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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照青衫冷  梓涵-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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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磨了。”他道:“这会子还磨什么墨。”

晏青衫抬眼望住他,目光定定,里面有万千种情绪流动。

“那么圣上不打算修书让位吗?”他问,其实却是陈述语调。

不会,萧骋自然是不会,他了解他,深深了解,与爱恨无关。

“不打算。”萧骋不出所料摇了摇头,并不慷慨激昂,只是坚定安祥。

然后他探头看了看案上茶碗,问晏青衫里面盛了什么。

“毒药。”晏青衫回答:“这叫做千年醉,喝下去就像喝醉酒,慢慢的便睡着了,然后一醉千年,没有任何痛苦。”

“为什么预备这个?”萧骋沉声:“为什么预备两碗。”

晏青衫定住身,望向殿门之外影影绰绰的将士背影,缓缓回道:“如果不这样,那么门外这些人都得陪葬,我相信七爷不忍。”

那语声浅淡,却夹杂着深深了解。

“好!”萧骋击掌,立起身豪情顿生。

到这时这刻,再不需要什么临别字句。

了解,并愿意同生共死,已经足够。

他端起一只茶碗,两碗茶里有一碗菊花破损,他下意识里便端起了那只,仰脖一饮而尽,然后拂袖预备将另一只打碎。

茶碗落地之前晏青衫俯身将它截住,动作精准,象是早有预备。

“这样好酒,独饮未免无趣。”他将碗高持,也是仰头一饮而尽。

酒力升了上来,萧骋跌坐龙椅,双颊微微发烫,内心竟有一丝欢喜。

虽说是希望他能活着,活得长久,可他这样立定心意随了自己而去,心里却还是欢喜。

没有谁真的是圣贤,在爱里真的只付出不要回报。

他伸出手,想要握住他,晏青衫便上前,伸出左手由他握住。

那五指冰凉,到这时这刻却还是冰凉,没曾被谁捂暖。

萧骋便牵住这只手,历历回望自己的生平,回想自己是如何踏上这金鸾宝殿,又是如何将家国奉送。

起先是倾城一怒,自己和三哥对垒沙场,仗打了一年有余,国力兵力大是耗损。

之后齐宣死了,自己软弱无定,失却人心。

…………

最要紧的是到最后自己居然不能识人,居然将十万守军留给梁思齐弦,叫关门大开自此一败涂地。

怨不得旁人,这一路走来都是错,是他自己一手将家国奉送。

他叹口气,本来是心甘,预备去黄泉面对先人责难。

可是脑间却突然有根线浮了上来,越来越清晰,所有散落的旧事被这根线串起,围成了一个可怕的圆。

晏青衫,这根线是他的晏青衫。

倾城一怒为他,失却人心为他,启用梁思为他……到最后弃固邺返京也是为他。

巧合,太多巧合,这世上断不会有这许多整齐划一的巧合。

他抬头,急忙忙抬头,心却沉入了至深至寒的湖底。

“你……”他哑声,喉头打结再说不出第二个字。

视线那头的晏青衫也即刻察觉到他该是明白了,牵起唇角缓缓露出个笑。

“您终于明白了。”他俯身,感觉肩头一松有些释然:“到现在才明白,却不是因为您蠢笨,而是因为内心太过纯净。”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挣扎良久萧骋才吐出这句,声音暗哑,心间比怒意更深的却是寒凉,彻骨寒凉。

晏青衫退下高阶,在殿下顿步,下颚微微高抬念道:“明月出天山,李白;山回路转不见君,岑参;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李欣;愧君相见频,司空曙……”

洋洋洒洒直念了有几十首接尾连头诗,白衣被清风鼓动,那些记忆扑打他身体,渐渐一分分清明。

“晓汲清湘燃楚竹,柳宗元;竹露滴清响,孟浩然……”萧骋缓声接了上去,双眼望住晏青衫,不知是当哭还是当笑。

这是当年在燕国之时两人比试的第一局,比接尾,需是唐诗,作者不得重复。他当年就是输在这一句,——竹露滴清响,这句之后他江郎才尽。

那头晏青衫也回望他,神色平定,微微躬身,道:“不错,我就是苏七雪。七爷不久前断言,自己一眼便能识得的少年。”

“是吗?”萧骋在原地答道,来来去去这句,唇角上扬挂起一个涩重的笑。

苏七雪,眼前立着的和自己朝夕相伴的人居然就是苏七雪,自己心心念念寻了十余载的白衣少年。

那储云殿上扬洒而谈,风华叫他毕生难忘的白衣少年,却原来不是遁云无踪,而是被他赤国权贵一脚脚踏碎,从头到脚没入了漆黑泥沼。

还说什么呢,命运翻覆如此无情,他是该恨的,怎么恨都不为过。

可笑的是自己将一腔赤诚错付,这么愚昧的将颗心送上,所有的爱和怜惜到如今都成了家国沦丧的助力。

醉意更浓了,身体里象被灌了铅,想要拖住他灵魂下坠。

没有气力再去追悔或者怨恨,他想睡,深深倦累。

“好……”他眯住眼看牢晏青衫,每一字吐来都不易:“这么说是我赤国人欠你,也就是我欠你。你既然愿意陪我去死,那么我们这世的恩怨就一笔勾销。来世如若得见,我会记得不要如此愚昧,不要这么急急的将颗心剖来送人……”

说到最后气力不济,胸膛激越起伏,可言辞之间却始终没有恨意。

晏青衫低下了头,眉眼间有些许愧色。

那一刻萧骋突然明白了,身体内血液刹那间都凝成了冰,将醉意一时逼退。

“有毒的只是我这杯是不是!”他颤抖着立起身来,步步近前看住晏青衫:“这么说你从来没有心,从来都只把我当作个可以踩踏的傻子!”

“是。”晏青衫继续低头:“两杯菊花酒,一杯菊花残破而有毒,你若不是爱我,若不是习惯了容让,就不会下意识里也抢了那杯残破的来喝。”

这话锋利恶毒,比一万万句我恨你更冰冷残酷。

习惯了容让,将完美无缺的留给对方。

他设了这个局,料定萧骋会死,所凭靠的就是萧骋爱他甚于自己。

萧骋在原地止住脚步,觉得所有前缘旧事都变成了嘲弄,张大了嘴在讥笑他天真愚昧。

怒火从悲凉里升起,要将他燃烧殆尽。

他张开双手捉住晏青衫颈脖,一分分向里扣紧。

“可是我不曾负你!”他高喊,字字穿云而去:“除了踏平燕国,我从来不曾负你!为你放弃爵位,为你倾城而怒,为你放弃立场……我从来从来就不曾负你!”

而那指掌之下的晏青衫却并不挣扎,只是静静看他,眼眸琉璃色,明澈安祥。

这眼神萧骋记起自己曾经见过,在他第一次求死那刻。

指尖如被火烫,他霍然张开了双掌,步步后退又跌坐上了銮椅。

既是从不负他,那就永不负他。

他在銮椅之上长叹了口气。

由他去吧,自此天高海阔或者继续沉沦。

耳畔响起初见时他唱过的音调,曲回婉转反反复复。

“不过是出戏是吗?”他喃喃道:“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开场的戏。那么现在戏唱完了,恭喜你,戏码完美无缺,你赢了。”

许久之后那声叹息才散去,连同萧骋的呼吸一起散去,被门外急风撕成了碎片。

大殿之上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是出戏,好戏,大戏!”许久之后晏青衫才发声,仰头冷冷笑了。

可却不是从第一眼见到时开始。

在见到那个他之前,所有东西都是真的,绝望,放弃,拖孤求死,一切一切都是真的,在见到他之前。

在那一夜之前。

那夜是初春四月,他记得清清楚楚。

萧凛携月氏驸马前来寻欢,恩客统共四人,每个人平均要他两次,本来是漫漫长夜里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不同的是那个人,那位名唤程御香的月氏驸马,那熟习的声音脸孔,那刻骨铭心记忆里的人。

不错,程御香便是贺兰珏,在空候了十一年之后他等到了他。

等到他那双冰冷的手,和萧凛一样将他拦腰拥住,刺穿他折辱他,如同所有双目赤红的恩客。

“对不住,我必须如此,否则身份便藏不住了。”

记得寻欢时贺兰珏在他耳边说过这么一句。

当时他喉头腥甜,有千万句话可以反唇相讥,到最终却一句也不曾说出口。

说不出口,在他跟前自己向来低头,习惯了退却容让。

退却到荆棘遍地的死角,被刺到鲜血淋漓,也说不出个“不”字。

“萧骋反,则赤国国力大伤,我就有机会了。”

次日单独相处时贺兰珏道,单膝下跪说是替赤国所有臣民求他。

他退后一步,心有不甘仍想挣扎。

“也许我可以辅佐你……”

话不曾说完,因贺兰珏眼内的疑虑失望。

“当然你可以拒绝。”他道,缓缓起身言语冰冷:“过个十年二十年,机会成熟我再来图谋复国,也未尝不可。”

仿佛遭人背弃的是他,心伤失落的也是他。

于是晏青衫往后退了一步,一步退入深渊。

“求萧凛带你再来次吧。”他当时轻声发话:“做的再激烈些,若是我当场死了,萧骋就必反无疑。”

每个字都有血腥味,贺兰珏听见了,却只当没有听见。

他说他现在还不能死,若是萧骋真的反了,那么他还有莫大用处,要他另想个法子。

用处。

他咀嚼着这两字发笑,笑到心间最后的温暖希冀悉数破灭。

“不如斩下我这只手。”他道,看着那片胭脂红在阳光下闪烁:“斩下后送给你,或者直接送给萧骋。”

“好!”

贺兰珏几乎是毫不犹豫下了结语。

而他心间一抽,那一刻的疼痛使雪地里最终的刀光远远相形见绌。

的确,从那时起戏才开唱,是贺兰珏告诉他,他应该恨,应该要赤国覆亡来偿还这恨。

可是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从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萧骋不曾负他,就是踏平燕国也是公平对决棋胜一着,赢得磊落。

而自己这出戏则唱的污敝不堪,早已是无可救药不能原谅。

都是错,从没想过推脱或原谅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早就无关紧要。

他推开门,门外阳光鼎盛照的他无法开眼。

“圣上驾崩!”他对牢门外喊了声,觉得几乎已用尽生命里所有气力。

殿内响起细碎脚步,素心从暗处现身,抬手试探萧骋鼻息,然后看了晏青衫一眼,神情无比复杂。

青衫冷(下)五

萧骋一死则大柱轰塌,皇城之内有人义愤要追先主而去,可多数人还是没了主意。

降吧。

不知是谁说了第一句,之后这两字便如春雷隆隆响起。

城门终于大开,贺兰珏领头,高头大马终于踏进了赤国皇城。

奉署殿内鲜血淋漓,有将士怒极要杀晏青衫泄愤,被素心劈杀当下,都双目圆睁牢牢盯着晏青衫这个祸国妖孽。

贺兰珏进到殿来,四下环顾负手而立,由着急风吹打胸怀,长长长长吁了口气。

“月氏女主身子衰弱,我很快就能接掌大权。”

他上前来,目光灼灼看住萧骋尸身和晏青衫。

“恭喜。”晏青衫回道,低头与自己影子对视。

“我会恢复我燕国国号,追封你父亲为兴国候,到时候也给你个适当职位。”他追加了句。

晏青衫抬头,看他,有微微笑意。

“什么职位适合?”他问:“相国?尚书?你预备让一个婊子踏上朝堂?”

“不会,你不会。”他继而摇头:“你是三殿下,英明神武的三殿下贺兰珏。”

贺兰珏语塞,只是一个分神的功夫,晏青衫已掠起衣袍缓缓下跪。

“祝殿下功成。”他在冰凉石阶上开口:“那么青衫拜别,自此恩义两消。”

言毕起身,一拂衣袖预备离去。

贺兰珏回神,伸手捉住了他衣袖,空落落那只右手的衣袖。

“我可以给你富贵或者闲适!”他咬牙切齿:“但凡萧骋能够给你的,我都能给你!”

晏青衫不语,还是看他,有微微笑意。

“如果战乱平息,我也会是个仁善的君主,先前种种只不过是不得已!”贺兰珏拧起了眉,将那袖角握的更紧。

还是静默,只不过笑意渐渐隐去。

贺兰珏咬住了下唇:“我爱你,而且你也爱我!多少年前就是,你不觉得我们最终该在一起!”

“是吗?”晏青衫反问,退后将袖角一分分抽却。

那头贺兰珏握的紧,薄绢吃不住力,“嘶”一声断为两截。

伤口在断处现形,光滑平整的断腕伤口。

晏青衫微垂了眼,一口气叹的平平静静。

“如你有一分爱我,就不会有这断腕,就不会由着我在父亲坟前被人折辱,就不会有这出精彩的反间戏。”他道,声轻如烟却字字断金:“而我助你,也早不是因为爱你,只不过因为你复姓贺兰而已……”

一席话说的贺兰珏无处容身,渐渐将手低垂,放那只断袖坠地离去。

“七雪……”他看牢他,有些神伤:“那么我们从新开始,我可以补偿你。”

“不必。”

晏青衫当下回绝,两个字再没有纠葛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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