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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文集 作者:韩少功-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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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获得奖章,表明一部分法国读者喜欢我的作品,当然让我高兴。我有法文版的6本书,但大多出现在巴黎偏僻的书架,我对这一点很清楚,因此没有什么可牛的。即使得奖也不见得就是名副其实。一个作品的价值,并不等于社会所承认的价值。我们知道,连诺贝尔文学奖有时都评得让人不以为然,评成了“统战奖”、“扶贫奖”,一洲轮上一个,左派轮了就轮右派,如此等等。我们对瑞典那些个文学热心人不必苛求也不必顶礼膜拜。中国有很多优秀作家,可惜国力还不够强,中文地位在国外也不够高,还没有更多高素质的人加入到中文阅读和汉学家队伍里来,中国文学就不大容易被国外读者了解。这没有关系。中国首先需要好的作品,而不是首先需要作品出口,进入什么“8强”或者“16强”。中国有13亿人,加上海外华人,已经是一个大的“世界”了,足够让我们“走向”一下了。

  记:作为中国新时期文学的主要亲历者和见证人,你曾经倡导过“寻根文学”,你有过宣言式的发言,有过像《爸爸爸》、《女女女》、《归去来》和《马桥词典》这样的作品,现在你对自己以前的想法怎么看,你觉得自己找到了文学之根吗?

  这个根是什么呢?

  韩:我一直在阅读外国书,有时也翻译一些,自觉对西方兴致勃勃。但不知道“中”,何以知道“西”?就像你不知道男人,何以知道女人?我在参观拿破仑纪念馆的时候,那里的法国工作人员说,著名的拿破仑法典是从中国拿来了科举制,从而建立了他们的文官体系。我们还可以知道,欧洲的基督教来自中东,欧洲的数学来自印度和阿拉伯。这就是说,西方是一个复杂的混合体,所谓中、西文化的简单对立从来不存在。我们并不需要把中国骂个狗血淋头,这样才能光荣加入西方文化。“寻根”在1980年代中期的提出,意在倡导对中国文化遗产的清理,意在通过这种清理更好地参与全球文化交汇,更好地认识现实的生活和现实的人,并不是希望作家都钻进博物馆,或者开展文学上的怀旧访古十日游。这个问题现在并没有过时,在未来的文化、经济、政治建设中可能还有重要位置。它本身是全球化的产物,又是对全球化的参与。需要说明的一点是:这个“寻根”问题只是很多问题中的一个,不能代替其他问题。所以“寻根派”的帽子戴得太急了些。我吃了土豆,你就说我“土豆派”。我同时又吃了番茄和黄瓜,那又算什么“派”?如果每谈一个问题就可以戴上一顶帽子,我们的脑袋可能忙不过来。

  4生活使貌似强大的潮流成为过眼烟云记:你觉得公共媒体对一个社会负有什么样的责任?

  韩:中国经历了革命热,眼下正在进入市场热。革命没有什么不好,但革命一偏向,可能通向极权社会,我们对此有过历史经验。市场也没有什么不好,但市场一偏向,可能通向资本社会,世界上很多国家都有现实经验,特别是拉美、东南亚、非洲等地的发展中国家,其资本社会正处于动乱和衰退的困境。中国文化人经过“文革”以后对极权多了些免疫力,但面对冷战以后世界的重组与变化,知识界反应的迟钝无法让人恭维,无力诊断现实社会和人生中很多疑难杂症。“三农”的深层问题由一些基层实践者提出来了,但知识界大多久久地沉默,或者视而不见,拿不出理论解释框架。权力与资本的互相转换和串通,这一类常见的复杂现象居然总是简化成一个批极“左”。中国是一个人口、资源、历史、地缘等方面很特殊的大国,要走上健康的发展道路,可能需要很长时间的实践摸索,需要艰苦的思想创新和制度创新,知识界和公共媒体在这方面至少应该有个及格的表现。

  记:你有一个说法就是“公民写作”。通常我们听说还有“知识分子写作”、“民间写作”,你能说出“公民写作”和其他写作之间的区别和差异吗?

  韩:事情是这样的。有一个记者问我,你坚持关注社会现实,你的写作是不是一种“知识分子写作”?我说与其说是“知识分子写作”,还不如说是“公民写作”,因为关注公共事务是每一个公民的权利,非知识分子独有。这只是讨论中随机的说法,所谓“因病立方”,不是要提什么口号。我一直不大了解有关“知识分子写作”

  和“民间写作”的讨论,没有什么发言资格。

  记:很多读者不能忘记你翻译的昆德拉的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部书被看成是政治反思小说,你成了对社会现实强烈关注的一个作家。到1990年代你批判的锋芒更为强烈,在你的写作中昆德拉对你的影响大吗?

  韩:我受到过很多作家的影响,当然也包括昆德拉的影响。翻译就是精读和细读,因此昆德拉给我影响更大也未可知。他的眼界和手法都非中国“伤痕文学”所能及,政治批判与人性的追问融为一炉。但这并不妨碍我挑剔他,对他的某些思考和表达并不满足,比如他对“轻”与“重”的思考过于玄奥和勉强,还有关注“存在”的现象学时髦,他其实也不必去赶。当然,不满意也是受影响,可以视为一种激发反作用力的广义影响。一个作家读书就像吃饭,吃下了很多作品,但具体说哪一些鱼肉长了我的哪一个器官,哪一些瓜菜长了我的哪一块骨头,恐怕不容易说清,说清了也不值得你相信。

  记:人是文化动物,一个族群的文化主要是由这个族群的知识分子来承担和实现,知识分子的质量集中表现了整个族群的质量。很多读书人经常感叹民众的愚昧,我看你的不少随笔都在反省知识分子的问题。批判的锋芒十分尖锐。在现在这个讴歌物质化的社会潮流中,你的审视和警觉显得很孤立,我不知道这样说是不是准确。

  韩:我并不孤立,志同道合者很多。也许不到20年之内,我们眼下很多流行观念都不可避免地要面目全非。比如随着绿色GDP和人文GDP概念的提出,最权威的经济学原理和最主流的现代市场制度,都将受到强有力的挑战。随着中国物质匮乏的时代基本过去,在脱贫焦虑感大体缓解的时候,人们也将更为心平气和与深思熟虑地来比较中外文化资源,可能获得更多的文化自信心和创造力,从而对全球文明建设表现出更积极主动的姿态。这不是说几个文化人想怎么样,而是生活现实逼着文化人只能这么样。生活是我们最好的老师,是文化创造之源。生活的推进,总是使一些貌似强大的潮流成为过眼烟云。

 
老狼阿毛
  

  阿毛是一条白色的长毛狗,出身不明,年龄莫辨,自从几年前的一个风雨夜被捡到这个家来以后,已经渐渐有了人的起居习惯,有时还能像人一样高傲或者耍耍小性子。他是个勤奋称职的门卫,一听到桌子下面有动静,就怒不可遏地冲上前去,在一个小黑影跳上桌子的刹那间,差点咬住了那家伙屁股后头的一根肉绳。

  “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老鼠在桌子上尖叫。

  “谁叫你私闯民宅?”“这是你的家么?”“当然啦。”老鼠吱吱吱地冷笑。

  阿毛不明白老鼠在笑什么,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懂,便全身一摇,让长毛统统张扬起来,撑出一个雄武而可怕的模样。

  “假狮子,假狮子。”老鼠还是捂着肚子笑,“可怜啦你们这些狗,永远只是人类的走狗,永远变不成森林之王,而且还比不上我们老鼠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四海为家……”“你出去!”“好啦好啦,谈正事吧,我是来请你去开会的。”“少给我废话!

  “”你也不问问我的名字?“”我不管你叫什么名字。“阿毛的狂吠已经在喉头滚动。

  “真没礼貌。”说到人的礼貌,阿毛只好把狂吠暂时咽了回去,前爪在地上踌躇不安地刨着。这时一只蜘蛛沿着桌边里爬了过来,摇头叹气道:“亲爱的,这就是你不对了。人家国际大饼干先生请你去开会,你摆什么架子你不过就是一条狗么哎呀呀有什么了不起?”阿毛哼了一声,不愿与蜘蛛一般见识,根本不拿正眼瞧他。

  “亲爱的,你以为你像人一样剪指甲,像人一样梳头,像人一样洗澡而且还用什么进口的洗浴香波,你就不是一条狗了么?你就以为人狗平等或者人狗一家了么?

  亲爱的,你听听人类的那些骂人话:狼心狗肺,蝇营狗苟,鸡鸣狗盗,人模狗样,狗盗鼠窃,狐朋狗党,狗尾续貂,狗皮膏药,狗屁不通,狗头军师,猪狗不如,狗眼看人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狗走千里还是要吃屎……哎呀呀,还有好多难听的我都不敢看,看了也不敢给你说。他们还不曾用这么难听的话来骂我们蜘蛛呢。算了算了,不说了。“蜘蛛连连摇手。

  “说下去,说下去”老鼠快活得大叫。

  “亲爱的,还是让他自己去看吧,随便哪一张报纸上都多得很,真把老夫的肚子都气大了。”蜘蛛今天的肚子确实很大,让阿毛不能不有点紧张。他收了收鼻孔,又从蜘蛛身上吸入了一丝纸张和油墨的气味,还有樟木的气味,地毯的气味,陶壶的气味,看来这蜘蛛确实是从书房那边爬来的,那里有家具、地毯以及陶壶,还有很多散落在地板上的报纸。这就是说,蜘蛛确实有可能在那里爬过了很多报纸。阿毛对这一可能感到羞辱和愤怒,幸好脸上有一层层厚厚的毛掩盖了他的脸红。他嘟哝着说:“我不相信……”“信不信由你。我听说胜利大街最近又开了一家狗肉馆,专门吃你们身上嫩嫩的肉,这个吃你们的腿,那个吃你们的屁股,加一点姜葱,加一点辣椒,美味美味真美味呀……”老鼠从桌上跳下来,幸灾乐祸地嗅一嗅阿毛身上的美味。

  阿毛一声大吼,滚地翻身,冲着国际大饼干张开了血盆大口。不过老鼠早有准备,唰地一下窜到地墙根,而且在阿毛穷追不舍之际,一个急转弯便绕过一个花盆折向阳台。阿毛因为头毛下垂,视野被挡去了许多,没有看清对方的急转弯,还是箭一般直冲向前,一直扑到空荡荡的大厅,才发现四周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在桌子或柜子后面看了又看。

  阿毛陷入了痛苦之中。很多年来,他一直自以为是主人的好学生和好帮手,甚至是主人的铁哥们或者甜心宝贝,连拉屎都有了人的文明,一定拉到厕所里去。他差点就要从人类那里学会接电话了。他决不相信他的主人在给他梳头洗澡剪指甲以后会做出出卖他的事情。但蜘蛛说的那些话挥之不去,让他还是有点睡不着,忍不住溜进了主人的书房,哗啦哗啦拨动茶几下的一堆报纸,想看看蜘蛛说的是不是事实。阿毛没有上过小学,甚至没有上过学前班,认字的能力其实很差。他总是被主人圈养在家里,外出的机会不多,不似老鼠和蜘蛛那样四处游荡然后见多识广。虽然主人读书读报的时候他常常趴在旁边伴读,但人类使用的很多词语还是让他头痛,偶尔听入了耳的一些词语也支离破碎。因此他把那堆报纸扒拉了一阵之后,没有看出个究竟。不过他果然看到了报纸上的一角有个狗肉馆广告:那里有两只头戴厨师大白帽子的狗,守候在餐厅门口,弯腰摆手做出一个请客人入座的姿态,嘴里还吹出两团云彩,似乎图片中的人说起话来都非得这样吞云吐雾不可的。“哗!陈氏狗肉馆开业一个月内五折大酬宾!切莫错过良机!……”阿毛估计云彩里的这些字不是什么好话,很可能就是吃狗肉要加姜葱和辣椒之类的混账言论。

  阿毛挑起一只后腿,冲着这个广告撒了一泡尿。还不解恨,又围着这个广告团团转了几圈,选好落点,撅起屁股,在广告上面准确无误地拉出一团屎。他让轰轰烈烈的胜利气氛淹盖了报纸上的无耻勾当,这才气呼呼地离去。

  这一天,他第一次没有睡到主人床边的狗窝里去,而是睡到大衣柜下面一个黑暗的死角里,有一种很孤独和惆怅的神情。

  “你出来!你出来!”他被房间里嘈杂的声音惊醒了,又听到男主人愤怒的声音,看见男主人脑袋朝下地冲着这个死角喷出牙膏的气味。

  他吓得更加往死角里面收缩。

  “你造反了呵?你看你把家里搞成什么样子?居然还拉屎拉尿!你出来!老老实实出来!把你自己的犯罪现场看一看!”“妈呀1我的保修单和发票!”这是女主人的声音。于是屋里更乱了,似乎是女主人两张更重要的纸被阿毛咬碎了或抓破了,主人们便更加怒气冲天。女主人甚至哭了起来,说她早忍受不了这遍地狗毛,早就忍受不了这成天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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