚烫的,冒着热腾腾的汤气,像是窗外的晨雾,朦胧看不清,但却是温暖的。
我笑问道:“今早文总管怎么亲自送来?”
洛文略有讶意,抬头看我,回道:“今早相爷离府,特意嘱咐,夫人生辰,理应庆祝,先备寿面,待下朝后,再陪夫人。”
“哦,我倒忘了。”我脸有憾色,“却不想丞相竟记得。”
“小人记得,定媒妁之日,互留生辰八字,相爷当时说,喜事巧合,拜堂恰一月,就是夫人生辰。”我瞧着眼前的敦实汉子,这就是相府总管,总能将主子的事圆得滴水不漏。
“小人这就去请戏班子,为夫人添喜庆。”
“不用麻烦文总管了,我喜清静,锣鼓喧天倒闹得心慌。”我笑着回绝道。
洛文似乎不解,但还是忍住没再回话,退了下去。
我用筷子挑起一根寿面,长长不断,眯起眼笑道:“流苏,听说这寿面要一口气吃完,方能长命百岁,倘若不小心弄断了,人便会遇上不吉利的事。流苏,你信吗?”
这个月,流苏似乎一直藏着心事,亦愈发地沉默了,常常一连几天不吭声,只用点头或摇头来打发前来询问的人们。
“信则灵,不信则不灵。”流苏总算是肯开了口。
“是吗?”我抬头盯着流苏,口中一滑,面条竟断了。
“断了,流苏,看来我最近运气的确太差,要禁足在屋,躲避横祸。”我放下筷箸,指着寿面,清甜笑道:“那你说,洛大人信吗?”
流苏霍然近身,泼掉寿面,眸亮如炬,紧盯着我的眼,愤然道:“你不喜欢就直说,要不就像这样倒掉,不用敷衍地宽慰,让我们安心。丞相信也罢,不信也罢,关心也罢,假意也罢,你还是被锁住了。你骗不了我,也骗不了自己。知道吗?你每次真心笑时,总是喜欢看着别人的眼睛,若是眼神飘渺,笑得越甜就越不开心!”
恍惚间,我笑得愈发地甜了:“流苏,为什么你每次话一多,我就觉得你一点儿也不可爱了呢?”
午后,我坐在窗前,摆着棋谱,偶尔一两片秋叶被风吹落到棋盘之上,遮住几颗棋子,这样,我就再猜不透棋盘局势了。
屋内碧衫干劲十足,将衣柜翻了个底朝天,捣鼓一通,掂量再三,终于挑出一套水红纱衣,比划着跑到我面前,踮足一旋转,纱衣就如水波般层层漾开。碧衫娇笑道:“小姐,我找了半天,就这件纱衣最漂亮,颜色也艳,如果再配上那支宝石簪花金步摇,定迷死人了。”而后又压低声音,凑到我耳旁,“相爷从来都没在这里留宿过,小姐,今晚可一定要好好把握机会啊。”
我笑起,手指轻弹一下碧衫的额头,道:“你这死丫头这几日都闲得很,是吧?看你脑子里竟想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我要那件青花绣衫子,入秋夜凉,这清凉薄纱衣我可受不了。”
碧衫不夫服气,徶嘴,碎碎念道:“小姐才脑子古怪,现在京城哪位美人不是这样穿的?”
我取出一支金步摇,插入碧衫的发髻,笑道:“碧衫美人,那今晚你就穿着这件纱衣去赴宴,怎么样啊?”
碧衫一愣,随后惊叫,抛下纱衣,就逃离了屋子。
入秋后的夜凉飕飕的,空气中的丝丝凉气不断地从我的衣襟、我的袖口钻了进来,轻轻地摩擦着我的皮肤,引得我不时地轻颤。
和墨斋内,我捧着一卷书。
一直以为书房就是每家每户的重要地方,存着各自的机要秘密,旁人是靠近不得的。后来才知道,洛谦是把和墨斋当成了真正的书房,只有书,一卷一卷的,堆溢了整个屋子。
书就在眼前,可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想是冷的。我不禁起身,跺着脚来回走着,心里嘀咕起,还好没听碧衫的话,穿上那件水红纱衣,要真的那样,这男人没勾引到,我的小命倒先是要让阎王给勾走一半了,想到这儿,我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
“原以为你会生气呢?没想到正高兴着。”洛谦站在门口,嗓音透着慵懒,却遮不住双眉间的疲惫,“今日淮南突有急事,与同僚们商议晚了,让你久等了。”
我半转过身,对上洛谦尚带歉意的眼,释然笑道:“这生辰过与不过,倒也无妨。想十八年前今日娘正为我而备受煎熬,我如今却大肆庆祝倒让娘不好想了。况且洛大人心里还记着,这心意也就到了。”
估计这个月来洛谦也适应了我略为新怪的思想,对我的生辰日即娘的痛苦日的说法也不惊讶,只是继而笑道:“不知我和墨斋内,哪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