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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
“他们问:你父亲是谁?”
“老猫。”
瘦弱的文书用竹笔频频在粗糙的纸上飞快地记录。
“好吧。他们说,你要跟我们谈些什么?”
“回家。”
“是你要回家还是要我们回家?”
“你们。”
“为什么?”
“不要打仗,不要流血。”
单增把话翻译过去后,那边众人一阵窃窃不安的低语。
“他们说什么我听不清。”轮到野猫问单增了。
“他们说……唉,他们说你是只卖国猫,噢对了,请问你是哪国猫?”
“国家不是为了猫而存在的。”
“原来是这样……噢,他们想知道,这场战争我们是胜还是败?”
“败!……他们又在说什么?”
“他们说,也许搞错了,你可能不是我们的保护神。”
“我谁也保护不了。”
“噢,他们想知道,你父亲长得什么样儿?”
“样子比我老。”
“我还是想像不出,我从没注意猫老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你有没有名字?”
“我说过我叫野猫。”
“我叫单增。我有两个哥哥。一个懂牛马羊语,一个懂鸟语,我懂猫狗语。我
知道懂鸟语的人很多,猫语最难,懂的人最少……噢,咱们光顾了唠家常……他们
又问你呐,问你还想吃点什么?”
“我吃饱了。”
“你平时吃老鼠吗?”
“我一见它们就恶心。”
“怪了,猫不吃老鼠。我觉得你是一位不会给我们带来吉祥的预言师。”
“也许是这样。”
“噢,他们又告诉你。听着野猫,有神灵的保佑,我们永远是战无不胜的。”
野猫沉默一阵,用人类的语言明白无误地对众人说:“回去吧,尊敬的喇嘛们,
你们精通因缘学,可是对战争一窃不通。这场战争我们注定失败了。”
众人骚动起来,一位喇嘛指着野猫低声咆哮:“打死它!它是魔鬼!”
单增说:“我白费了口舌,原来这家伙会讲人话。”
接着那边桌上的碟盘碗盖夹杂着茶水、糖果点心和肉块一齐朝野猫飞来。野猫
似乎并不理睬这番袭击,慢腾腾跳下地朝帐外走出去。两旁的卫兵纷纷躲开,他们
拔出刀剑在空中挥舞,发出胆怯的驱鬼的叫喊,却没人敢上前靠近。野猫走出没多
远,身后一阵密集的石块飞来,力量却不猛烈,不痛不痒地落在野猫背上。野猫没
有逃跑,只是低下头慢慢离去,怀着满腹的心思,仿佛对某种希望产生了破灭。
第三节
导弹和关于城市的话题
一架直升飞机在城市上空盘旋,不知是出于军事目的还是作地质勘测,或者是
在拍电影,要么就是在监视某一区域和寻找什么人。野猫疑心他父亲坐在上面正用
望远镜搜索自己,他溜进一条窄巷里躲起来,并在墙壁上写下一行字:我们如何逃
避父亲的追捕?
走出窄巷是一个僻静的街口,路边一个少女坐在小货摊旁,有着几分野性的美,
她兜售炒胡豆、野酸根茎和烤面饼,这种祖先们咀嚼的零食如今没什么人喜欢吃了,
只有乡下人和零花钱很少的小学生来买一点。野猫却馋上那些香喷喷的炒胡豆,便
时常来陪这位寂寞的少女。在小摊旁转上几圈,用脑袋和身体在少女的腿边亲昵地
蹭磨几下然后跳进她怀里哼哼道:“咪呜——咪呜——咪呜——姑娘你若肯赏给我
几颗胡豆,我就给你讲个故事。”
少女抚摩他的黑色皮毛,喂了他几颗胡豆,不屑一顾地说:“又来那一套哄小
孩的民间故事:一只狗,一只猫,一只鸟什么的饿了就向姑娘要吃的东西,然后就
编出一段什么国王呀仙女呀妖魔呀什么的神话来。真——没劲。”
“那你要听什么?”
“伤感一点的。我许久都没哭过了,总遇不着让人抹点眼泪的事,你说这日子
过得有多糟。”
“是这样,”野猪颇有同感,“我早已是欲哭无泪了。”
少女听了哈哈大笑。
野猫痴痴望着她,过了会儿说:“你的模样很像我从前要好的一位姑娘,她叫
丰田。”
“我叫桑塔拉,各种性能都比她好。”她说。
“进口的?”
“国产货。”
“桑塔拉。你的情人一定是司机。”
“嘿!他技术高超,开起来像野马,能把人颠簸死,”她扮了个鬼脸,“在床
上。”
桑塔拉把野猫放在地上,拍掸着腿上的灰:“猫,我该收摊了,你也回窝去吧。”
野猫很有礼貌地打听她的住址,她告诉了他:“您想晚上来找我吗?”
“也许来。”
“我的朋友都不喜欢猫,他们兴许会把你赶出去。”
“没关系,我会老老实实呆在一边的。”
到晚上,野猫尽量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缅腆的大学生,据说这种模样很时髦,比
较受女孩子们的青睐。流行的穿戴是:戴一顶窄边圆帽,脖子上系一条米灰色羊毛
长围巾,穿深色西装,腋下夹一本深奥晦涩的诗集。他按照桑塔拉说的地址走进古
老的世俗区,小巷像迷宫在住宅区里绕来绕去,黑暗中高高低低的窗户里透出的灯
光仿佛对夜路人诉说着每个家庭的故事。野猫走进一家半掩着大门的院落,在二楼
漆黑的通道里拐了几个弯,听见从一扇门里传来音乐声便知道是桑塔拉的家了。桑
塔拉的母亲在厨房看电视,屋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灯,电线和灯泡上沾满了苍蝇。她
母亲是卖酒的,厨房的角落里放着几只大酒坛。他一进门就感到屋里有种阴森梦魇
般的鬼气,还有一股浓烈刺鼻的陈年酒酸的馊臭气味。另一扇通往里间的门挂着门
帘,野猫不知道桑塔拉是否愿意见他。老太婆告诉他里面乱糟糟的,如果他急于想
找个姑娘的话,她可以把他介绍到附件的邻居家去。野猫想了想说他只坐在这里喝
一杯酒就走。老太婆听了高兴得眼睛发亮,起身将他让坐在矮方桌旁的床边。趁她
忙碌时他把门帘拨开一条缝,看见里面几个男女青年像蛇一样扭摆着身体在跳舞。
老太婆为他端来一杯酒,悄声抱怨来这里的年轻人一点没教养,宁肯从外面扛回几
大箱啤酒也不愿买她的酒。野猫喝了一口酒就哭丧起脸,这酒又酸又涩像某种工业
化学剂,觉得满嘴的牙齿都快被蚀落掉。老太婆尴尬地说:“唉,唉,我能把酒酿
出这种味道,也算是有本事了。”
“这酒都放馊了。”野猫咂咂嘴说。
“那当然。放了有三十年,卖不出去。瞧瞧,那儿还有两坛子。”她指了指角
落。
“这不会把人喝死吧?”
“这我不知道,说来全都怪我丈夫。他可是很不一般哩。”见野猫很有兴趣地
听,她就像寻觅到了多年不见的知音,挨坐在他身边滔滔不绝说起来:不知从哪儿
窜来的一个男人,是个酒鬼,当初死皮赖脸要跟我结婚主要为了能免费喝酒。我辛
辛苦苦酿造出的酒都要被他喝掉一大半,从太阳还没升起一直能喝到月落西头,一
边喝酒一边唱忧伤的歌开始怀念他过去的情人,每天都得昏昏沉沉,醉也醉不死,
醒也醒不过来。她忍无可忍,终于对他进行了谋杀,把他扔进了盛满酒的大铜锅里,
锁上门在外面痛痛快快玩了几天就去了警察局自首,等警察赶来一看,他淹泡在酒
坛下睡得很酣甜,还咕咕地冒出一串串气泡,人们把他打捞出来,他昏睡了九天醒
来后再也不喝酒了。但从此以后他脑子变得不清醒,成天疯疯癫癫,在外面跟一个
邪道的巫师学了些妖术,回到家就在他老婆身上作实验,趁她熟睡之际在她的头颅
顶部开出一个小眼。把我身上的精气全放出来了。孩子,你把手掌放在这上面试试。
野猫将信将疑地把手伸在她头顶上,果然感到一股侵骨的寒气直穿掌心。她抱怨从
那以后她身子骨总是阴弱风寒。后来又把一只青蛙移植进她的左眼睛里,她扒下眼
皮凑近野猫说看看它还在不在,他盯住她的一只枯干浊黄的眼睛看了半天也没见里
面有只青蛙。它在里面睡着了,现在不肯现出来。为了让他相信里面确实有一只青
蛙,她让野猫用手指在她左边太阳穴上用力弹几下把它弄醒,他刚弹了两下就听见
从她脑袋里传出呱呱的一阵叫唤,把老太婆的半边脸震得直颤抖。孩子你弹得太重
把它惹火了。她捧着半个脑袋呻唤道,这下它该折腾我一夜了。这样一来她酿出的
酒就永远是一股醋酸馊臭的味道,她的手艺从此彻底废掉了,再也酿不出香甜醇美
的味道。后来?后来他发现自己闯了祸就跑了,我原以为他找到了过去的情人跟她
一道逃跑了。后来才知道他作了一名瑜伽师,把自己埋在地下什么地方,再也不出
来,谁也找不到他。他那个时候很有点名气,叫艾勃。你回去问问你父母那辈他们
也许都听说过。
“原来是艾勃。”野猫笑了起来。
“怎么样,听说过吧?”她有几分得意。
“没想到他跑进城里学坏了,他过去是个挺正派的青年。”
“你从哪儿知道的?”
“他是我朋友,很久以前了。”
“那时你是作什么的?”
“我是一只野猫”
“噢——这回我信了,他提起过你。”
老太婆说既然是过去的朋友,如果他想跟艾勃说说话,她可以给他一个电话号
码,她说这个号码很好记,却不容易拨通,就是按1234567……顺序一直到188,总
免不了会拨错一个数字。
后来他们看起那台黑白电视机播出的节目,索然无味。没完没了地介绍科技博
览会上展出的某种光学纤维新技术。趁老太婆看得挺入迷,野猫想知道桑塔拉什么
时候出来见他,便悄悄地撩开门帘,他们正成双成对踏着轻柔缓慢的音乐节奏搂抱
在一起轻轻摇摆。一个小伙子搂着桑塔拉,双手在她背部动作优美地上下抚摩。
“喔,那个人在摸她的屁股!”野猫发现这一情况,悄声告诉老太婆。
“她的屁股很臭。”老太婆并不理会。
“呀!他们互相都摸起来了!”野猫大惊小怪地喊叫起来。
正陶醉在情欲中的年轻人被他的叫声吵乱了心绪。那个跟桑塔拉跳舞的小伙子
长着一颗狮子头似的硕大的脑袋,他抄起一把椅子骂骂咧咧冲出来朝野猫头上砸来。
野猫本能地身体朝上一蹿,脑袋重重地撞在床头板上,一声惊叫从梦中醒来。
按照梦中那个奇特的号码,野猫走进路边一间公用电话亭,投进几枚硬币拨起
号来。的确有些困难,快拨到头时总会拨错一个数字,直到第三次才终于接通。
“哎?”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星球上传来。
“艾勃,我是野猫。”
“你是怎么打听到的?”
“我找到你老婆了,是她告诉我的。”
“我老婆?”
“你说你坏不坏,干嘛往人家眼睛里放一只青蛙?”
“让我想想……你弄错了,到现在我还没跟任何女人结过婚。”
“我说错了!是我作了个梦,看来这梦挺灵验的。”
“野猫,你还好吗?”
“老样子。”
“你父亲怎么还没把你逮住?”
“所以我还在东躲西藏。哎,你还记得丰田吗?”
过了一会儿,那头说:“挺想的,她大概早把我家的房子烧光了。”
“是烧光了,她说话总是守信用的。我也一直在找她。已经快找到了。”
“你一直都想跟她结婚,见她的第一面我就看出来了。”野猫听出了艾勃的声
音有几分醋意。
“现在我不想跟她结婚了。”
“为什么?”
“她一定很老了。”
“你总是这么年轻,不觉得日子很难熬吗?”
“你把自己埋起来不觉得闷得慌吗?”
“野猫,你别再打扰了,我需要宁静,绝对的宁静。”
“出来吧,艾勃,你若是胸怀大志就出来和宇宙飞船去别的太空翱翔,宇宙大
着呢,何必往地狱里钻呢?”
“野猫,总归说来你到底还是个凡夫俗子,看来你永远也无法达到空灵的境界。”
“去你妈的空灵境界吧!”野猫气呼呼挂断了电话。
他走进附近一家叫“夜光杯”的酒吧,在一间火车座式的半封闭包厢里他发现
了梦中见过的那个狮子头的家伙。两人见了面,点头一笑,野猫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野猫对那晚上扰乱了他们的舞会表示歉意,狮子头咧嘴一笑,说:“也怪我,喝多
了,没看清你当时是一只猫,差点没伤了你。”
“没关系。”
“哎,我说你干嘛有时要变成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