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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书陵峰顶很寻常无奇,就像随意一座山峰的顶部,只是多了一片石坪。
但毕竟这里是所有修道者梦想抵达的地方,不可能像看上去这般普通。
陈长生现在经脉尽断,识海无波,无法释出神识,也能感觉到这片石坪以及四周并无异样的树林山石之间,有某种极其玄妙难懂的法理规则存在,而且这种本应是无形且虚缈的规则,竟有着某种近乎真实的体现,只不过现在的他无法看到。
这座山陵之所以是天书陵,是因为山间有很多座天书碑,天书陵的峰顶也会有天书碑吗?
他的视线在峰顶移动,最终落在石坪深处一块黑乎乎的事物上。
今夜多云无星,京都残着的灯火也无法照映到极高的天书陵峰顶,景物很是晦暗,无法看清,只能从形状上判断,那是一座石碑。这座天书碑,就像道源赋的最后一卷那般,上面记载着最玄奥难懂、也是最极致的大道吗?
陈长生这样想着,却无法看清楚那座石碑上到底写着什么,或者说画面着什么。
“千年以来,能够真正看懂这座碑的人,不超过五人。”
天海圣后站在神道边缘,没有转身。
陈长生收回视线,望向她的背影。
他这时候坐在地上,望向她便是仰视,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仿佛站在云中,仿佛在夜空里,无比高大。
“您还在等什么呢?把我杀死,就可以结束这一切。”陈长生看着她说道。
“问题在于,我并不想这么快就结束这一切。”天海圣后看着天书陵下的世界,从最遥远的海边一直看到天书陵外那条河对岸的夜食摊,说道:“有多少人想你死,有多少人不想你死,今夜刚好全部都能看见,我想看看。”
陈长生说道:“你为什么要看见这些?”
天海圣后说道:“今夜想要救你的人都是我的敌人,想你死好不见得就是我的人,如果他们今夜会出现,哪怕是隔着数千里的距离、像老鼠一样偷偷看着这边,也都算心存不轨,那么也就是我的敌人。”
“为什么要知道谁是你的敌人?”
“平时那些家伙隐藏的很好,趁着这次机会,我把他们找出来,然后全部杀掉。”
“如果全世界都是你的敌人怎么办?”
“那把整个世界杀掉一半,剩下的一半自然不敢再做我的敌人。”
陈长生沉默了,到了此时他才知道她想做些什么。
真是一个令人敬畏的、可怕的女人。
他坐在冰冷的地面,靠着台阶,看着天书陵下方那个看似静美的夜色里的世界,心想今夜究竟会有多少人死去呢?这取决于今天有多少人会出现在京都,或者如她所言,取决于有多少人在夜色里的某处,悄悄望着京都。
天海圣后拂了拂袖,一道清光闪过,约数尺方圆的光面,出现在神道前方的夜空里。
那片光面不远不近,正好就在他们二人的眼前,可以看得非常清楚。
夜空里的画面不停地变幻着,有时是皇宫,有时是国教学院,有时是京都外的官道,有时是夜色里隐隐可见的黑影。
画面变化的速度太快,陈长生无法看清楚,只知道稍后那些画面里出现的人,都会是她今夜将要杀死的人。
今夜是初秋的一个寻常夜晚。
但今夜之后,今夜必将是大周王朝正统年间最重要的一个夜晚。
今夜有资格或者说敢于来到京都想要救陈长生的人,必然不是普通人,那些隐藏在夜色里关注着京都局势的人,也不会是普通人。
夜空里的阴云越来越厚,京都街巷里的灯光越来越少,世界越来越黑暗,气氛越来越紧张。
隐隐可以看到京都某些地方隐有骚动,然后迅速平息,最终回归的还是死寂。
忽然间,在京都西北方面的夜空里忽然出现一片光明,那片光明并不刺眼,厚重的阴云在那处仿佛被人撕掉了一片,露出后方夜穹里的满天繁星,在繁星的后方隐隐有更晶莹的光华,或者那便是传闻里魔族才能看见的月亮?
在那处的官道上,两侧的垂柳无风而动,仿佛对着官道中间行礼。
官道中间没有军队,也没有车队,只有两个人。
一个戴着笠帽的男人推着一个轮椅,从官道远处向着京都看似缓慢地走来。
从天凉郡残破的万柳园走到这里,需要很长时间,对轮椅里的那个男人来说,他已经走了两百余年。
两百年前,先帝因病不称朝,天海正式执政,轮椅里的那个男人便再也没有来过京都,因为他畏惧她。
今夜他终于来了,大概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已经不多,在死亡之前,别的恐惧便会变得淡然很多。
八方风雨之二,朱洛与观星客来到了京都。
……
……
看着神道前夜空里的画面,看着轮椅里的朱洛,看着他腰畔的那把名剑,陈长生很自然地想起浔阳城里的那场雨战。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苏离曾经羞辱过朱洛,说他因为害怕天海,结果一步都不敢踏进京都。
朱洛今夜前来京都,或者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再加上同属于八方风雨的观星客,虽然只有两个,声势却胜过了千军万马。
“观星客的心性太过淡然,对世间殊无爱憎,心意只在星辰之间,寂寞令人伤,此生止步于此,不足为虑。”
天海圣后背着双手,看着画面上官道上的那两个人,说道:“朱洛被苏离吓破了胆,居然还敢来京都,或者会有些变数,但他终究已经废了,来也不过是送死而已。”
朱洛与观星客都是神圣领域的绝世强者,位列八方风雨,但在她的点评里,就像是土鸡瓦狗一般。
夜空里的画面再次变化,落在神道上的光线也随之变化,陈长生的脸色被照的有些阴晴不定。他此时的心情也是如此,因为画面这时候已经转到了京都东南方向的水道。
那里是从洛阳往京都运粮的水渠,水面极其宽阔,但按照朝廷律法严禁夜航,可此时的水渠上却行着一艘极其夸张的大船。大船破水而前,水面被掀起阵阵波涛,本应清澈的渠水因为夜色的缘故,变得有些幽蓝,然而却无法掩去水里的那抹殷红之意。
……
……
第632章 十七路反王
日出江花红胜火。
此时还是深夜,却有一朵鲜艳的红花在万倾碧波里静静地盛开着。
有两个人站在船首,一个是穿着文士衣衫的男子,尾指处系着一朵不知是真还是绢做的小红花,另外一人是个道姑,看不出年岁,容颜算是清美,眉眼之间却有着一抹令人生厌的戾气,搁在臂间的拂尘散发着寂灭恐怖的气息,又有些不调的感觉。
陈长生认识那名道姑,知道她便是八方风雨里的无穷碧。
从寒山回京都的万里旅程里,他也见过那朵鲜红的小花,那名文士既然站在无穷碧的身旁,自然便是另一位八方风雨:别样红。
无穷碧当初潜入京都,在国教学院里准备杀死轩辕破,被苏离的那封信击退惊走,而今夜,她与自己的夫君相携入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是要救自己,陈长生此时的心绪有些复杂,便是由此而来。
“这个蠢货居然也敢来京都。”
天海圣后看着画面里那艘大般面无表情说道:“一根手指也就捏死了,倒是她男人不错,至少抵得上三个她。”
陈长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无论是西北官道上的那两个男人,还是西南水渠里的那对夫妻,在世间所有修道者的心目中都有若神明,但在天海圣后的言语里,除了别样红之外,竟没有一个人能够让她生出一点警惕。
但她毕竟是天海圣后。
陈长生的感受当然与她不同。
八方风雨,已至其四。
今夜的京都,必然风雨如晦,天摇地动。
这只是一场盛大的开幕,紧接着,又有无数人依次登场。
在京都四周仿佛蛛网般四通八达的官道上,忽然出现了很多队伍。那些人仿佛一直隐匿在夜色里,只是等待着那四位绝世强者登场,便突然撕破夜色,出现在整个世界的面前,就像这两百余年里他们一直在做的那样。
官道是由大周王朝的各州各郡通向京都。
那些人一直住在那些远离京都的州郡里,他们之间有一个相同的地方,那就是他们都姓陈,都是太宗皇帝的子孙。
陈长生看着不停变化的画面,在心里默默地数着,确认此时的夜色里有十五个车队正在向着京都行来。
那些来自各州郡王府的人数并不多,但都是强者,行走在车辇外的那些王府高手,至少都是聚星上境。陈氏皇族在这两百余年里,尤其是最近二十年里,近乎消声匿迹一般,到了今夜,终于显露出自己无比深厚的隐藏实力!
十五州郡,十五位王爷,十五座辇。
夜色里的官道烟尘渐起,如风云相交,席卷而至,来到了京都四周。
大周京都没有城墙,但有城门,亦有城门司,由东御神将徐世绩统领。然而……这些来自诸州郡的王爷车辇又如何是城门司能够拦得住的?谁知道那些城门司里哪位裨将便是哪位王爷的门生,哪名校尉的父亲还在庐陵王府里做着长吏?
数个城门处暴起激烈的气息波动,隐隐可见剑光,然后迅速敛没。
陈家的王爷们终于回到了他们阔别已久的京都。
那些随侍在王府车辇旁的高手们,神情坚毅地注视着夜色里的一切,随时准备迎接大周王朝军队的镇压。如果要形容这些高手,可以用一个词——世间群豪,他们对自己的境界实力有足够的信心,而且他们认为自己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群雄会京都,意图斩妖后于秋夜,抛头颅,洒热血,以身殉国?”
天海圣后看着夜色里的那些画面,毫不掩饰自己的嘲弄,“数万年后的史书或者会这样写,这真是件荒唐的事情。”
陈长生看着画面上那些面带慷慨之色的高手们,沉默片刻后问道:“那应该怎么写呢?”
“大周王朝正统二十一年,十七路反王进京都,全灭。”
天海圣后淡然说道,轻轻拂袖,仿佛要把所有的这些都拂的灰飞烟灭。
陈长生心想,还有两路反王在何处?
距离京都数百里外的洛阳城,今夜没有太多云,繁星如常,照耀着世间,无论是贫民居住的满是臭味的街巷还是满是朱门的北城。
王府的大门被缓缓推开,相王从府里走了出来,挪动着肥胖的身躯,艰难地走下石阶,在属官的帮助下,费了半天时间才爬上并不怎么高的车辇,便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便让他气喘吁吁起来。
坐到位置上,他腹部的肥肉从明黄色的腰带上流了下来,勒得有些难受。
相王伸手把腰间的明黄缎带解开,揉了揉那些肥肉,忽然心中生出一股极其浓郁的悲戚意味。
在洛阳住了这么多年,为了让母后不再关注自己,拼命地吃喝,自己都胖成这样了,日后若能登上大宝,这副模样如何受百官朝拜?不过还好,至少不像七弟那样,为了装疯卖傻,居然抓着驴粪就往自己的嘴里塞,呸,那真是个疯子!
王府里的所有人,无论是姬妾还是属官都走了出来,在长街上黑压压地跪了一地,齐声道:“恭贺王爷回京。”
相王看着人群叹了口气,说道:“有个屁好恭喜的,鬼知道我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王府外的大街上随之变得鸦雀无声,那些得宠的姬妾面面相觑,有人甚至悲伤地哭了起来,却不知道有几分真情实意。
相王有些厌烦地挥了挥手,说道:“这就开始哭丧了?好了好了,如果我回不来,你们都自尽吧,去陪本王。”
听着这话,王府外先是片刻安静,然后哭声大作,这一次很明显,那些姬妾与属官们哭的很是真实,伤心至极。
……
……
在江南州州府的大街上,也有类似的画面发生,但并不完全相同。
中山王从跪拜的人群里走过,苍白的脸颊上没有什么样表情,只有微带血丝的双眼深处,隐隐可以看到疯狂的意味。
随着他的行走,王府门外的地面上,留下一道清晰的足印,那是血的足印。
他仿佛从血海里走过一般。
事实上,这时候的中山王府里已经变成了一片血海,那些朝廷派来的属官,都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身首异处。
所有人都是中山王亲手杀的。
唯独有一个人被没有被杀死,那是一位太监首领,正被人押着跪在王府的门后。
这位太监首领已经很老,满脸皱纹,明知即将死去,却依然神情平静。他看着即将登上车辇的中山王,说道:“王爷,你既然没有杀我,想来也是不愿意与与娘娘彻底反目,此去京都路途遥远,您不妨徐徐行之,看看情形再说。”
这是非常精妙的劝说之辞,先替中山王开解,再替中山王出主意,并且确实是老成持重的主意。
中山王没有理会这名老太监,跳上车辇,说道:“我不杀你,不是想留什么后路,只是想让你也尝尝我这些年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