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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些警惕,走到中年妇人身前,用手比划着问了两句,因为担心会惊吓到对方,他的神情尽量保持的平静些,比划手式说哑语的动作也很舒缓,避免刺激到对方。
他问她怎么从皇宫里出来的。
中年妇人静静看着他,没有回答。
陈长生怔了怔,再次比划起来,只是这一次速度更慢,他相信意思表达的足够清楚:您是怎么从皇宫到了这里?
中年妇人笑了笑,举起右手,指间有一把钥匙。
陈长生的眼力不错,百草园里的光线有些昏暗,也看清了钥匙上的锈迹,还有崭新的两道刮痕,或者便是才弄上去的,看起来这把旧钥匙在今夜之前已经很久没有用过。
莫雨那天离开国教学院时,他看到了宫墙上那道旧门,难道这把钥匙就是开那扇门的,难道这名中年妇人也有随意进出皇宫的权力?那她在皇宫里的身份地位肯定不低。
中年妇人指了指石桌前,示意他坐下。
陈长生想了想,依言坐下。
中年妇人转身望向百草园深处一处木屋,沉默了很长时间,左手忽然落在石桌上,轻轻敲了两下。
桌上有壶茶,在油灯的后面,还有两个茶杯。
陈长生明白她的意思,端起茶壶,斟满一个茶杯,恭敬送到中年妇人身前。
壶中的茶并不香,但很浓郁,应该是陈年的黑茶。
隔桌而坐,看的更加清楚,以中年妇人的容貌,应该不会是先帝的妃子,可能是圣后娘娘在宫里得用的那些女官,甚至是女官首领,但陈长生对她的尊敬,与她可能的身份地位无关,只是因为她年龄比自己大很多。
他认为生存的年岁长度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而且就像杯中的黑茶一样,越陈越香,越名贵,越能从里面品出更多,他遗憾于自己很难经历岁月的过程,所以格外尊敬年长者,注重辈份伦理。
中年妇人端起茶杯,递到唇边,轻轻饮了口。
陈长生注意到,与普通女性比起来,她的唇要显得厚实很多,显得很有力量。
盯着一位女性的嘴唇看,哪怕是年龄比自己大很多且容貌普通的女性,依然是件很不礼貌的事情,他醒过神来,赶紧移开眼光,然后看到石桌上剩下的那只茶杯。
夜深人静秋园无人,为何会有两只茶杯?
他望向中年妇人,比划问道自己可不可以喝茶,先前替轩辕破治伤,流了很多汗,现在确实有些渴了。
中年妇人没有看他,微微点头,应该便是同意了。
陈长生端起茶杯饮了口,发现茶汤浓酽,润人心脾,竟是难得一见的好茶,即便是前段时间落落孝敬给他的那些名茶,也无法与壶中这看似粗陋的黑茶相提并论。
茶味如何,除了茶叶本身的材质,最重要的便是煮茶的人。
能煮出这样一壶黑茶的人,自然不凡。
陈长生看着中年妇人的眼光,越发恭谨。
他放下茶杯,等着对方发问。
然而,星光都沉降到了杯底,中年妇人什么表示都没有。
她静静坐在桌边,看着百草园里的树枝花草,眼神里看似没有任何情绪,却又有万般情绪。
只是没有他这个人。
陈长生觉得有些尴尬,有些紧张,很不习惯这种对坐无言的场景。
随着时间流逝,他渐渐适应了这种气氛,不再想什么,替中年妇人和自己倒茶,然后饮茶,沉默不语,听着秋园里最后的昆虫鸣叫,心境渐渐安宁,甚至开始沉醉。
直到此时,他才想起来,自己本来就很喜欢安静,习惯安静。
他不喜欢说话,从小就是如此。
但来到京都后,无论是在东御神将府还是皇宫废园,对着徐夫人、霜儿还有莫雨姑娘,因为一些原因,他了很多的话。唐三十六在来到国教学院之后,也不再像刚认识时那般惜字如金,曝露了其话痨的本质,他也不得不陪着说话。
这让他觉得很辛苦。
没有谁规定,两个人坐在一起,便要说话。
就这样静静坐着,挺好。
如果偶尔有交流,也不用说话,只需要比比手式,这样也挺好。
他仿佛回到了西宁镇,在旧庙后的溪边,他和余人师兄借着星光,静静地读着道藏药经,看到不明白的地方,他和师兄比划着手式彼此参详,然后继续安静读书。
那时的溪边,就像此时的百草园,很安静,很舒服。
西宁镇极偏僻,入夜后便漆黑一片,星光则非常明亮,落在地面像是雪一般。他来到京都后,除了这里生活着的复杂的人,最不习惯的便是夜里的灯光以及似乎变得浑浊黯淡很多的星光。
连番数场秋雨,洗净了京都的天空。加上百草园里除了石桌上那盏灯光微弱的油灯,再也没有任何光线,不远处皇宫箭楼的灯笼,也被密林遮着,星光仿佛也变得明亮起来。
星光穿过秋林的梢头洒落下来,落在他的脸上。
他抬头望向满天繁星,想念西宁镇的旧庙还有师兄,却被星光刺的眯起了眼睛。
银辉般的星光映照下,他的眉眼是那样干净。
他眯着眼睛,平时藏着的稚气一下就显现了出来。
他还是像平日那般可亲,又多了些可爱。
恰在这时,中年妇人收回望向百草园的视线,望向了他。
她静静看着他。
他眯着眼睛,浑然不察,想念着,怀念着。
她怔怔看着他。
她的想念与怀念刚刚结束,而且只能想念与怀念。
她抬起右手,轻轻落在他的脸上,缓缓抚摸起来。
陈长生吃了一惊,睁开眼睛,望向那名中年妇人。
他很不习惯这种身体上的亲近,从小就没有什么经验,更何况这名中年妇人,他根本不认识,只是见过两面。
他下意识里想要避开,却看到了中年妇人的眼睛。
那双像星湖般的眼睛里,有着无比复杂的情绪,最后渐渐变成悲伤与哀弱。
想着这名中年妇人不会说话,长年居住在深宫里,不知经历过多少险恶悲伤的事情,他有些不忍离开,只好任由她的手掌轻轻在脸上移动,只是那种感觉真的很奇怪。
妇人温热而宽厚的手掌,缓缓抚摩着他的脸,他的身体变得非常僵硬,直到很久后才渐渐放松下来。
忽然间,中年妇人捏了捏他的脸颊,就像是长辈逗弄婴儿一样。
陈长生再也无法安坐,赶紧起身,退后两步,行礼说道:“我得回去了。”
话说出口,他才想起来对方是聋哑人,赶紧比划了两下。
中年妇人看着他反应如此激烈,大笑起来。
她的笑当然没有声音,但俯仰间自有一股豪迈之气,让看着的人都知道,她是在纵情大笑。
没有等陈长生离开,中年妇人起身,便向百草园深处走去。
陈长生想了想,跟了上去。
夜风轻拂,落叶飘上石桌,围着茶壶与两个茶杯轻轻打转。
等了二十年,茶壶与茶杯还有桌畔的茶炉才迎来了曾经的主人,不知道下一次,又要等多少年。
……
……
让陈长生有些意外的是,中年妇人并没有去国教学院,而是直接往百草园深处走去,直到来到陈旧斑驳的宫墙之前,看着那扇旧门,他才知道,原来她和莫雨走的门不一样。
中年妇人没有理他,也并不在意他跟着,取出钥匙插入锁中,伴着喀喀两声轻响,锁被打开,又有吱呀的声音划破寂静的夜空,那扇旧木门被推开,她走了进去。
直到此时,陈长生才确认没有什么事情,放下心来,松开一直紧握着剑柄的手,看着中年妇人的背影,轻喊一声,想要说些什么,不料那扇门就在他的眼前迅速合拢。
就这样走了?他有些愕然,直到想起她听不到声音,才稍微释然了些。
合拢的木门,仿佛与宫墙融为一体。
他看着那扇门,有些惘然。
今夜发生的事情,是真实的吗?
怎么和道藏里的那些鬼仙故事差不多?
但微涩复香的茶味,还在唇舌之间缭绕不去。
那份温暖的抚摸触感,还在他的脸上。
他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
……
在陈长生看不到的门的那面,是一条幽长的通道。
通道的四周布满了青苔与藤蔓,藤蔓之下,至少有六种可以杀死聚星上境强者的阵法与机关。
通道地面是干燥的石砖。
中年妇人踏着石砖缓缓向前,神情渐渐转变。
只是十余步间,一道难以形容的威严便重新回到她的身体里。
那张看似普通寻常的容颜,变得无比美丽。
不是那种柔弱的美,而是无比耀眼的美丽。
当她走出通道时,四周的风景也变了。
夜色下的皇宫,巍峨壮观。
……
……
第102章 甘露台抚今
薛醒川牵着火云麟,在通道出口处迎接。这位大陆三十八神将排名第二的强者,此时表现出来的态度恭顺到了极点。被他牵着的火云麟更是不堪,身体不停颤抖,根本无法站稳,如火锤般的麟尾不停摆动,看着很是可怜。
中年妇人微微挑眉。
薛醒川也不知为何坐骑今夜的表现如此奇怪,起身后试着解释道:“娘娘圣威无边……”
中年妇人正是大周圣后,这个世界最尊贵的主人。
“和我没关系,你也不用紧张。”她想起先前在门那边,那名国教学院的少年手握剑柄的画面,走到火云麟前,伸手轻轻抚摸它的颈,片刻后,火云麟便平静下来。
“下次离得远些,不然它真有可能会脱力而死。”她看着薛醒川说道。
薛醒川闻言微凛,心想难道是因为那个叫陈长生的普通少年?
“你以为他真的很普通?”
圣后仿佛能够看穿人心里在想些什么,淡然说道:“如果他真是个普通少年,青藤宴上又凭什么与苟寒食相抗而不落下风?没点本事,会被那些老家伙推出来落我的颜面?”
薛醒川沉默不语,因为这种时刻,他不便说话,尤其是今天娘娘明显流露出不喜国教学院的态度,那么白天的时候,他处理民众围攻国教学院一事,只怕已经犯了大错。
……
……
甘露台上的夜明珠只有一颗亮着的,那只名为黑玉的黑羊便站在那颗夜明珠旁边,低头在明珠上磨着并不存在的犄角,莫雨则是在书案前磨墨,高空的夜风吹拂着她颊畔的发丝,有些微乱。
听着声音,她转身望去,见是圣后娘娘登台,赶紧上前扶着。
“娘娘,秋雨把天空洗了数遍,今夜观星正好,您却是来晚了。”
圣后说道:“我今夜已经看过了。”
莫雨微怔,小意问道:“您在哪儿看的?”
圣后说道:“百草园。”
莫雨闻言微惊,心想宫里谁都知道,自从先帝归天之后,娘娘便再也没有去过百草园,为何今夜破了例?
“你今天去了国教学院?”圣后看似随意问道。
她没有用听说你去了国教学院,因为她是圣后,不需要拐弯抹角。
莫雨心里寒意愈浓,哪敢隐瞒什么,轻声说道:“是。”
圣后抬起右手,轻轻抚摸着莫雨吹弹可破的脸颊,说道:“这些事情都是你做的?”
莫雨知道娘娘问的是今天连续发生的两场血案,以及天海家在这件事情里扮演的角色。
她不清楚娘娘的态度,哪里敢随便承认,轻声说道:“我可不敢。”
“他们不问你,哪里敢随便出手?国教学院离皇宫这么近。”
圣后看着她淡淡说道,右手继续轻轻抚着她的脸。
莫雨注意到娘娘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心寒至极,觉得好生可怕。
她哪里知道,圣后此时只是想起先前那个少年,正在比较手感。
莫雨低头说道:“婚约的事情总要解决……徐有容用婚约当借口,不肯嫁给秋山君,南北合流……”
“南北合流又如何?我说过,有容不想嫁便不嫁,只不过……没有人相信我说的话。”
圣后收回手,负手走到甘露台畔,望着夜色下的京都,声音显得有些寂寞,“你们总觉得我以天下为重,一些小儿女情长牺牲了又算什么?所以你不相信,就连有容都不相信,为此……用尽手段。”
莫雨沉默片刻后说道:“即便不理婚约的事情,我也觉得那少年有些奇怪,出现的时机太巧。”
她说的巧,指的是陈长生与徐有容有婚约对大周的即定国策产生极糟糕的影响,而他现在所在的国教学院又是京都里旧派势力用来与娘娘抗衡的某种象征。
圣后没有转身,语气淡然:“不是你让他进的国教学院吗?”
莫雨神情微凛,说道:“是的,但我在想暗中会不会有人在推波助澜,借着东御神将府打压与徐有容的那封信,误导我做出这个错误的决定,从而让陈长生出现在京都众人面前。”
“出现又如何?”
“他姓陈,我怀疑那些人刻意让京都百姓联想到皇族。”
“……那你查的怎么样了?”
“他的老师确实是计道人……然后便再也查不下去了,据西宁那边传来的消息,那间破庙还在,但一个人都没有。”
听到计道人这个名字,圣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