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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魏夜檀猝然停步转身,瞪着舒子歆说不出话,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听到的。
舒子歆点点头,望着魏夜檀难得露出震惊神情,忍不住唇角扬起笑弧,三十岁的大男人竟然感到了童年时恶作剧的快乐,“是啊,是我,你没听错。”
魏夜檀盯着舒子歆笑意满满的眼看了一会儿,皱着眉头冷冷地开口,“舒先生,请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我可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舒子歆敛起笑意,语气认真地说,“我是说真的,兆恒集团本来就计划要修鹤顶山市通往外界的公路,而且,是一条高等级的公路。”
“……为什么?”魏夜檀楞住了,他看出对方是在说真的而非开玩笑,但说真的比开玩笑更难以令人相信。
“我会告诉你为什么的,不过,你先要告诉我,为什么最后协议会比我想像中的优惠得多?而且那么仓促?”
魏夜檀又是一楞,他完全没想到,舒子歆会问这么几句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直觉地反应,带着几分戒备,“这与你无关吧?你为什么要关心这些?”
舒子歆也一楞,深深地看魏夜檀一眼,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看到真实的迷惑,而同样真实的迷惑来自自己的心底。
为什么要关心这些?
这些,明明与己无关。
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舒子歆抬起眼,看似潇洒实则无奈地扬起一抹微笑,迎向那个迷惑着的探询眼神,说出他这一生中最莽撞最大胆最冲动也最无意义的一句话——
“如果我说是因为我想了解你,你相不相信?”
山麓间的风声打着转在他们的耳边盘旋,一千年的古刹静静地伫立在他们的身后,一千年间发生过的往事对现在的人来说不过是风声刮过耳畔的一瞬,此刻默默无言相对的一瞬恍惚间却漫长过千年的岁月。
“这也是跨国企业本地化投资策略的一部分吗?”魏夜檀想了一会儿,沉静澄明的眼睛里的迷惑越来越明显,想了半天得出的结论却让听的人郁闷至几乎吐血,“与当地的政府搞好公共关系?是不是这策略的一部分?”
“…………”舒子歆连连深呼吸,终于将胸口堵着的硬块咽下,也终于有力气挤出一个苦笑,“你说是就算是吧。”最好不要让他知道魏夜檀学习跨国公司投资策略的指导老师是谁,他想把那个人掐死!
第十章
“不过,就算是的话……”魏夜檀突然轻叹一声,眼望天上流动的浮云,仿佛自言自语一般,“你也找错人了。”
“因为你在鹤顶山市做不了主?”舒子歆敏锐地提问,他并非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不会看不出来这次在签约过程中的种种异常,也正是因为这些异常才让他忍不住要把魏夜檀拉出来,“或者说,你这个市长,实际上是被架空了的。”
魏夜檀的眼神有一刹那的震动,但不过就是一刹那而已,舒子歆还不曾来得及捕捉,那双眼睛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沉静澄明,“舒先生,作为一个外国商人,我想,你不应该这样评论我们国家的政事,是不是?”
“这并不是评论,这是陈述事实,”舒子歆淡淡地反驳,神情温和而坦然,望向魏夜檀的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关切,“作为一个商人,我只知道一件事,如果是你而不是刘昌明来主持签这个协议的话,兆恒集团一定不会拿到那么优惠的条件。”最后协议上的条件,基本上就是他说什么刘昌明就答应什么,同时参与磋商的财政局长和土地局长根本就是刘昌明的应声筒,从头到尾不曾发表过一句有意义的意见,而一开始与自己接洽的魏夜檀,根本就被排斥在最后参与磋商的人之外。舒子歆不是很清楚市委书记是什么职务,具体分管什么。也曾就这个问题问过他那个目前在北京组织部里当副司长的老同学老朋友杜励鹏,得到的回答是——党内的职务,是实际上的第一号实权人物。现在看来,杜励鹏说的是实话,作为市长的魏夜檀并不能真正地成为一个城市的行政长官,而那个显然以逢迎上司为要务的市委书记刘昌明却实际掌握着权力。
“难道条件优惠不好吗?”魏夜檀微微一笑,可是,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笑得有多勉强。
“我没有用什么卑鄙手段,这一点我必须要向你说明。”舒子歆说得很慢,很认真,他是个商人,为了得到利益并不排斥使用一些必要手段,比如这一次通过在美国求学时的好朋友杜励鹏而疏通了省委书记蔡文贵这条线,但是,那天晚上在招待所里吃饭时对魏夜檀的保证言犹在耳,而亲眼见到的鹤顶山市的普遍的贫困景象更是触目惊心,“我第一天晚上对你说的话都是真心的,我是希望从鹤顶山市丰富的大理石资源上获得丰厚利润,但是,我也希望大王村二王村的农民们能够因为兆恒集团而过上比现在富裕的生活,而不是因为我们而变得更穷困,那样对兆恒集团在这里生根壮大一点好处都没有。所以,虽然协议上并没有规定,但兆恒集团还是打算尽快地把鹤顶山市向外的公路修好。”
“修路是要出资的,而市财政年年都要吃上级财政的救济,实在是拿不出钱来?你真的愿意出资?你难道不想攫取最大利润吗?”魏夜檀拧起眉心,用审视的眼光凝视着舒子歆的眼睛,似乎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真相。
“请千万不要把《资本论》上的话原样照搬套用在我身上,好吗?尤其是不要总是指责我企图攫取最大利润,你接下去是不是要告诉我,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倒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舒子歆有些夸张地摆手,“马克思说的那是好一百多年前的事了,我虽然想攫取最大利润,但也要能够攫取得到才行,《资本论》你不是读过吗,马克思不也承认剩余价值的实现必须要求生产出的东西能够通得过‘惊险的一跃’才行吗?就凭鹤顶山市目前的交通状况,兆恒集团就算很快开工生产,生产出的建筑材料也没法运出去卖掉,如果产品卖不掉,我就只能赔钱,又哪来的利润可以攫取?所以,就算你认为我是要攫取最大利润,也该相信兆恒集团出资修路的诚心诚意啊。”
魏夜檀的眉心拧得更紧,他仔细地思索着舒子歆所说的话,在承认对方所说的话完全符合《资本论》中关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论述的同时,又忍不住觉得有什么地方古古怪怪的,世界上真的有愿意牺牲自己的利益的资本家吗?这和他三十年来所受的教育抵触太大了,但凝视着舒子歆含笑的眼睛,偏偏又看不出一丝狡诈和虚伪。
还是不相信自己吗?舒子歆有些气结地看着正对着自己又皱眉头又发呆的魏夜檀,他其实也不大明白,他在很多世界上很多地方独立投资或者参股共同开发时,从来没遇到过象魏夜檀这样老是拿看可疑分子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地方官员,还总是问“攫取最大利益”之类的奇怪问题。事实上,就连蔡文贵或者刘昌明这样的中国大陆的官员也都不曾问过这样的问题,每次回答和解释这种问题时,都让他觉得又尴尬又好笑。
但是……被那双沉静若潭璨亮如星的眼眸怔怔凝视时,他从心底里涌起的兴奋和喜悦足以补偿那微不足道的尴尬,记得在美国读大学时,有一个西方艺术概论的教授曾经热情洋溢地赞美一个东方美人的眼神,说“那是足以让人心甘情愿没顶的深海,是两粒由美神亲手托出的黑珍珠,那里面收摄着苍穹中最美丽动人的星光,每一次的闪动,都让人看到天堂”。当时听的时候,觉得这是意大利男子一贯风格的夸张其词,但现在……舒子歆在心里微叹……现在只觉得,象这样华丽而空洞的辞藻,又怎能描摹出那双眼睛的神采于万一?
“我相信你的诚意,舒先生,”翻来覆去想了又想,魏夜檀实在没法从舒子歆的话里找出矛盾之处,虽然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但他还是对舒子歆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接受他的说法,然后,露出歉意的微笑,“另外,我向您道歉,我不该总是指责你……”
“道歉就免了吧,我知道你不是有心要指责我什么,”舒子歆仰起头,听渐强的风声呼啸着从自己的耳边掠过,“我只希望你能够相信我的善意和诚意就可以了,另外……”他顿了一顿,突然神情一凛,正色望向魏夜檀,“您愿意把我当作您的一个朋友吗?”
“…………什么?”魏夜檀有些楞住了,反应不过来地瞪着舒子歆,“你是说交个朋友吗?”话题是什么时候转到交不交朋友上去的?
“我想做您的朋友,如果您不嫌我冒昧的话,我想以后在公事以外,我们可以象朋友一样的相处,不知您能不能答应?”舒子歆追问,很多时候,直截了当地开门见山比迂回接近目标有效得多,再说,有了之前的教训,他不认为魏夜檀会有欣赏他的含蓄的能力。
“那……那是当然……”魏夜檀反射性地回答,清俊的脸庞上难得地浮现茫然神情。
“既然如此,那我们现在就是朋友了,对不对?”完全不给魏夜檀整理思绪的时间,舒子歆趁热打铁。
“………………”魏夜檀完全是直觉反应地点头。
“作为朋友,我应该去你家里拜访……”不等魏夜檀开口说出拒绝推托的话来,舒子歆一口气把话说完,他相信,听完自己的话以后,魏夜檀是绝对不会再说反对的了,“然后……我们下午去大王村,我上次看到那里的学校破破烂烂的,你能不能陪我去找大王村的村长,兆恒集团愿意捐资盖新的校舍。”
第十一章
魏夜檀的家是一幢前年刚刚造好的两层楼房,上下都是三开间,这是鹤顶山市市一级领导干部的标准住房,因为七年前竣工的干部住宅区工农新村已经住满了,所以,魏夜檀来鹤顶山市时,组织上就把这幢独立的房子分给了他。对只有一个人住的魏夜檀来说,这幢房子确实有些太空旷了,所以他基本上都只用底下的三间房,楼上一直都空关着。在从空闻寺步行回家的路上,魏夜檀这么介绍他的家。
“这是我在鹤顶山市见过的最好的地方。”端着魏夜檀刚泡好的一杯茶,舒子歆笑嘻嘻地从东屋逛到西屋,再从西屋逛回东屋,站在作为书房的西屋里四下张望,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感叹。这是他的真心话,在看过了那么多贫穷的景象之后,他对魏夜檀的家本就没存多高的期望,但他所见到的,却比他的期望好得多。
所谓的最好,并不是说这里装修得比市委书记办公室更华丽精致,事实上,和舒子歆所见过的其他鹤顶山市的房子一样,这里同样只不过是简单的粉刷了墙壁,摆放着不多的几样简单的家具,不但说不上华丽,简直可以说是简陋,但房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书架上的书一排排排得整整齐齐,书桌上用玻璃板压着的一幅白绫桌布上水墨画几枝没骨荷花,书房里墙壁上挂着一幅墨迹淋漓的行草条幅,书架上摆着一段姿态遒劲未加雕琢的树根,窗台上一大丛说不上名字的火红花朵正沐浴着灿烂的阳光开得蓬蓬勃勃,书架旁整整齐齐摞着三只深色木箱,木箱上摆着一台……舒子歆微微眯起眼睛,又看到了一样几乎可以进博物馆的东西,而最有趣的是——一只黄色虎斑花纹的小猫正趴在花盆旁,全神贯注地研究被花朵引来的蜜蜂,时不时还来一记漂亮的飞扑。
“你还有养猫?”舒子歆有些惊奇,魏夜檀和猫咪,似乎是两个随便怎么都搭不到一块的生物。
“以前在省城时的邻居送的,家里有老鼠,阿猫很会抓老鼠的。”魏夜檀正在苦恼地想着今天中午的菜单,他平时都在食堂吃饭,自己做只会做最基本的东西,而现在家里现成就有的只有两把面条四个鸡蛋,当然,还有两条目前还在水桶里游的鱼,在漫不经心回答一声后,忍不住又纳闷舒子歆为什么看到一只猫就大惊小怪,难道新加坡没有猫?
“你说他叫什么名字?阿毛?”
“叫阿猫啊,它以前的主人就叫它阿猫,所以我也叫他阿猫。”魏夜檀不懂一只猫的名字有什么好问的。
“养一只猫叫阿猫,”舒子歆实在是要很用力才能制止自己笑得太大声,“那你要养一只狗是不是就叫阿狗?”
“我又没养狗,”魏夜檀皱起眉头,很受不了地看着舒子歆,害得他总是不能集中精神想菜单,虽然他也知道,就凭自己的厨艺也没办法把四只鸡蛋做出花样来,“你为什么老是要问这么奇怪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