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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照青衫冷  梓涵-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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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正是齐宣暗藏的情怀,所以他由鄙夷听到凝重,最后堂堂八尺男儿居然险些坠下泪来。

“如何?”案前晏青衫幽幽发问。

齐宣这才如梦初醒,面目赤红最终却仍是吐了个好字。

“那元帅记不记得,当日萧凛领元帅来过勾栏院,要晏某抚琴,晏某坚称不会,差些被琴弦勒断咽喉,还是元帅最终替我解围?”

晏青衫又问。

齐宣高昂的头颅渐渐低垂了。

晏青衫于这刻前来,扬起左手看住他眼:“我一只手也能奏曲如此,擅不擅音律元帅自当明了。当时今日晏某可曾应承讨好过任何人,元帅也该明了。”

“没有人天生下贱。”他叹息:“我懂你情怀,因这般情怀我也有过,到如今我满身污浊,不过是被折断了翅膀强按入泥沼,不该由你这样轻贱。”

这声叹息他在胸间回旋已久,久到已计不清时日,这刻终是吐了出来,那刻骨的无奈悲凉顿叫众人无言。

最后窗外扬起大风,晏青衫转身时右手袖袍被风掠起,断腕之上伤口光滑,记着当日雪地里无情一刀。

“你信不信。”他抚着那伤口:“我这只右手,年少里也曾彻夜翻阅书卷,将拳紧握满怀壮志。可如今它不在了,我又该向谁讨还?向无情负我的命运?”

言毕他就牵着锦瑟去了,一如来时无声。

齐宣跨步,从他曾立身那处走过,只觉得一步踏上了冰,踏上了青衫下亘古不化的寒凉。

是啊。

他该向谁讨回,那些尊严抱负血脉里的暖意。

无情负他的命运还是无情负他的人?

福薄浅(上)一

“痛快痛快!”出门后锦瑟一路在晏青衫跟前打绕:“就他那种莽夫,也配和我青衫哥哥为敌?真是,七爷也不知怎了,居然差这种人做元帅,赤国真就没人了吗?”

这之前晏青衫一直埋头往前,闻言却顿住了脚步。

“齐宣,为人忠勇侠义,擅长枪陆战。”他道,语声缓慢沉重:“虽然鲁莽了些,但深得军心,统兵有方,可说是赤国头等将才。而且当日勾栏院内,他也曾犯上替我解围,是个有骨血豪情的男儿。”

“哦?”锦瑟诧异:“是吗?他这么折辱你,你却不恨他?还敬他为人?念他旧情?”

“我不恨他,也敬他重他。”晏青衫答:“可是他得死,必须死。”

这最后一句声轻如烟,锦瑟没曾听清,一迭声的追着问去,却没得到回答。

转眼间久候的马车已在跟前,晏青衫一步踏了上去,落下车帘,很快就倦极入梦。

这梦醒梦沉间又是数日过去,齐宣当街羞辱晏青衫的消息渐渐传进宫来,静王忙呈上奏折称齐宣犯上,不顾及君王颜面一味托大,论罪当诛。

看到这本奏折时正值子夜,萧骋拿手支住额角,不由好一阵苦笑。

烛火这刻微微黯淡,有人执剪将烛芯剪了,将碗热汤轻轻托着放上几案。

不是管事太监,是晏青衫,第一次来奉署殿的晏青衫。

“锦瑟煮的热汤。”他低声:“她说你日夜操劳,要记得常补。”

言毕将眼扫上了萧骋手中书简,看到齐宣两字时眉间聚拢,并不掩饰怒意。

“我代他向你致歉。”萧骋立身:“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这厮却还是满脑糨糊,做事没半点分寸。来日我定罚他去乾靖宫负荆请罪,再罚他三年俸禄,一月不得上朝,在家面壁思过。”

那言下虽有怪责之意,却还是不免有些袒护,象责罚自家犯错的孩子。

晏青衫将头低垂,神色间复又悲喜尽去。

萧骋将热汤端起喝了,近前扶住他肩:“他这人,其实就是暴脾气缺心眼,所以遇着我之前一直不得志。时日久了你就明白,其实他是最没坏心肠的……”

话还不曾说完困意就排山倒海袭来,他身子一软,被晏青衫就势扶住,轻轻放上坐塌。

管事太监见晏青衫来访早就并退,殿内顿时安静。

晏青衫握起那杆朱笔,展开奏折,神色冷寂无有一丝慌张。

片刻后宫门微启,他将道黄绫递于管事太监手间。

“圣上准静王所奏。”夜色里他低声:“赐齐宣鹤顶红一瓶,由静王乘夜即刻执行,这是圣旨,还劳请王公公传达。”

王公公闻言一凛,向宫内探头,却也不敢多问,迈起细碎步子去了。

长夜无梦,萧骋被落药后睡的难得安稳,晏青衫站在他身侧静站,先是怔忡,再然后突然落下泪来。

只一滴泪,落在萧骋发顶,转瞬无踪。

素来倔强冷寂的晏青衫,十数年来第一次泪落,在这般无人寂静时分。

“我不会宽恕我自己。”他道,俯身在萧骋耳侧:“你也别宽恕我。记得被我害死的是你生死与共的兄弟。”

言毕殿外开始喧哗,有人使力拍门,语声凄烈直呼圣上。

晏青衫上前将门大开,看见齐楣领着面色如雪的齐宣,正被侍卫团团围在中央。

“我要面见圣上。”齐宣开口,摇摇欲坠,衣襟上满落鲜血。

果然是英雄了得,服下鹤顶红后他凭内息强压毒性,居然能一步步踏进宫来,谋见他的圣上一面。

晏青衫将身让开,眼见着他一步一个血印往前。

“谁?谁在殿下这般喧哗?”

萧骋醒转,恍惚里辨不清状况。

齐宣心下欢喜,还想近前,却再按不住喉间鲜血狂涌,八尺身躯轰然倒地。

殒命后他双目圆睁,千千万万个不甘。

不甘,为将的不殒命沙场,却不明不白死在这冰冷殿堂。

不甘呀!

满室里流淌他的愤怨。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萧骋上前,抱住他身躯不知所措,高声环顾着要谁给他个答案。

齐楣这刻却是镇定了,俯身半跪握住父亲右手。

“这么说。”她道:“圣上不曾下旨赐死家父?”

“不曾,当然不曾。”萧骋答的毫不犹疑。

“那么是谁向天借胆,伪造圣旨盖上御印,害我父亲冤死!”

齐楣起身,盯住晏青衫,厉声发问,眼里声里满载烈烈血色,象要即刻将他生噬。

晏青衫回迎她目光,竭力掩饰心头愧意。

那端萧骋沉重的步伐踏来,每一步都是一声探询。

“是你吗?”他问:“真的是你,怎么会是你?”

“是我。”晏青衫答,发丝掠过耳际,姿态惯常的绝决。

这答案燃起萧骋怒意,对牢他眼波里首次不再只有宽纵怜惜。

“你几时变的这般歹毒?”他问,几乎是下意识的扬起手来,迎面赏了晏青衫一记响亮的耳光:“不过区区小事,芝麻大的仇怨,就要夺人性命吗?你可知道地上躺的这人是谁?可知他跟随我十数年曾同生共死,在我落难沧州时也不离不弃?”

耳光里裹挟内力,晏青衫吃痛退后,脊背靠上朱门,唇角破损有鲜血溢出,一抹凄洌的胭脂红。

“大庭广众之下被人羞辱,尊严尽丧伤口洒盐,圣上若觉得只是区区小事,那青衫无话可说。”

他道,言语间寸步也不肯退让。

齐楣这时跪下身来,身后宫人侍卫也一并下跪。

“此人假造圣旨祸害忠良,罪不可恕,还请圣上秉持公道。”

大家众口一词这般说,声琅琅直上云天。

萧骋被定了身,心间有百千个念头闪过,却一个也言不明道不出。

“晏青衫暂押凌波殿,日后我自有定夺。”

最终他道,拂袖转身,再不瞧晏青衫一眼。



凌波殿地处皇宫西北角,本来是处冷宫,萧骋即位后一直空置,里面落了满满一层灰,还有曾在此处徘徊先人的叹息。

晏青衫在角落寻了张椅子落座,想伏上桌面打个盹,那桌子受力却即刻分崩离析,在空寂大堂里激起好一阵烟尘。

他怔了怔,为这极尽繁华的宫内却还有这等凄凉。

门外这刻有人进来,托着碗盏,是送饭来了。

“吃吧。”来人冷声,将盅罩打开。

是碗清汤,里面密密麻麻漂着约莫半寸长的碎发。

晏青衫又是一怔,不过片刻犹豫,那人已单手握住他下颚,似把钳子迫他张口,将整碗汤强灌了下去。

灌完后他即刻收拾离去,倒是干净利落的紧。

碎发随汤水进了胃肠,不消片刻晏青衫便感觉到痛楚,腹腔如被针刺,千根万根不灭不休。

他起身,寻住个墙角倚靠,起先还能勉强站立,到后来汗湿重衫,人已不自觉横卧在地,弯成个痛苦难耐的弓形。

痛苦是永不能习惯的,可他习惯了在痛苦里沉默。

不知多久后苦痛稍减,他听见锦瑟在门外哭哑了嗓子,于是勉力来到门侧。

锦瑟见状从侍卫们挡道的缝隙里伸出只手来,牢牢握住了他,开始标准锦瑟式痛哭,鼻涕比眼泪还长。

“我去求过七爷了。”她道:“可不知怎的他这次铁了心,连见也不肯见我。”

晏青衫望住她,也不知如何开口,最终只得了一句。

“你本不该来。”他轻声,重复又重复。

锦瑟感觉到他身体滚烫,忙问他是不是发寒。

“有些吧。”他答,这才察觉到被腹中疼痛盖住的寒意,还有各处旧创隐隐的叫嚣。

“我去拿被褥火盆来!”

锦瑟转身,一阵风似的奔往乾靖宫。

半道她迎面撞上个中年宫女,两人扭麻花似的摔成了一堆,锦瑟满脑子嗡嗡作响,半天也爬不起身。

“去求圣上,别的不消说,只问他是否记得月牙湖畔那句话,记得他曾发誓再不让天下任何人轻他负他。快,抓紧,否则你主子性命不保。”

那宫女捉住锦瑟手臂,没头没脑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之后就立起身转瞬无踪。

“你是谁?”锦瑟张嘴,后知后觉的茫然四顾,最终还是咬牙,今日里第四次去往萧骋所在的奉署殿。

殿内萧骋正锁眉,对着碗鸩酒发怔。

跟前王公公低腰劝慰:“圣上留他全尸,已是莫大恩德,他假造圣旨私盖御印,不杀他群愤难平。”

“再等一日吧。”萧骋开口,连声音也苍老了几分。

“当断不断,我确实不适合做一朝之君。”他苦笑,望住座下龙椅:“你说是也不是王公公?”

王公公惶恐,跪下身不知所措,那门外奏禀,说是乾靖宫锦瑟求见。

“你起吧。”萧骋挥手:“去劝她回转。”

天空这时落下急雨,劈头盖脸应情应景。

“圣上!七爷!”锦瑟长唤:“锦瑟只有一句,说完便永不再来叨扰。”

言毕便是长跪,跪到雨住天明殿门微启。

“进来吧。”门内萧骋垂首:“说完你要说的,我送你回沧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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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凌波殿天已透亮,锦瑟抱着被褥火盆,手间持有圣上令牌,终于得以跨进殿门。

“对不住。”她燃起火盆,又拿被褥裹住晏青衫颤抖身躯,边裹边是泪如雨下:“我又去求次七爷,把话都带到了,却还是不曾劝动他。”

“什么话?你又何必的去求他。”晏青衫抬头,眸里又是片死寂的宁静。

“怎么?”锦瑟诧异:“月牙湖边他说于你的话,说他曾应承再不让天下任何一人轻你负你,不是你要人交代我带到的吗?”

“是吗?有人叫你带这句话给他?”晏青衫冷笑,心下明白了十分,裹住被褥再不发一言。

锦瑟往火盆不住添炭,殿内终于有了暖意时门外响起嘈杂脚步声。

“晏青衫!”来人中为首的厉喝,将他自被褥里一把提起。

余下还有三人,各忙各的井井有条,很快就支起琴架长鞭蘸水,左右将晏青衫围住。

“做什么?”锦瑟张臂,挡在晏青衫跟前:“圣上说他决计不会对我青衫哥哥用刑。”

“谁说我们要用刑?”来人挑眉:“我们不过来请晏公子奏曲镇魂调,为我家老爷送行而已。”

“请吧。”她抬手,一指琴架:“还请公子奏曲三日以消我家老爷怨气。”

“我认得你!你是淑贵妃的人。”锦瑟尖叫,声大而底气不足。

这当口有人握住了她手,安定而刚强的力量,来自消瘦憔悴的晏青衫。

“镇魂调我奏不出。”他摇头:“我只得一只左手,又按又弹,不是每个曲子都能奏全的。悲调里我能奏的只有一曲,您看能不能将就。”

“那好。”来人又是扬手:“请公子下跪亡魂,三日里长奏此曲,若有一刻停了,可莫怪我等冒犯。”

那持着长鞭之人闻言清咳,将鞭迎风抖了抖,算是示警。

晏青衫不语,就着琴架前垫毯跪下,单手按上琴弦,拨出第一个长音。

琴是好琴,上等梓木掏空制就,毯也是好毯,柔软细密花纹繁复。

只是弦紧而欠弹性,丝箍的过密,毯下则放置了长针,尖利冰凉。

曲奏半日时满弦染血,晏青衫五指已失却知觉,那针深扎在他膝下,也早被暖血捂热。

可曲不曾有一刻停歇,持鞭之人赋了闲,双手环抱几乎便要睡着。

锦瑟被两人左右架住,只能远远打量晏青衫神色,不曾觉察到他痛苦,却只察觉到他隐约的愧意和心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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