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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万全脸色一变,喝道:“我自己有什么事,难道我会不知道?还要你来告诉我?”
程楚秋没料他会脸色大变,唯唯诺诺地道:“是。”
可是就好像引燃导火线一样,经程楚秋这么一提,林万全额上忽然冒出冷汗,脸色也开始发白。他听了程楚秋的话后,刻意不去抚摸腹胁,以为反驳,可是讽刺似的,由白转青的脸色却早已经将他出卖,程楚秋越瞧越觉得不对,关心道:“前辈……你没事吧?”
但林万全越是想显得举重若轻,若无其事,他的身子就越不听话,样子就越痛苦,不一会儿全身都被汗水濡湿。
那程楚秋本尚惊疑不定,及见他左半边脸由青转红,右半边脸却由青转白,一边出汗,一边不出,这才确然知道事态严重,拄着木杖单脚跳到林万全身后,说道:“前辈,我现在要从你督脉的灵台穴输进真气,帮你打通难关。如果我的方法对症,就麻烦你点点头。”
林万全至此已无法倔强下去,略一迟疑,终于还是点头。
程楚秋右手虽废,但内力尚保有八成,不过因为右手经脉不通,只能单用左手,于是才采用从比较危险的督脉灵台穴,单穴进气方式。不过程楚秋对于自己的内力尚有信心,所以一等他点头,立刻将掌心劳宫穴贴上去,潜运内劲,缓缓将内息注入。
劲力甫吐,程楚秋便觉林万全本身的内力忽然从灵台穴冲了出来,到处流窜。程楚秋急忙鼓动内力,以强势压制,使回林万全体内,并予以导流,但那林万全内力甚强,就像脱缰野马一样,根本不受外人控制。程楚秋顿时闹了个大汗淋漓,叫苦连天。
可是如此一来更加证实林万全处境的凶险,程楚秋咬牙苦撑,能松手而不松手,只盼能早些帮他导气归元。
莫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果然在程楚秋的助力之下,林万全逐渐恢复控制自身内息的能力。程楚秋几乎在同一时间,也体察到这细微的变化,信心大增,更是毫无保留地将内力输进林万全体内。
此消彼长,情况逐渐缓和下来,林万全便开始导引内息去冲开,刚才走火时被封住的穴道。此时程林两人脉息相通,心意也相通,林万全一动,程楚秋就跟着一动,林万全内息走到哪儿,程楚秋的内息也跟到哪儿,将所有难关一一化解。
这种彼此之间要有无比的信任,与互相依存的共识,才有办法合力完成的任务,世上再无第二种方式可以比拟。待得林万全将所有穴道打通,两人皆已心力交瘁,睁眼一看,天色已近黄昏。
程楚秋已没感觉肚子饿不饿了,大叫一声,不管三七二十一,倒头就睡。他这一觉直睡到中夜,这才悠悠转醒。醒时身旁已生着柴火,林万全被对着他,面对火光坐在一旁。
程楚秋揉了揉眼睛,也坐起身来。林万全忽地开口道:“现在,你是真的没欠我了。”
程楚秋来到他的身旁坐下,看着熊熊火光,说道:“前辈,你的伤势相当严重,尤其是足太阴脾经,与足少阳胆经两条经络,以前辈内力修为,就算摔下来的力道把所有的肋骨折断,也不至于有如此严重的内伤。可是要说严重,却又不完全如此……”
林万全道:“因为如果受了这样严重的伤害,应该早就去见阎王了,是不是?”
程楚秋微微一笑,不敢骤答。
林万全道:“你的判断没有错,我的内伤是很严重,而且已有一段时日。照理说不该有人能处于这样的状态下。他应该早就被治好,或者没治好一命呜呼,但我却好端端的活着。”
林万全说到这儿,转过头去看程楚秋,续道:“事情说到这里,可能要跟你说一个故事,你想听吗?”
程楚秋知道他要说的,只怕是他自己的事情,于是点了点头,找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做好,拉长耳朵倾听。
林万全清了清喉咙,抬头望着夜空,说道:“足太阴脾经属阴,足少阳胆经属阳,照理说,一个人不可能内劲发出,既能伤你阴脉,又能损你阳脉,唯一的可能是被两个武功截然不同的人所伤,或者不是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为人所伤。
“可是我的伤不是这样造成的。要是有两个人同时围攻我,而他们居然都可以伤到我,那么这两人的功夫就都不在我之下,我当下如何能活命?而若说我先被伤一脉,后又被另一人所伤的道理,也是一样的。除非他们伤了我之后又故意不杀我。但若如此,时间这么久了,我也早该治愈了,或者终于伤重而死了。
“这两种情况在我身上,显然都没发生。所以我刚刚漏讲了一个可能。那就是:这样的伤势是被刻意制造出来的。当然,也许你会怀疑这种情况的可能性,确实,这不太容易,但如果这个人精通医理,而又武功高强呢?而如果他又是自己自愿的呢?”
林万全说到这里,将身上的外衣脱了下来,捋起内衣下摆,左手臂从下摆穿出,露出整只手臂来。他侧过身子,高举左臂,右手手指伸来,指着胁下的一个地方,说道:“你看。”
程楚秋趋身向前,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但见他右手所指,乃是胁下的一处黑点,再仔细一瞧,原来竟是一个钉头,露出肌肤之外的部分不及半分。钉头大小约比小指头略细,看样子这根钉子在他体内的长度,至少在两三寸上下。
程楚秋骇然道:“这是谁干的?”
林万全戚然道:“是我自己。”
~第十二回前尘往事~
程楚秋简直不敢相信,愕然道:“什麽?”
林万全叹了一口气,复将衣物穿好,发呆一会儿,续道:“这根钉子钉在足少阳胆经的京门穴上,没入两寸三分。京门意指京都之门,因肾乃是先天元气所出之处,京门就是肾气之门户,故有此称。而京门还有一个别名叫气俞,意即表示这里也是解除元气的地方。所以实是人身大穴,我两边都钉了钉子,你所察觉的伤势,大抵源出於此。”
程楚秋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如此。”
只听得林万全续道:“至於足太阴脾经的伤,那又是另外一种了,哎……此事得从二十几年前说起……”
程楚秋眉头一皱,心道:“该不会说到最後,结论是你得了失心疯,所以以自残为乐吧?”
林万全没想到他的脑袋瓜子里,居然转过这种念头,继续说道:“我记得那时我刚过四十,虽然步入中年,没有你这种年轻人的活力斗志,却因有更多体悟,武功内力更往上推升,达到个人自出武林以来的最高峰。那时我掌力浑厚,光以此项而论,在中原几乎找不到对手。”
程楚秋将信将疑,心想:“他在中原武林若掌力第一,那我刚听过他的名头才是,怎麽……”
林万全续道:“那时我志得意满,睥睨群雄,平日走在路上,从没把眼光往地下瞧过,跟人说话,也很少正眼瞧人。嘿嘿……现在想想,我能活到现在,那也算是我的造化了。
“我既目中无人,又没有什麽厉害的宿敌对头,日子过得倒也惬意。有一天,我从道上朋友听到一个消息,说岳飞岳少保因为谋反被捕入狱,最後处了死刑。”
程楚秋喟然道:“如今朝廷已经为岳元帅平反,官复原职,以礼改葬。岳元帅含冤而死,忠魂不散,据说朝廷替他改殓时,发现他肉身未腐,脸色栩栩如生,还能让人换穿礼服。哎……一代忠良,武曲下凡,就这样给害死了,谗臣误国,莫此为甚……”
林万全道:“但当时我可没想到岳飞到底是忠臣,还是真的密谋造反,我只知道岳飞这人与我差不多年纪,骁勇善战,三十岁的时候就已经统领军队,独当一方。什麽韩世忠、刘錡都不能与他相比,更别说王德、张俊、杨沂中等人,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不过他带兵打仗也许行,说到武功,我想他还差我一大截。我只听人说他左右手都能拉弓二百石,其他没听说他有什麽拿手的兵器。我还曾经想过去找他比武,但後来想想,既然金人怕他,我对金人又很反感,要是削他面子,岂不是给金人增威?所以便打消了念头……”
程楚秋道:“那是,还好前辈没去,否则必遭後世唾骂。”心道:“我看你是真的糊涂了,任你武功再高,也未必能突破岳家军,冲到岳元帅跟前。要不服气,真想比武,不会去破拐子马,单挑金兀术吗?”
只听得林万全续道:“我说了,当时没想那麽多。其实岳飞跟洞庭帮也有那麽一点关系……”
程楚秋听到这里,暗觉好笑,心道:“我看你真的是满口胡言乱语!”
林万全不察,自顾继续说着:“因为当初岳飞欲进取中原时,就是取道这里,进驻襄阳,最後才打到朱仙镇的。当时洞庭湖有一帮水寇为患,首领杨么甚至自称楚王,裂土改元。岳飞未免後患,所以决定先出兵洞庭。他谋定後动,从用计出兵,到将杨么枭首,前後不过八日。杨么死後,部众离散,郭宗尧的师父趁机崛起,占领了这杨么的水寨。”
程楚秋心道:“原来是这样的关系。”
林万全轻咳一声,责怪道:“你岔开我的话头了,这些都是闲话。重点是我听说岳飞遇害时,有个叫隗顺的狱卒将他的屍体背了出来,将他葬在栖霞岭下……”
程楚秋道:“那是隗顺知道岳元帅无辜枉死,心中悲痛,所以冒着生命危险,亲手埋葬。此事人人皆知,有何特别?”
林万全道:“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岳飞绍兴十一年十月下狱,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遇害。期间被系近两个月,秦桧根本找不到他谋反的证据,只是不断地唆使旁人作状诬陷,悬赏募集人证。岳飞自知无幸,在狱中乃将生平治军用兵要术,写成遗书。你想,他当时人在狱中,若无人帮他,如何着书立说?这隗顺,一定是其中之一了。”
程楚秋颇为惊讶,追问道:“那麽此书现在何处?”
林万全笑了笑,说道:“现在你相信了?”
程楚秋脸上一红,尴尬地笑了笑。
林万全道:“那岳飞既由隗顺安葬,身後事物,多半就在他身边了。”
程楚秋沉吟一会儿,道:“前辈当时可想从军吗?否则对一部兵书,为何如此有兴趣?”
林万全道:“我一向独来独往,如何能忍受旁人的窝囊气?就是皇帝老儿,亦不能命我。再想,岳飞神勇如斯,忠心如斯,最後仍不免为奸臣所害,我是什麽人?如何去淌这混水?不是自讨苦吃吗?”
程楚秋心道:“你终於不敢自比岳元帅,这是你今天第一句人话。”口中说道:“那倒是。”
林万全道:“那时江湖沸沸扬扬,都说岳飞身後所遗,除了兵法之外,尚有他师传内功心法。人人都知岳飞的名头,他会的内功,只怕非同小可。所以我有一位老友一得到消息,立刻跑来告诉我。”
程楚秋道:“江湖口耳相传,只怕是以讹传讹。”
林万全道:“你认为不可信?”
程楚秋道:“岳元帅若真的会武功,自知无幸时,何不越狱?”说到“越狱”两字,想起自己正是个越狱的犯人,心下一阵黯然。
林万全道:“也许他自认问心无愧,光明磊落,生死无惧吧?要是逃了,现在你还会这般尊敬他吗?”
程楚秋听着一惊,抬眼去看林万全的神色,想确定他到底是不是说这些话来讽刺自己的。但他复又想道:“就算他有意藉古讽今,那又如何?我确确实实是逃出来了。而我正不是问心无愧,而是有愧於心。”想起当时力劝他别逃的萧培武,心中一阵酸楚。
林万全续又道:“其实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心中也是半信半疑。可是他身为主帅,经常要冲锋陷阵,身先士卒,尤其在两军交锋,近身肉搏时,若无武艺,如何保身?要是一个不小心给人撂倒了,军心溃决,岂不要吃败仗?所以要说岳飞武功高强,那绝非不可能。”
程楚秋道:“行军打仗,可不能死缠烂打。我以为就算岳元帅会武功,也与一般武林所指不同。”
林万全忽道:“你见过岳飞吗?”
程楚秋一愣,道:“当……当然没见过。”
林万全道:“那你怎麽知道得这麽清楚?”
程楚秋解释道:“晚辈不清楚,晚辈是猜测的。”
林万全道:“那不就得了,我也是用猜的。若想知道答案,也很简单,只要跑一趟就行了。”
程楚秋道:“是啊,顺便去拜祭拜祭也好。”
林万全将脸一扳,说道:“好了,我开始要讲重点了,你别再插嘴,岔开话题了!”
程楚秋敛色道:“是。”
林万全条理一下气息,这才缓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