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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 第5期 … 互联网络
易丹
五 虚拟讨论会
我所住的剑桥与波士顿隔河相望。离租房的松树街不远，有一家食品超级市场，叫丰收（Harvest）。在丰收超市的入口处，有一个告示栏，用图钉钉满了一些广告性的纸条，宣布自己有什么东西要廉价出售，要转让，或者宣布自己需要什么东西。一个人要免费出让他的两只小黑猫（附带有两张彩色照片），一个人要卖他的1986年的福特野马汽车，一个人要收集旧的摇滚乐器，一个人住的公寓空出了一间，要找一个房客，还有一个人要教别人学习中国功夫和太极拳……除此而外，还有一些社区的活动如南美舞蹈班、印度瑜伽术和同性恋集会之类的通知。
总而言之，在这个告示栏（bul…letin board）上，各种信息应有尽有。如果你有心要在这些告示栏上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可以开汽车或骑自行车挨家转，直到你发现要的东西为止。当然，你也可以提出希望说，如果我去一个地方就能看到所有的纸条，就能找到所有的我想要的信息，那就实在太方便了。
那你可以去交互网络。
在交互网络上，有一个叫BBS的东西，这很不好翻译。BBS是Bulletin Board System的缩写，就是丰收超市门厅里的那个告示栏的电子化，或者说是它在网络上的对等物。BBS的意义在于，任何入网的人，都可以通过自己的电脑，将自己的想法和信息“张贴”（Post）到网络里，让其他的人分享这些想法和信息。如果其他人对这些“张贴”有不同看法或有不同发现，他们也可以就相同的课题“张贴”自己的意见和发现。
交互网络建立之初，就是为了让在世界各地的科学家们能够及时地交换有关自己学科的情报和看法，能够相互通过网络及时而经济地进行学术讨论。在交互网络进一步扩大并延伸到了普通百姓家里后，人们很快地发现了这个东西的妙处：用最便宜的手段将自己有关生活的体会和全世界的人分享。
这样一来，BBS就不再仅限于科学家和学术界了，它成了大家进行日常社会交流的一种工具，成了比超级市场门口的告示栏大不知多少倍、丰富不知多少倍的东西。它成了一个叫做“讨论组”的庞大肌体，一个千奇百怪的网状世界。
事实上，“讨论组”这种翻译法也不太准确。“Newsgroups”是由两个英语单词构成的，一个是“新闻”（News），一个是“群体”（Groups）。不过我不愿意再花心思去寻找新的替代物，所以就只好沿用了。根据英语原文的意思，讨论组首先是“新闻”，同时，“群体”又意味着有不同兴趣的人组成不同的集团，在一起讨论他们感兴趣的话题。
我来到讨论组的根目录处。
这一次，我不抱任何特定的目的，打算走到哪里就看到哪里。如果有了兴致，就作出反应；如果没有，就看别人怎样发言。
我在根目录中点了talk（谈论、讨论）这道菜。接下来的菜单是：
talk：（谈论）
talk．abortion（谈论—堕胎）talk．environment（谈论—环境）
talk．euthanasia（谈论—安乐死）
talk．philosophy（谈论—哲学）
talk．philosophy．humanism（谈论—哲学—人道主义）
talk．philosophy．miscellenious（谈论—哲学—各种题目）
talk．politics（谈论—政治）
talk．politics．animals（谈论—政治—动物）
talk．politics．assassination（谈论—政治—暗杀）
talk．politics．china（谈论—政治—中国）
talk．politics．drugs（谈论—政治—毒品）
talk．rumors（谈论—谣言）
我在援引这个菜单时，作了删节，否则这个单子就太长了。我的首选，当然是“谈论——政治——中国”。在这里张贴意见的，既有华人，也有老外，从地址上看，大学的地址居多数。谈论的题目，从中国的民主化，到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再到中国的国际关系，大陆和台湾的关系，香港回归问题，西藏问题，不一而足。一个叫弗洛伦斯·林的人，张贴了一个问题：
所有的人，你们好！
有一个伙计给我写信，说我在我的网络地址上用了“东方人”（Oriental）一词是“愚蠢”的。“东方”是指太阳升起的地方，我喜欢这个词，而不喜欢干瘪的“亚洲人”（Asian）的说法。我不知道为什么“东方人”会被认为是不礼貌的？
一个不留姓名的、也不露地址的神秘人物在这个问题下面先给了一个评语式的回答：如果你被叫做“中国佬”（China man），你就不觉得受了侮辱吗？
然后，他提出自己的看法——“我提议把我们自己叫做远东人。”
一个自称为“汉文化主义者”的人（他的英文名字是我无法拼出来的罗马注音Chiew Lee Yih），从马来西亚表示反对：
那（远东人）是一个欧洲中心主义的词。生活在东亚地区的人们不认为他们的地方是“遥远的地方”。这个人在网上还保持了一定的风度，除了在文字的结尾处说一句“你的诚实的”外，还用了一个表示微笑的符号：—）。在网络上，人们用一个冒号，一个连接号和一个反括号组成一张笑脸式的东西，表示自己的情绪。如果想表明自己不高兴，则用正括号代替反括号，形成嘴角下垂的样子：—（。
在网络上讨论问题，时常会火爆起来而出现侮辱性的文字。现在有关交互网络的英语里专门有一个词，就是指代这种骂人的行为。这个词是flaming，是用火焰传递的意思。而双方参加的破口大骂，则被叫做flaming war，对这个词组，我想“骂战”可能是最好的翻译。
在与中国有关的几个讨论组里，我就看到不少的人，对一个家伙的行为表示了极大愤慨。这个匿名的家伙在几个不同的讨论组里，故意同时张贴了一条同样的骂人“标语”：fuck you，Americans！翻译成汉语就相当于是，操你们美国人！这个人在与中国相关的讨论组搞这种事，几乎可以肯定他是一个华人，而且是一个对美国颇不满的人。这句话张贴出来后，立刻就有许多人抱怨，他们纷纷张贴出自己的文字，对这个无聊的家伙表示愤慨。其中有一个说，他实在不能忍受这家伙的做法，因为每一次他打开自己的电脑进入这个讨论组，这家伙的标语就要出现在他面前一次。他气愤地质问：难道我们，就没有权利不看这种无聊的东西吗？
他是对的。没有人愿意被迫看这种无聊的东西。但是同时，又没有人能够阻止这样的无聊东西出现，起码现在还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所以，在讨论组里就某个特定的问题同别人发生了争论，如果要想防止骂战出现，唯一的办法还是靠每个参加讨论者的自觉。一旦发生了骂战，其他的人“不看无聊东西”的“权利”实际上就被剥夺了。
目前，交互网络是一个容许言论自由的地方，一个民主（有些人认为不是民主而是无政府主义）的地方，一个无法无天的地方。
如果一个人无法承担自己的义务和责任的话，你给予他自由的权利，他就完全可以滥用。
我在一本杂志里看到了一篇讨论交互网络上的言论自由的文章，它所提出的课题，远比我在哈佛大学科学中心的电脑机房里看到的不同种族和文化集团之间的骂战还尖锐复杂得多。这篇文章谈到了活跃在交互网络上的“仇恨集团”（hate groups）。一个反对种族主义的宗教团体，在WWW上建立了自己的地址，以反对诸如三K党、白人自豪兄弟会、光头党之类的极右团体利用交互网络进行他们的仇恨信息传播。同时，这个宗教团体的领导人提出，最好的办法是用法律阻止这些仇恨集团在交互网络上宣传他们的种族主义的、反犹太的观点。
正是从这篇文章中，我得到了三K党在网络上的地址，以及另一个试图抵赖希特勒屠杀犹太人的罪行的组织“历史研究所”的地址。
我先按照三K党的地址（http：／／WWW．geocities．／CapitolHill／1779／）找到了他们的homepage。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三K党的标记，和一个像中世纪的骑士一样穿戴起来的白人男性的图像。在空白的屏幕上，只写了一句话：正在建设之中。除此而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又按照那个所谓的“历史研究所”的FTP地址（ftp／／ftp．al…manac．bc．ca／pub／orgs／american／ihr／），到了他们那里。他们那里倒是储存了许多文章，以供来访的人查询和传输。我浏览了一下，觉得其中的言词同我在“谈论——政治——中国”讨论组里看到的许多言词一样，只有情绪没有思想，也就不再感兴趣了。
感谢上帝，交互网络里并不是充满了仇恨集团的宣传，也不是到处弥漫着骂战的硝烟。
我知道有一些讨论组是专门为有心理疾病和障碍的人所设置的，你有了什么毛病，你就到一个特定的讨论组里去寻求帮助。我决定假装自己有心理疾病，看看这讨论组里是不是有人在真正地帮助别人。但愿上天原谅我的这种假冒行为，也但愿那些在网络的那一边帮助别人的人不会因为我的假冒行为而光火，从此不再为别人提供帮助。我找到了一个叫recovery．addiction．sexual（康复——上瘾——性的）讨论组，并尝试了一下叫做IRC（Internet Relay Chat）的东西。这个IRC翻译成汉语就是“交互网络中继聊天”，可以说是电子信件的一种形式。它和电子信件所不同的是，你一旦开始同你的对方交换信息，你们就进入了一种实时的交谈状态。这很像打电话，但与打电话不同的是，你不用发出任何声音。
我先到这个讨论组“挂号”：我用一个假的名字加入了这个讨论组，然后，我进入了IRC状态。屏幕上出现了两个窗口，一个在上面，一个在下面。在上面的那个，是我发出信息的窗口，下面是和我交谈的对方发来信息时显示的窗口。我的第一句话是这样说的：
你们好，在那外面有没有人愿意帮助我？我不知道这个讨论组是关于哪方面的问题的，请帮助我。
等了约五分钟，没有人回答。于是我又一次发出了求助信息，这一次显得更急迫一点：我需要帮助，但我不知道这个组是干什么的，请帮助我！（苍天在上，我这样假装没有一点恶意。）终于有一个人回答了我，这个人是从宾夕法尼亚作的回答。在我的屏幕上显示出来的名字是卡特，是一个男人的名字。但我无法知道他（或她）是不是真的男性。
下面是我们聊天的记录：
他：你需要帮助吗？
我：是的，但我不知道这个讨论组是干什么的。
他：你需要什么样的帮助？
我：我不知道。
他：你不好意思说出来，是吗？没关系，这个讨论组是关于迷恋某种东西而不能自拔的问题的，主要和性有关。
我：我主要是无法离开交互网络。我对这东西上瘾。
他：交互网络的哪一部分？
我：你是医生吗？
他：我不是医生。
我：那你怎么能够帮助我？
他：你对交互网络的哪一部分上了瘾？
我：你不是医生怎么能够帮助我？
他：你需要帮助吗？
我：是的。
他：那你认为你的问题在哪里？
我：我每次打开电脑就想看那些色情图片。
他：你结婚了吗？
我：没有。
他：有女朋友吗？
我：没有。
他：你喜欢看哪一类的色情图片？
……
我中断了我们的聊天。
原因有两个。第一、我无法再假装下去。如果谈话越来越具体，我的假装就越来越困难，如果让他看出我是在假装有病，那就实在对不起这个热心人了。第二、我使用英语键盘的熟练程度不够，击键太慢，根本无法跟上他（或者是她）的打字速度。过后来看我的文字，才发现那里边拼错了的英文单词多得令人脸红。不管怎样，我们的对话还是充分体现出了这个讨论组里具有的助人为乐精神。正是这种精神使我继续留在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