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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宫的最深处没有四季,自然也没有寒冷的冬意,那片被切割成方块的天空里,也看不到雪即将落下的征兆。
就像那盆青叶依然充满了生命的气息,很嫩、很绿、随着清水的泻落轻轻地摆荡,展露着自己美好的腰身。
教宗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病色,只是皱纹多了很多,深了很多,看着苍老了很多。
就像梅里砂死之前的那个秋天一样,老人在很短的时间里显露了自己的老态。
看着教宗的脸,陈长生有些感伤,有些难过,有些不平,对这片大地的,对那片星空的。
教宗比商行舟还要小两岁。
他很清楚,师叔如果不是对自我的要求与这个世界的现状相抵触太多,以至于始终难以获得真正的宁静道心,何至于会提前老去。
教宗看表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微笑说道:“你是不是在想,好人不长命?”
陈长生沉默不语,点了点头。
“我并不是一个好人。”教宗说道:“当然,就算这句话是成立的,我们也不能因此就去做个坏人。”
陈长生很喜欢这样的话语,睁着明亮的眼睛,认真说道:“是的。”
教宗擦干净青叶上沾着的水珠,又从他的手里接过手巾擦干净手,示意他坐下,问道:“你师父这些天很安静,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无论是国教学院抗旨,还是王破入京,对新朝来说都是大事,但商行舟没有对这些事情发表过任何意见,甚至在南北合流庆典上都没有说话。
陈长生很清楚,这并不符合师父的性情,但他真的不关心这些事。
“他这些天一直在尝试让朝廷控制天机阁。”教宗说道:“现在看起来,应该快成功了。”
陈长生即便再不关心这些事情,听着这话也忍不住震惊起来。
天机阁不是普通的组织,拥有难以想象的资源与力量,圣后娘娘执政期间,可以说是大周朝廷最重要的支柱力量,现在圣后娘娘与天机老人都死了,商行舟如果能够让朝廷继续控制住天机阁,真是非常了不起。
从重要性上来说,这件事情怎么高估都不为过。
通过雪老城的叛乱,杀死人族千年来最强大的敌人,暂时解决魔族南侵的危险,接着,毫不犹豫全盘接受天海朝的谈判条件,极其稳妥谨慎地推动南北合流继续向前,直至双方签约,如果商行舟连天机阁都搞定了……
哪怕他现在在皇宫那个小房间里看书,不怎么见人,但他依然会是世人心里的神明。
“对师兄来说,这并不完美。”
教宗看着陈长生说道:“你知道他最开始的想法是什么。”
陈长生知道。
对商行舟来说,最完美的局面,无过于,当教宗死后,他可以重新拥有国教的大权。
只不过,他虽然是国教的正统传人,但毕竟当年发生了那么多事,而且他是教宗的师兄,无论怎么看,都没有可能由他继任教宗。
所以在天书陵那夜后,他第一时间推出牧酒诗,试图取代陈长生的位置,只是没能成功。
正是因为没能顺利地夺取国教,他才会付出如此多的心力,确保天机阁会落在手里。
教宗忽然说道:“位置是相对的,重要性也是相对的。”
陈长生记得“位置是相对的”这句话,被王之策写在笔记的第一页。
“在位置与重要性之间获得某种平衡,从而避免整个世界随着我们这些人起舞,是我这些年一直想要做的事情。”
教宗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唯如此,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普通人,才能够稍微安稳一些地活着。”
陈长生明白了。
先帝晚年,教宗会支持圣后娘娘,这一次他支持师父和陈氏皇族,现在,师父与朝廷势大,国教便要向相反的方向走走,越远越好。
这与情感、道感有关系,但也可以说没有关系,这是对世间万民无差别的仁爱,但在具体的某件事上,则往往会显得那般粘腻不爽。
他也明白师叔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
这是教诲,是传承,是现任教宗对继承者的指点。
“懂,不代表能够做到。”
陈长生想着天书陵的风雨,官道旁的尸体,还有京都里的血与火,出神了会儿。
“可能,我还是没学会怎么做个大人物吧。”
……
……
第697章 小原则
“每个人生下来的时候都是个小人儿。”
教宗笑着用双手比划了一下长短:“但人都是会长大的,有些事情只要肯学,就一定能学会。”
陈长生通读道藏,无论剑道还是别的本事,向来都是一学就会,天赋与悟性都极佳,有什么是他不能学会的?
听着教宗的话,他很自然地想起天书陵三日后,他与教宗在藏书楼里的那场谈话……只是世间书籍浩瀚如海,知识繁若星辰,木匠、种地、植药、裁剪、修院子,需要学的东西很多很多,何必一定要学怎样做一个大人物呢?
“不想学怎么办?”他看着教宗认真说道:“这是不是说明,我不是教宗的好人选?”
教宗微笑说道:“这种推断自然有其道理,但即便你现在不肯学,只需要安静一段时间也好。”
陈长生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很直接地表示了拒绝:“我做不到,因为这不可能是一段时间,师父需要我真正的服从。”
教宗静静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不愿意,哪怕只是表面上的?”
在如今的世人看来,师徒如父子,做学生的服从师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做师长的不说让你做些事,让你沉默些时日,就算让你束手就擒、甚至当场自尽,你都应该毫不犹豫地接受,如此才是做学生的本份。
陈长生不如此想。
“是的,我不愿意。”
教宗问道:“为什么?”
陈长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那夜在天书陵,看到师父的第一眼起,知道了整件事情的内情后,他便有了自己的想法。
“或许……是因为师父他做的事情我不喜欢吧。”
“如此说来,你喜欢娘娘的行事?”
陈长生摇了摇头。
教宗问道:“那为什么你现在会如此选择?”
这里说的选择,指的是那天朝阳初升,他背着天海圣后的遗体走下天书陵。
也指的是国教学院封门数日,抗旨不遵,直至今天,朝廷也拿他没有办法。
教宗的问题也是现在京都里无数人的问题,林老公公问过,苏墨虞问过,很多人都曾经问过陈长生。
他从西宁镇来到京都后,一直是以国教的继承者、同时也是天海圣后的对立面而生活着。
他与天海圣后之间并无情意。
他不是昭明太子,那么自然也不是她的儿子。
那么,为什么?
陈长生道:“娘娘她被师父误导,弄错了我的身份,才会把我当作她的儿子,那夜的天书陵才会出那么多事。”
如果不是要替他逆天改命,圣后娘娘或者真的可以在这场大变里获得胜利,至少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
教宗说道:“既然是误会,她的付出是对你师兄的,而非你的,你不需要承担这份恩情。”
“我明白您的意思。但当时在天书陵上,至少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是真把我当成她的儿子在看待,在爱护。”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什么人,她既然曾经真的把我当儿子,我就把她当母亲看待。”
教宗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既然他把天海当成母亲看待,那么自然要替天海送终。
谁都无法越过这一条去。
陈长生接着说道:“至于师父……既然从一开始的时候,他就没有把我当徒弟看,那么我也不会认他做师父。”
教宗看着他微笑说道:“有道理。”
把最想说的两句话说了出来,陈长生觉得由内而外一片清爽,便准备告辞。
教宗看了眼檐眼之间的天空,说道:“要下雪了,记得把伞带着。”
这句话有没有深意,陈长生不是很清楚,只是有些担心这位非常照顾自己的长辈因为自己的离开而心灰意冷。
他对教宗说道:“师叔,离宫终究还是需要一个新主人的,您难道不觉得茅院长很合适?”
教宗看着他说道:“如果合适便可以成事,我又怎会让你离开。”
陈长生说道:“我不合适。”
教宗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哪里不合适?”
说不出来,哪怕是陈长生的对手,现在都说不出来他哪里不合适继任教宗。
他是国教正统传人,通读道藏,天赋极高,辈份更高,性情纯静宽仁,是教宗的最好人选。
以往可能还会有人拿他的年纪说事——他毕竟太过年轻——然而现在南方已经有了位比他还小的圣女。
“我太不成熟,年轻冲动,容易耽误大事。”
陈长生看着殿外阴暗的天空,想着稍后自己就要去做的那件年轻冲动的事情,有些紧张,又有些不安。
“这就是我选择你的原因啊。”
教宗感慨道:“如果你正值青春,便成熟稳重地像块木头一样,将来最多也就是第二个我,对国教,对众生又有什么意义?”
陈长生听懂了,认真说道:“不管我会不会留下来,我都会按照师叔您的要求努力修行。”
教宗知道他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很是欣慰,说道:“如果你要离开京都,记得把我的宝贝带走。”
陈长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才发现原来是那盆青叶。
……
……
陈长生出了离宫。
这个消息再一次在极短的时间里传遍整座京都。
北兵马司胡同的那方庭院,自然是最早收到消息的地方。
周通坐在太师椅里,左手平端着红泥茶壶,右手轻抚壶肚前端,看着地面,面无表情问道:“他去了哪里?”
数名官员对视一眼,然后有些不确定地说道:“三路都确定他进了魏府。”
周通听着这句话,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望向那些下属,声音微尖问道:“魏府?”
官员们急忙应道:“大人,绝对没有弄错。”
周通知道下属们不会弄错。
他只是一时间没有想起来,魏府是哪家府上。
而且他想不明白,陈长生离了国教学院、出了离宫,为何还没有来北兵马司胡同……杀自己。
魏府究竟是什么地方?
清吏司没有反应过来,京都所有势力,相王、中山王、徐世绩、就连离宫也没有反应过来。
陈长生已经来到了魏府深处。
天空里的雪终于落了下来,渐渐铺满草地。
就像魏府男主人的脸,很是苍白。
陈长生看着此人说道:“魏大人,你好。”
那位魏大人颤声说道:“陈院长好,不知您来下官家有何贵干?”
陈长生的眼睛很明亮,态度很端正,声音很诚恳。
“我来杀你。”
……
……
第698章 初雪落
都知道陈长生今天要杀人,人们盯着京都很多地方,北兵司胡同自然是重中之重,就连皇宫也没有放过。然而没有人能够想到,他走出离宫之后,没去北兵马司胡同,没去皇宫,而是去了魏府。
这让很多人都有些措手不及,然后生出与周通相同的疑惑。
魏府是什么府?为什么陈长生先去了这里,难道在他心目中,这里的重要性还排在皇宫和周狱之前?
紧接着,有些人想了起来,当朝礼部侍郎姓魏,刚刚被他休掉的妻子姓薛,是薛府的大小姐。
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陈长生去魏府做什么?替薛府出气?还是想要劝说魏侍郎与妻子重归与好?
魏侍郎刚认出陈长生的那一刻,便开始紧张地思考对方的来意,也得出过类似的结论。
陈长生肯定是来替薛府出气的,或者,他是来“劝”自己与薛之华复合的。
这里的劝字,当然是逼字。
魏侍郎有些生气,但不敢表现出来。
如果他真把下堂妻接回来,魏府当然会失些面子,他肯定要受不少委屈,但……还能怎么办呢?
陈长生是未来的教宗,权力地位远他之上。
他已经做好准备,当陈长生提出要求后,他应该怎样紧张愤怒却又不过于激动、勉强但依然不失风范地接受对方的要求。
便在这时,陈长生说出了自己的来意,眼睛明亮,态度端正,声音诚恳——我来杀你。
雪花飘飘,落在庭院里,天地间一片死寂。
魏侍郎站在雪中,脸色苍白,微微张嘴,很长时间都没有说出话来。
原来,不是来闹事的,也不是来逼婚的,而是,来杀人的。
他是礼部侍郎,在普通人的眼里,仿佛高山般不可攀爬,但这时站在他身前的年轻人,对他来说才是座真正的高山。
未来的教宗要杀你,谁还愿意来救你?除了死亡,你不可能还有别的结局。
你应该紧张愤怒却又不过于激动、勉强但依然不失风范地接受对方的要求……去死。
没有人想死。
“我虽然做了很错的事情,但并没有必须去死的道理。”
魏侍郎盯着陈长生的眼睛,眼神变得格外幽暗,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