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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呢?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你莫害了别个。”
“剐工分就剐工分,你拆什么屋?”
“这墙我也有一份,你说砸就砸么?”
……
志煌气力大,肩膀左右一摆,把两旁的人都从开了、“放心,我只要我的岩头,你们的我碰都不碰。”
这实际上是废话。他今天砌的是岩石,统统作墙基墙脚。要是把下面都掏了,上面的墙还可以悬在空中不成?
本义一扬手往远处走了。不过,跟着他屁股后头而去的兆青很快就跑来,笑眯眯地说,本义已经转了弯,说工分一分不剐,暂时不剐,以后再算帐。大家一脸的紧张才松弛下来。见煌宝停了锤,七手八脚把他刚砸下来的岩头补回去。
回村的路上,好多人争着帮煌宝提工具篮子,说今天要不是煌宝在场,大家不都被滴水老倌活活地收拾了?不成了砧板上的人?他们前呼后拥地拍煌宝的马尼,“煌宝”前“煌宝”后地叫个不停。在我看来,此刻的“宝”字已没有贬义,已回复了它的本来面目:宝贵。
煞
马桥女人的格一般来自男人。对于已婚女子来说,夫家有格即自己有格,夫家失格即自己失格;对于未婚女子来说,格主要取决于父亲,没有父亲以后,格就随其兄长。
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况。那一次在修公路的工地上,各村来的民工赶任务,抢工具、抢土方、抢饭抢菜,兵慌马乱的。呼呼的寒风卷起一浪滚尘土,天上地下浊黄一片。担上的夯地的拉车的,全被风刮得绰绰约约,活像光照不足的皮影子戏,不辨老少。
工地上没有女人,民工都是随地大小便。我刚刚抖完最后两滴尿,看见干部模样的人来丈量土方打发线了,其中一个穿着一身旧军装,棉帽子包住了头,围中蒙住了大半个脸,正在操着一根竹竿指挥另外两个人跑来跑去拉线。那人在风声和高音喇叭干扰下,用力地喊了些什么,见对方没听见,就放下竹竿自己跑过去,把横在灰线上的一块大石头掀下坡去。我当时对这位干部的力气颇为佩服:要是换上我,起码也得再喊一个人来帮帮手吧。
复查一见那人,就有点紧张,搓着手说:“你看我们的质量还……可以吧?”
那人拿竹竿朝填土的地方用力地插了几下,抽出竹竿,量一量入土的深度。
“还要夯一轮。”
复查吐了吐舌头。
“何部长要你派的人呢?”那人又问。
复查指了指我和另一个知青。
那人走过来,朝我们伸出手。这显然是一个马桥以外的动作,让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握手,我们也应该伸出手。
我略略有些奇怪。此人的手不像我预期的那么筋筋骨骨,甚至还有点温柔。再看上面那巴掌大的脸上,一双黑眸子大得出奇的眼睛,开合之间也有些清秀的意味,让我觉得非同一般。
我们跟着这个人去指挥所帮着赶编工地快报。我们听到一路上有人把这个人叫作“万老师”、“万哥”,一般来说,这个人并不回答,顶多只是冲着对方点点头,或者淡淡一笑。“这个老货,格还摆得好大。”同行的知青向我咕脏了一句,没想到竟让几十米开外的万老师和万哥听到了。万回过头来,停住步子,用黑亮亮的大眼睛瞄了我的同伴一下,算是一个无声的警告,又用锐利的眼锋把我一刮,以做效尤,然后才稳稳地走开。
我们没有料到此人的耳朵这么灵,也没有料到此人的回击如此快捷和凌厉。一种不详之兆袭来;在这号人手下可得小心点。
当天下午,我们才发现这个万某人原是一个女流。我的同伴去解手,看见万摘了棉帽,一头长长的黑发从帽子里滚落出来。我的同伴惊讶得多房也不去了,憋着一泡尿跑回来报信。我也惊讶地去看,只见万正挤在一桌男人中间吃饭,确实是一位千斤。依照本地人的规矩,女人吃饭不上桌。我们日长月久习惯了这种规矩和景象,一旦发现一张女人脸坐到了饭桌前的时候,反而有些诧异或者说有些看不惯,眼睛里扎了沙子一般。
我后来才知道,万某是张家坊人,本名万山红,当过两年民办教师,不想当了,就回到村里学过两年农业,甚至还能同男人一样犁田。她是正牌高中生,又是公社共青团的宣传委员,公社有什么大事,常常请她去帮着写一写或算一算,据说还要培养她当什么接班人。因为这一点,人们还尊称她为“万老师”或者“万宣委”。
她不喜欢后生们叫她“万哥”,但寡不敌众,众情难却,日子久了也只好接受人们这种叫法。我应该承认,摘了棉帽子的万哥还是很有几分姿色的,鲜明的轮廓,耳下直到下巴的线条特别有力量、在男人堆里走来走去,如同一把利刀在草料中进来砍去。但她似乎不爱说话,同我们一起修了一冬的公路,也只用她稍稍沙哑的嗓音对我发过几次类似“可以”、“不行”、“吃饭吧”一类的指示,而且说话的时候,脸板得木瓜一样。
说来也奇怪,她的话越简短,就越显出威力,众人越难以违抗。用马桥人的话来说,这一有“煞”,或者有“煞路”。“煞”是威严和本领高强的意思,通“杀”
;又有结束的意思,比如通常说文章或节目“然见”。有煞的人,也可以理解为最后说话的人,一锤子定音的人。煞与女人的面孔联系起来,万哥是我在乡下见到的唯—一例。
在这样一股热气之下,交往几乎不是交往,同她怎么熟也还相隔着十万八千至。
她碰到我们就像磁到空气,黑眼珠子里边的亮光一下了从我们头顶上方越去,不知落到了远处的什么地方。开始我们不习惯,尴尴尬尬地喊她不是,不喊也不是,时间一长,见她对谁都是一样,也就习以为常,不往心里去。我碰到张家坊的人,说起她来,张家坊的人笑一笑:莫说你们马桥弓的人,我们同村同寨的也没一个同她有什么交情,谁都说不透她。她住在我们那里,就像没有这个人一样。
这么说,她同任何人都熟不起来。
她只代表一种公务,一种叫做万哥的概念和符号,没有笑容、质感、体温以及会意的一瞥,因此在很多人那里缺乏真实性,闭眼一想,只能把她当作似有似无的幻影。有人说她来历复杂,其实是大官的私崽子,是当年一个土改工作队长下的种,十多年后母亲带着她进城去,又要验血又要喊冤,逼得她的风流父亲没办法,只好留她在县城里读高中,偷偷供给她生活费和学费。这种说法不知是真是假。又有人说,她前几年闹文革时在县城里还是一个有名的学生头,到过北京到过上海,挎过盒子炮也坐过上牢,还被省里的军管机构用小汽车接到省城开过会,同中央什么大首长一起照过相。这种说法也不知是真是假。还有人说,万姐二十六七岁了还没有谈婚论嫁,其实心里早有一个对象,就是她原来的一个同学,参了军。她每年都要去一趟广东,据说就是去看她的对象。可惜那个后生不知中了什么魔,居然入了林彪的政变“小舰队”,一旦受挫,下了大牢,好几年没有音讯,一直到他病死在牢里,他家人和没过门的万哥才得到消息、这种说法仍然不知是真是假。
对于我来说,她永远只是说法和传闻。她在说法和传闻中流失着青春,渐渐有了中年人肤色的暗淡。
曾经有几个不正经的后生打过她的主意,见她在路上走,唱一些下流歌多方挑逗。见她充直不闻,使用污言秽语来报复:“哼。摆什么格呢2也没见攀上什么高枝。”
“你以为还是什么红花女?肯定早就成了军用品,被那个死鬼搞烂了,要不奶子何事有这样大!”
“莫看她装正经,我就不信她一点都不想男人。你看她走路的样子,屁股翘起天高,还不是逗男人来搞?”
一阵浪笑。
她装作没听见。
马桥的兆青听说这件事,取笑那几个后生,说他们真的是发了花癫,搞到万群头上去了。也不看看人家是什么人。一个女子这么高的格,未必还得进?
言下之意,格只是男人的东西,一旦套到女人头上,这个女人就算不得女人了,至少算不得纯粹的女人了,不宜后生们去下流了。进一步说,格是一种消灭性别的祸害,太高的格害死人,对传宗接代大有威胁。
不能说兆青的这些话有什么道理。但万哥,不,实际上的万姐——确实一直守身未嫁,到我离汗马桥的时候,她还是天马行空一个人。不过,她也没在马桥继续呆上太久,一年多以后,她的亲生父亲死了配偶,又从五七干校回来官复原职,就把她接到城里去了。
据说,她被送进了甘肃省一个国营大工厂。
格
“格”是一十常用词,跟“品格”。“资格”一类概念近义,但又不仅仅局限于此。有没有格,失(音She)不失格,是马桥人对他人的基本评价尺度。一个人的资历、学历、出身、地位、信誉、威望、胆识、才干、财产、善行或者劣迹,甚至生殖能力等等,都会使他的格发生变化、格又跟话份有互为表里和因果,有格的人自然有话份,有话份的人肯定有格。
复查的同锅叔叔明启,人称明启叔,曾经在长乐街学会了做白案。公社开大会,常常要他去做馒头,这就给了他很大的格。每当有了这类机会,胡启叔的称呼就变成了明启爹,不止明启自己脸上有了光,全马桥的村民都觉得睑上有了,碰到有外乡人路过村里,也不管人家认不认得他,马桥人总要有意无意地隆重推出此人。要是听的人一脸茫然,或者不表示特别的兴趣,马桥人的脸就会立时拉下来,满眼透出鄙夷地说,你连明启爹都不晓得?如果他正打算烧茶款待你,你的待遇就可能因为你的茫然或不屑变成了一碗冷冷的颜茶。胡启做完馒头回村,喜欢背着手在村里走一圈,对看不顺眼的事情指指点点。再调皮的后生子对他一身的馒头味也敬畏三分,老老实实耷拉着脑壳不吭声。有一次,明启轻轻几句话就驻得一个一“三耳朵”
的后生不敢捉泥鳅,提了桶子往回溜,让我们知青额为吃惊、三耳朵平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我凑到他耳边问:“今天你何事这样老实况他一到自认倒霉的样子,心服口不服地嘟哝”算他有格吧,老子今天不吃眼前亏。“
我这才开始注意起,同是马桥人,有没有格活得很不一样。
罗伯有个干崽从夷边给他寄钱,等于寄了格给他。不然,光靠他的一把年纪,格大不到连本义也让他三分的地步。
兆青不会做馒头也没有干崽寄钱,但一口气生了六个儿子,也使他的格略略高升。村里分红薯或豆子,到了他这一份,干部手中的秤杆子总要挑高些,以示对他的尊重。
当然,有些临时性的格就不无滑稽的效果。比如外号黑相公的一个知青从城里回来,带来一瓶龙杯酱油,同仲琪换了一只山鸡。这种酱油是名牌,据说还是贡酱油,年年都要送到北京为毛主席烧红烧肉的,地方上起码要县级干部才沾得到边。
消息传开,仲琪就享受了半个月的格,半个月内咳嗽的底气都足了许多。尽管他一滴半滴地用着酱油,终也架不住左右邻舍三天两头来求,架不住公社干部和本义一次次的来访,眼看瓶子一天天空了,他的格也水落船低,恢复了原先的水准。他央求照相公再给他换一瓶龙牌酱油,他情愿付出两只山鸡。黑相公满口答应,只是一直交不出货,大约城里的贡酱油也开始紧俏了。
仲琪还想找明启爹帮忙,另辟途径寻找龙牌酱油,寻找他的格。但明启爹的格大,仲琪吞吞吐吐,几次都没有找到靠近他的机会,没有找到说上话的机会。明启这一段忙着到公社做馒头,还忙着指导村里的各种事务。队于部开会,见他一进来,就要不明不白地给他让出一个座。他一点不觉得自己多余,听着本义布置工作,一边听一边点头或者摇头,表示赞同或者反对,有时还前言不搭后语地插上一段,大部分同马桥的公务毫无关系,只关系到现在的天气太凉而不好发,以及碱厂偷工减料,碱粉不起作用等等与馒头相干的事。队干部们也老老实实听着,偶尔也参与一下关于一案技术的讨论。假使他这一天说得兴起,耽误干部们一两个小时也无所谓,从来没人对他下逐客令,因为他有格。
很有点可惜的是,人一有了格,就容易昏头,尤其是像明启这种因为某种机遇而不是因为实力就得了格的人,更容易得志猖狂。他的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