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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吹到我的梦边来。而我打开窗,就看见他坐在那里,穿着干净的青布衫子,肩上打着补丁,微微地低着头,在吹箫。
那是我的十四岁吧?十四岁的年纪,百样都好。窗户开着,连窗纱都绿油油的不染尘埃。窗外是茶馆,煮茶的、卖茶的、倒茶的、喝茶的、说嘴的、骂架的,天天都很热闹,看在眼里,我也觉得热闹。遇见他的那一天我就在这些热闹市声里临贴,瘦精精的柳体,仿佛剑拔弩张的江湖突然跑到纸面上了,让人写着很不畅快。箫声就在这个时候婉婉转转地透过窗纱,象烟雨三月江南水乡里的桃花竹林。
他的人却不象桃花竹林。抬眼看去,首先看见一根竹杆挑着算命卜卦的长布幌倚在墙上,布幌下面才是他。他是个瞎子,专注地按着箫,箫声甜润圆柔,眼珠呆滞灰白。我不禁悲从中来。也许我不该就这样悲从中来,可有些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容不得你深思熟虑。
我缩回手。其实开窗也有开窗的好处,他再来,不等坐定了吹箫,我就可以一眼看见。我只是不愿意看见茶馆里的那些人,依旧煮茶、卖茶、倒茶、喝茶、说嘴、骂架,和三年前一模一样,好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吗?
他在茶馆外面呆了十天。我躲在窗纱后面也看了他十天。他还年轻,三十岁不到的样子。嘴角微微朝上翘着,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好象是在含笑,让人由不住地心疼。他主要是算命,没人算命的时候,就吹箫。该是自娱,只有自娱才会吹得恁般好听,不带一点烟尘气味,可也有人丢钱给他。有时候我也下楼去,从他身边经过,听听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和他的箫声一样,清柔甜润悦耳动听。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我自小就看惯了那些人怒目横眉拔刀动剑,个个都说自己不如意,可是真正不如意的人,却又如此宁静恬和。
后来我让他算命。他握着我的手,从指尖上慢慢地捏过来。他的手凉丝丝的,我的手有点发烫,被他握得非常熨贴。他捏来捏去,过了很长时间都没说话。我说难测么?他停住了,托着我的手说不是。也许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有点颤抖,在托着我手的皮肤下面颤抖。他说姑娘你的命好,可惜心不好。我说怎么说呢?他说福禄寿喜凡命中该有的都有了,可是心里想的却永远也得不到。我说那怎么化解?没法化解,心里想的要是得到了,命中该有的就没了,那命中该有的,也就成了心里想的了。他说,姑娘,你注定心中飘泊,不得安宁。
十四岁的时候我还年轻,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阿紫之一
我输给丫头,看来实在是冤。我说这家伙一向胆小怕事,怎么突然换了熊心豹胆了。原来换上的是色胆,色胆更厉害,可以包天,何况区区逃课乎?好在丫头爽快,老实交待了,要不我输掉也罢,还要蒙在鼓里做冤大头。
连丫头都有了色胆,这世道!真是天翻地覆慨以慷。我问丫头这色胆是个什么滋味,她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但是笑得象过年时候家里熬的麦芽糖一样,可以拉出丝来,看来滋味不错。滋味不错,而我竟然还没有尝过,真是愧对这个颠倒众生的绰号。
丫头说我的绰号名副其实,真能让人活活气死。难道就是我的眼角长得翘了一点,就可以叫我妖狐?妖狐也罢了,还有九尾。揽镜自照,并没见到九只尾巴的踪影,如果见到,忍痛割下来做一件狐皮斗篷也是好的。丫头替我不平说这些人很没有想象力,是妖狐,就必得九尾,叫粉面妖狐不是更好?真是谢谢她了,幸而这些人没有想象力,说我是九尾妖狐,这九尾好歹还是虚指,来一个粉面,我就只好去自杀了。油头粉面的,都是些什么货色!?
丫头说这一毫都怪不得人家,要怪就只能怪我自己不主贵,长相天生的就不说了,笑起来也这么不象良家女子,可以令天下英雄竞折腰。丫头说话,总是不惜为增强其艺术感染力而乱用词藻。良家女子的笑,不知可有什么范式?笑不露齿?我有一次对着丫头抿嘴微笑,她当场晕倒,证明这种笑法也不好。至于天下英雄竞折腰,除了卖菜挑柴以及其他不得不折腰的之外,只有过一次。那家伙在我笑着的时候突然折下腰来,在我脸上香了一口。一次,当然证明不了什么。何况自那以后他也不再折腰了,转而跑去对龙儿大献殷勤。龙儿腰带上的饰花也就跟着一天两换,永葆青春。其泡妞的手段,看来倒是要令我折腰,是不是早就在家里种植了一方花圃,已备前方战事之需?
那家伙折腰之后,我没有甩他巴掌。事后看来,甩他巴掌这个程序在这种情形之下可能是非常必要的。而由于我没有完成这个非常必要的程序,后来他碰见我就总是面带笑容,让人羞惭无地。事到如今,我已经记不清名声就是自那以后坏下去了呢,还是因为本来就坏,所以他才向我折下腰来。好在百般努力全盘失效之后,现在我也想开了。一个人的名声要是不好,那就注定是好不了,跟一巴掌落不落其实无关。只可能那一掌落下去,名声更差些,断断不会打得好转来。
丫头抱怨说她的新绰号五大三粗,足以令她出嫁困难。这又是过甚其词,再难听的绰号,见着丫头的人,圆圆眼睛,圆圆嘴巴,圆圆酒涡,圆圆眉心一粒美人痣,还是红色的!总不会宁肯去相信绰号。而我就麻烦了,见着绰号是妖狐,见了面还是妖狐,可不要完蛋大吉。哼,要是只有这等见识,我可也不愿要他!
丫头之二
当时我没有想到是这枚红花镖带给了我好运。红花镖在手指间飞速转动,从第一个指缝转到第二第三第四又第一瞬间便是一个来回,来回之后,还是来回。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手指灵活的翻动,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正翻动着的这只手很美,不长不短,不肥不瘦,不黑不白,不青筋暴露也不柔若无骨,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不多不少恰恰好证明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力量。如果让我评价,我还要补充说,从这只手中几乎可以看出所有你能够想象得到的美德:忠诚、朴实、执着、坚贞、含蓄、深沉、冷静以及热情。我看着这只将红花镖玩成一团红影、青春并且集江湖美德之大成的手,在期待着什么。红花镖是一种锋锐的暗器,平平一片漆成红色的薄铁,中间一个可套手指的孔,孔外是五片精致的花瓣,每一片花瓣都朝外张开刃口,不仅易伤人,而且还容易伤到自己。我在等待着,似乎不是等待转动的停顿,而是在等待导致转动停顿的某一个具体事件,譬如说,比红花镖还要鲜艳的鲜血流出来,他割破了手?
我站在他面前,无法思想,只有些意识之外的东西在自行活动。他会不会割了手呢?如果他割破了手,我就可以将金创药适时奉上。当然,金创药他也有,但是如果我送上的快,他就会用我的。后来我想到我并没有将百宝囊带在身边,这就是说,一旦事情发生,我根本就提供不出金创药。但是这并不防碍关于金创药的思维自顾自进行下去,如果我奉上了金创药,紧接着会发生什么?包扎?他自己包扎呢还是我帮他包扎?又或者,我根本就不该指望一个暗器教官会被暗器割破了手?
我老老实实垂眸站着,没有意识到对面坐着的这个玩镖的人也跟我一同陷在困境之中。也许,他的困境还要深些。作为教官,他理当惩处逃学的弟子,作为如花的未婚夫,他又理当对我表示感谢。然而当时我根本就不习惯将他和如花连在一起。在我的想法中,他和如花也有过干系,不过那都是些变局。变局之一是他不喜欢如花了。这是很有可能的事,如花虽然貌美如花,毕竟贞静娴淑了。贞静娴淑所以不好,这是我的欲望又岔了道。还有个可能的原因是他终于爱上了我,当然从目前的态势看,这种可能性较小。变局之二是如花不喜欢他了。那也是很有可能的事,如花虽然贞静贤淑,也说不定只是因为还没遇见不让她贞静贤淑的主,万一这会儿有俊男出现让她眼花缭乱了呢?不过也有可能出现的不是俊男而是丑男,美女野兽天然搭配。变局之三是他既没有不喜欢如花,如花也没有不喜欢他,但是仍旧出现了某种使他们不得连理的其他局面。譬如说,如花走在路上,一辆马车突然惊了,四匹马迎头向她冲撞过来,将她踏杀于当街。当然,如花的武功不错,不至于就这么被踏杀了,很可能她会娇躯一扭,从惊马边闪过去。不幸的是,车厢里此时又打出数点寒星,如花避无可避,只好中招倒地。在这种情况下,车厢里坐着的,是天鹰教的仇家。还有一种可能的情况就是如花的崇拜者吃醋了,这时候从车厢里飞出来的就不是几点志在取如花性命的寒星而是一指点穴。如花中指晕倒,于是被崇拜者掠走并于刹那之间生米做成了熟饭。当然,事情也有可能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仇家不仅要取如花性命,而且还要取他的性命,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崇拜者也有可能不和如花生米做成熟饭而倒来寻他的晦气,一包生石灰撒过来,白雾飞扬中,一柄短刀中宫直入插进他的心脏部位。
我忧心忡忡地抬眼看他,他也正看着我。你剑法不错嘛,他说。是碰巧,我回答。碰巧?是碰巧,它正在我后面,我回手一剑,刚刚好刺着了。那也未免碰得太巧了。是很巧,我说。红花镖从运动中静止下来,夹在他的食中两指之间,轻轻地点着桌面。搭在桌面上的他的手很干燥,看不出一点流血的迹象。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种表情让人看不出他到底是信了呢还是不信,估计八成儿是不信的。事实上,就连阿紫也不信,唯一信的大概只有龙儿了,可我又没有跟她说。事情发生以后,龙儿就问我是不是练成风云剑法了,我说不是,可也没有跟着解释什么。显然,我不能让龙儿知道在甩出那一剑的时候我原来是在想她在笑着我的可笑,可是如果不这么说,我就得换一种心情去阐释当初那一剑,我又不想跟龙儿撒谎。
怎么不上课呢?他又问,声音很柔和。我没有想起这可能是那只虎在起作用,突然就感动起来,恨不得能够说出点什么。可又总不能说逃课的原因共计有以下三条:第一,我跟阿紫打了赌;第二,我不愿意面对肚里笑我的龙儿;第三,对于他成了别人的未婚夫这件事我很有意见。然而如果不这么说,我就得编造其他一些合理的理由,如果在平时,我还可以说是头痛脑热、感冒咳嗽、上吐下泻甚至月经来潮,可是换到当前,从这些理由中就完全推导不出逃掉一节课而去攀高爬低上到飞来峰刺杀一只虎的必然性与合理性。
他等了我一会,不见下文,只好说下次不要这样了,你回去吧。我看他一眼,他的眼神还是象刚刚一样,看不出什么深浅来,这使我感觉这次的应对又完全失败了,就象很久以前那个狼牙棒的应对一样。
后来就是这枚红花镖救了我。红花镖在我走之后发射出来。听见隐隐约约暗器破风声中夺的一响,我扭回头,看见它垂直着钉在门板上,两片花瓣入木三分。那一瞬间我该是和他隔着墙壁一起在看这朵寂寞的铁花,看着它绝艳惊人地绽开在苍白的门板上,艳红的颜色宛如绝望泪滴,孤傲幽愤又恐惧可怜。门板也不该是被钉镖的地方,这原来和我一样是个欲望岔了道在沙滩上狼狈奔逃的人。如果他仍在狼狈奔逃,那么他就还没有掉进任何一个窟窿里去,哪怕是美才女如花的窟窿。
龙儿之二
我从九岁那年起想飞。想飞,因为地上出了鬼。冤鬼从十八层地狱底下飘上来,在半夜里哀哀哭泣。幽咽的声音透过板壁隐约传来,我从梦中惊醒,竖着耳朵战栗地听。
声音就在隔壁。鬼在抽泣,一下一下、断断续续、抽不上气来地在抽泣。鬼边上,还有两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好象是爸爸,好象是妈妈,可是又都不太象。一个在叹气,另一个,叹不出气。鬼抽不过气来,还在说话,说出话来,听不清楚,很不连贯。我只听见一句,好象是:头——没——了——。头没了?是怎么没了的呢?这是连在一起的三个字吗?窗外夜风呼啸,如大群魔鬼在逐队奔跑,跑到我窗前,在窗纸上张牙舞爪,怎么看都是一个幻境,不象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爸爸妈妈就具有跨越阴阳的神通,说不定也是两只鬼。没有这种可能,我又睡过去了。
可那不是幻境。第二天,妈妈眼睛红红的,告诉我说叔叔没了。
叔叔变成了没有头的鬼。爸爸妈妈是人是鬼还很难断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