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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会用他的一首诗表达这个世界,他会用他一生的诗来构筑这个世界。这个阳光灿灿,普照自然,宁静高远的世界,童话般美丽的世界。
我一直不知道该用怎样一种合适的方式向你介绍他,使你感到他既是一个能写出美丽的诗的人又是一个可亲可敬的朋友。
一个爬在沙滩上画房子的小孩——不是他,
一个敲着不会发芽的古币的孩子——不是他,
一个背影沿着森林的边缘走着——不是他,
一个编织小船要横渡世界的——也不是他,
这几个人合起来是他,但又不完全是他。
这天晚上他给我讲了他被人撞倒的事,被撞的人却真的是他。他慢慢地和爱人骑车路过长安街,突然被一个小伙子从后面撞倒了,小伙子问道:你为什么挡道?有一位体育老师伸张正义,对小伙子命令道:“你——带他去医院,怎么就欺负外地人。”
这个外地人就是顾城。
“外地人!”顾城说着笑了笑。在上海,人家说他是外地人,在北京,人家还说他是外地人,他是哪里人呢?他的家呢?
我只想,去一个
没有大象和长铁链的地方
去在那里长大,我只有
不停地在河岸上奔跑
……
——那里的小房子会睁眼睛
那里的森林都长在强盗的脸上
那里的小矮人
不上学就能对付螃蟹和生字
……
(《我要编一只小船》)
外地人,也许这是一句富有预言性的语言,谁又能说清他那个世界呢?他的确属于那个干净的没有污染的世界。他的肉体装着内心,他的内心装着一个家。这个家很近,但又远不可及,他的诗也许就在这个寻找的过程中产生。
“我生命的价值,就在于行走。”
究竟往哪儿走,又为什么建立一个这样的世界呢?
这是一种很难用语言表达清楚的心境。
朦朦胧胧。
诗也朦朦胧胧。
德国诗人诺瓦利斯给哲学下过一个定义:
“哲学原就是怀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寻找家园。”
我想把这个定义的“哲学”二字改成“诗”也是适用的。
他会用他的一首诗表达这个世界,他会用他一生的诗来构筑这个世界。这个阳光灿灿,普照自然,宁静高远的世界,童话般美丽的世界。
生命,自然,构成了他的诗的灵魂。
“沙滩上,有不少潮汐留下的贝壳,经过多少年了,仍旧那么美丽、安详。
我停下来,吸引我的却不是那些彩贝,而是一个极普通的小螺壳。它竟毫无端庄之态,独自在浅浅的积水中飞跑,才发现里边原来藏着一只小蟹——生命。
感谢这只小蟹,它教给我怎样选择词汇。”
他捉来七星、五星瓢虫,让它们在手上爬来爬去,他惊奇地看着那些小彩点,激动地像又发现了一个新世界,像一个国王又占领了一块领土,他对瓢虫的研究就像一个生物学家般精细,但他却发现了生物学家发现不了的东西——瓢虫的美丽,瓢虫的自由,瓢虫的幻想。他在窗台上栽了一箱子蒜,他每天看着它们,看它们怎样从一瓣长成五瓣、六瓣。
我不知道,如果没有自然这个诗与歌的灵魂在其诗中,顾城还是不是顾城,但我知道起码顾城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的诗中有城市,有胡同,有港口,有草地,有海洋,但正如他在《诗话录》中所说的:“我相信在我的诗中,城市将消失,最后出现的是一片牧场。”
在《门前》这首诗中,他写道: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
早晨,黑夜还要流浪
我们把六弦琴给他
我们不走了,我们需要
土地,需要永不毁灭的土地
我们要乘着它渡过一生
……
八六年他去了东北,回来后他对我讲:当你仰面躺在那大森林中,看着头顶上透过来的星星点点的阳光,听着四周呼呼的风声——看他那神情,我知道他找不出更好的语言来表达当时的感受,但我相信我会在他的诗中找到。
顾城诗中的自然——江河、山、草原、土地,不再是江河、山、草原、土地,这是一片按照内心改造得干净、美丽、安静的自然。
我在雨后的河岸上走着,总想起这美丽的诗句。
和他同代诗人比起来,顾城不是凭借逻辑推理,不是对社会、人生深刻的洞察,甚至不是爱,也不是恨。或许可以说是一种才气,或许可以说他一迈步就进入了自然,他不是写诗时才把世界想象成诗的样子,而是他生命的本身就是诗的。他不是写诗,而是在写一个世界。父子诗人很容易被人误解为靠了父亲才有儿子的今天。也许有的人适用于这点,但我觉得顾城的受益在于他终于跟随父亲到乡下去了。
感谢上帝,他有机会进入了自然。至今他还经常对朋友描述那地方的贫穷与美丽:什么都取自于泥土、房屋、墙院,粮食,大地显得清亮、平整,无数只大雁在你头顶上飞翔,甚至围着你鸣叫,它们不怕人,愿与人在一起,风刮过来,刮过去,你可以往南走,往北走。一九七一年七月他写了《生命幻想曲》,其中有:
我把我的足迹
像图章印遍大地
世界也就溶进了
我的生命
……
他是个十分内在的人,和你说话时手放在膝盖上或桌上,只用眼睛瞧着你,好像他正在修炼一种功夫。像榆枷术的冥想。
看着他,我想:这是一个最终将被城市挤出去的人,他的职业就像一个牧场主。
他在阳台下的二张双人床那么大的一块空地上种了黄瓜、扁豆,长得很好,结了果,他用一只破铁锹翻着泥土,泥土中有草,我看他有些舍不得铲掉。草也是生命,也是诗。
在副食品要涨价的前一天晚上我去了,问他有没有买一些肉、鸡蛋之类的东西,他说只买了二袋白糖,一瓶红果罐头。(这两样均不调价)而买牛肉是在涨价的后一天。我知道他根本就没弄清这场调价是怎么回事。也许他根本就不该知道。他还要翻动泥土,好使水、使空气透到黄瓜、扁豆的根部。
他从海滩上出来,带着贝壳;他从乡村出来,带着大雁;他从书中出来,带着洛尔迦、惠特曼、法布尔;他从安徒生那里出来,带着满身的童话。他又走进了古币中——鬼脸、刀币、汉五铢……他又走进了图画中——猪、鱼、人、大佛、河流……
他绝对不吸烟,带色的酒也只是象征性地放到唇边,他的爱好是一个个的梦,遥远的梦、清晰的梦,而他自己则像一个国王迈步在属于自己的领土上。
去年冬天,我去他的住处,发现在他的楼门口有孩子用粉笔写了“打死你们”,这楼上当然还住着别人。我对他讲有人写了“打死你们”。他笑了笑说:“孩子将死都理解成一件容易而且无所谓的事,他们不会知道人死了也就永远离开了这个美丽干净的世界。”
在他的生活中,读书是一个重要方面。我十分惊异他读了那么多的书,马克思的、毛泽东的、黑格尔的、艾略特的、尼采的、惠特曼的、泰戈尔的、李白的、李煜的、庄子的、安徒生的……但他读得最多的、对他影响最大的恐怕就是安徒生(安徒生和顾城都做过木匠)和法布尔了,他不止一次对我讲述法布尔与法布尔的《昆虫的故事》(也有译作《昆虫记》的);因为作为生物学家的法布尔不但对生物作了生理、习性上的研究,他还研究了生物的情感,他是把生物当作生命来研究的。
前一次去,我看到他的书就要从书架上和书柜里像瀑布样流汇下来,再去,看见又添了两个更高大的书柜,而这书柜又马上被塞满。
他的书既有政治的也有哲学的,既有心理学的又有文学的,既有地理学的又有美术的。但他决不是一个读死书的人,就像法布尔的书并没有使他成为一个法布尔式的生物学家一样。
他是个喜欢新天地的人。
他不只写那短小诡秘充满智慧的诗,也写《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永别了,墓地》、《两组灵魂的和声》、《暮年》比较长而且带有浓郁的抒情味的诗。
有一首诗叫《布林》,也许是他写的最长的一首,这是使我又加深了对他的认识的一首诗,就像在吃够了美酒佳肴的宴会桌上又加一道菜,谁也说不清这是煎鲁鱼还是煎羊肉还是煎上帝还是煎树木一样。请看最后这一段:《研究》
诺贝尔怎么死的?/让布林气的/布林/拿了/奖金
布林为什么得奖?/气死了诺贝尔/诺贝尔/留下/奖金
有一次他很严肃地对我说,一首诗是一个世界,但你的全部的艺术品的整体也是一个世界。
我在他那里不记得吃过重样的饭菜,他总在设计新的菜谱,我一听一样菜中加进了十几种东西,而且被他描述得那么好吃。忍不住食欲大涨。
今晚风清月朗,我读他的诗。这些诗会使你变得更干净、更自然。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想起赵鑫珊说过的一段话:“于是有一天,在你的内心深处会突然泛起一股奇怪的情绪,一缕乡愁猛地袭来,你恨不得马上一口气跑到荒野僻静处,在荷花池塘边坐下;光着脚,躺在绿草地上,闻泥土的气息,听蛙声一片,看第一颗星星闪烁在天边,发誓要去寻找生命的根,渴望着归真返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