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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的这一系列动作,不论单独看,还是合起来看,都展现了某种机警,小心但并不野蛮;展现了一种好奇心,渴望迅速理解一种全新的未知形态;还展现出一种遗憾,因限于某种神秘法则而未能参悟对方,只得怅然退去。
无论如何,我没法将海洋这旺盛的好奇心与其浩瀚无边、宏阔深沉的形体联系起来。海洋竟有这般行为,真让人不可思议!它的形体巨大无比;它的沉默虽一成不变,却撼人心魄;它的力量神秘莫测,随心所欲地操纵着海浪的起落变幻——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过它。我一动不动地坐着……
合目看物,万物形骸消隐,心灵的大门豁然洞开,一片清明世界。于是我为一种奇异的惯性所擒,无可抗拒地沿一道山坡滚落,跌入海中,融入那流动的、无声的巨物里。
一时间,前嫌尽释,旧恶不在,不用言说,不用思考……
几周来,就因为我行为太正常,以致斯诺一直不放心地盯着我。表面上,我心静如水;私底下,我哪能平静?仿佛还在等待什么。等待她的归来么?我如何能等得她归来呢?我们都知道,我们是物质的生命,有生有死,这是生理学和物理学的铁定法则;即使将我们所有的感情力量都汇集起来,也不能击败这些法则。除了徒劳地诅咒外.我们无所作为。有人说,一世忠贞的情人,为情所虏的诗人,就能战胜死亡;还有人说,无爱,则无生命。这些,都是谎言,无用,且无聊。这么说,人必得听命于一只丈量时光之旅的时钟么?它走走停停,时快时慢,从开始转动的那一刻起,便不断地制造出绝望,也制造出爱来?每一个人都在重复着古往今来纠缠不休的苦难么?因为这苦难中还伴随着至乐,它才愈显深重悲壮么?人类不断地重演自己的历史,也就罢了,可为什么每次重演,都如一支苦难的曲子,或像醉鬼的录音机里反复播放的那一支辛酸的歌谣……
这液态的巨物体内,还淹没着数百人的冤魂。人类费尽移山心力,渴望与它建立哪怕最简单的沟通,终至于徒劳。它绝对地藐视生命,在它眼中,承载我的生命之重,无过于微尘之轻。我绝对相信,对于两个凡人的悲剧,它不会做出任何反应的。然而,它的活动,却大有意图——诚然,这只是猜测。
选择离去,就意味着放弃机会,也许是无穷小的机会,也许根本就是幻影……我一定得在这儿继续生活下去吗?这物,我们一起触摸过;这空气,她呼吸过。以什么名义?希望她归来么?她回不来了,我已无所希冀。然而我仍将活在期待里。既然她走了,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期待了。
前路上,什么在等着我——成功,嘲笑,抑或磨难?我不知道,可我深信,人类前行的路上,还会有残酷的奇迹出现。作者简介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1921生于波兰,迄今为止已出版科幻小说二十多部,这些作品被译成三十多种文字,累计发行量达1200万册!莱姆是二十世纪欧洲最优秀的作家,他的作品幽默风趣,富于想象与哲理。1983年,美国《费城问讯报》的一位评论家断言:“如果莱姆在本世纪结束时还没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那只能是因为诺贝尔奖的评委们对科幻怀有偏见。”
除被两次搬上银幕的《索拉利斯星》之外,莱姆的重要作品还有:《星空归来》、《机器人大师历险记》等。1973年,莱姆荣获波兰“国家文学奖”。
【注:据悉,著名科幻作家斯坦尼斯拉夫·莱姆于2006年3月27日在他的祖国波兰去世,享年84岁。】
索拉利斯星的隐喻
江晓原
老实说,这是部看不明白的电影。然而,它们又是那么迷人,所以我决定写一篇或许也看不明白的文章。读者要是读了此文不得要领,那就去找波兰小说作家斯坦尼斯拉夫·莱姆(Stanislaw Lem)算账——谁让他写出这么奇怪的作品呢?
1960年,莱姆完成了科幻小说《索拉利斯星》(Solaris),后来被视为科幻小说的经典作品。1972年,前苏联导演塔尔柯夫斯基将小说搬上银幕,同名电影《索拉利斯星》也成了科幻电影的经典作品。影片非常尊重小说原著,在情节上几乎亦步亦趋。2002年史蒂文·索德伯格再次拍摄同名电影。但他宣称,新的《索拉利斯星》将是“《2001太空奥德赛》与《巴黎最后的探戈》的混合物”。
我第一次看《索拉利斯星》(中文片名译作《飞向太空》,不好),是2002年的美国版。一年后我又看了第二遍。不久我阅读了莱姆小说的中译本,接着看了前苏联版的电影,接着第三次看了美国版的电影。感觉有点像梁启超谈李商隐无题诗:不理解,但只觉其美;看《索拉利斯星》也是不理解,但只觉其迷人。
就像对诗很难有唯一准确的理解一样,对电影也很难有唯一准确的理解。我觉得索德伯格的《索拉利斯星》至少还是把握了原著中的部分精要,而且将电影拍得相当生动,远比塔尔柯夫斯基的电影更具观赏性。
未来的某个年代,人类对一颗名叫“索拉利斯”的神秘行星,已经作了大量研究,有一个空间站一直围绕着该行星运行。近来空间站内发生了许多怪事,在站长的强烈要求下,心理学家凯尔文博士来到了空间站。但当他到达时,站长已经自杀,其他成员则言辞闪烁,行为乖张。凯尔文一再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人都吞吞吐吐不肯说。
入夜,凯尔文博士在空间站中自己的房间里睡觉。他梦见了已经死去多年的妻子芮雅,梦见他们第一次相见、后来相识、相爱的那些美好时光……,忽然,美丽的芮雅真的出现在他的身边,与他同床共枕!
这首先使我想起中国古代的一些传说。比如《史记·孝武本纪》中的“齐人少翁以鬼神方见上。上有所幸王夫人(一说为李夫人),夫人卒,少翁以方术盖夜致王夫人及醦鬼之貌云,天子自帷中望见焉。”少翁的方术毕竟有限,汉武帝对自己思念着的已故夫人只能“自帷中望见焉”,哪里比得上凯尔文博士的遭遇——他身边的芮雅可是个活色生香的真美人。又如《长恨歌》中的“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为感君王展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这方士“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后来终于在海上仙山遇见了杨玉环。凯尔文博士乘坐宇宙飞船前往遥远的索拉利斯星,不正和《长恨歌》中那个道士前往海上仙山差不多吗?
芮雅这样的访客究竟从何而来呢?根源似乎在神秘的索拉利斯行星上。这颗行星可能自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智能生物,它表面那变幻莫测的大洋,似有超乎地球人类想象的能力,它可以让空间站成员记忆中的景象化为真实——到底什么是真实,至此也说不清了。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对待芮雅这样的访客(空间站其他成员也有类似遭遇)?
凯尔文博士一开始是恐惧——处在科学主义“缺省配置”中的人骤然面对科学理论无法解释的事物时往往如此,所以他将芮雅骗进一个小型火箭中,将她发射到太空中去了。这有点像不愿意杀生的人,见到虫子就设法将它赶到窗外,至于虫子在窗外会不会冻死饿死就不管了。但是,当夜晚芮雅再次来到他身边时,他改变了态度——毕竟他心里还是爱着芮雅。他想和芮雅一起回地球去,如果不能一起回去,那么一起在空间站他也愿意,“这是我们所能拥有的,对我已经足够”。
但是空间站的其他成员可不这么想。特别是美国版电影中的高文博士,她向凯尔文坚决表示:你不能和“它们”动感情。她甚至用类似高能射线的装置杀死芮雅这样的访客,理由是斩钉截铁的:“它们”不是人类!而当芮雅因为自己不是“真的”而请求高文博士用这个装置杀死自己时,高文博士毫不犹豫地实施了。
摊牌的日子到了。对索拉利斯星的探索依然毫无头绪,站长的幽灵对凯尔文说:“如果想继续寻求解答,你们会死在这里。……没有答案,只有选择。”
与此同时,在索拉利斯行星引力作用下,空间站轨道越来越低,已无法避免葬身大洋的命运。此时空间站里只剩下凯尔文和高文博士两人了,他们决定乘坐救生飞船逃回地球。
但是,就在救生飞船起飞的那一刻,凯尔文选择了留下!他呼喊着芮雅的名字,宁愿随同空间站被吸入索拉利斯星的大洋中!
正如美国版导演索德伯格说的,索拉利斯星“可以是一个关于上帝的隐喻”。凯尔文甘愿被吸入大洋,和杨过为小龙女殉情跳下绝情谷,正是一样的情怀!面对这样的情怀,索拉利斯星让凯尔文这个情种瞬间回到了家!而且,芮雅正在家中等着他!
抱持科学主义色彩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立场的高文博士,仇视一切非人生物。影片用凯尔文的痴情和奇遇,深刻批判了高文博士所代表的偏狭立场。如果人类自认对一切非人生物具有绝对权力,那么如果有比人类更强大的外星生物也照此逻辑行事,要对人类生杀予夺,作为人类,你该怎么办?难道你能说:(怨就怨)谁叫你不幸生在地球。
以《索拉利斯星》(Solaris)一书享誉世界的波兰科幻大师斯坦尼斯拉夫·莱姆(Stanislaw Lem)因心力衰竭,3月27日在克拉科夫一家医院去世,享年84岁。
他的作品已被译成包括中文在内的逾40种语言,在全世界销出2700余万册。
《索拉利斯星》曾被美苏两国两度搬上银幕,前有1972年塔尔科夫斯基的伟大经典,后有史蒂文·索德伯格执导、大明星乔治·克鲁尼出演的重拍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