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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尘目光在那奏折上一停,以手撑额,静了一会儿,抬眸往下看去。面前四个女子皆不过十七八岁模样。绿鬓纤腰,容貌姣好,低眉敛目跪在近前,看去都是姿态楚楚,秀丽动人。
她眉梢微微蹙起,抬手指了其中一个女子:“让她过来。”
白夫人将榻前帩帘挽入银钩,引了那名女子上去,命她将手放平。
那女子跪在镶金脚踏之上,只觉拂面一阵若有若无清苦的药香,皇后手指已搭上了她 的关脉。片刻之后,她忽觉腕上一紧,冷玉样的冰凉划过肌肤,眼前袖袂重重拂开,皇后已松开她手腕,“伺候过什么人?”
冷水般的声音近在眼前,那女子心中慌乱,下意识往前看去,迎面一道清利的目光直落眼底,似将人骨肉血脉都看得透彻。她匆忙低下了头,不敢隐瞒,怯声答道:“回娘娘,是。。。是。。。二公子。”声音细若蚊蝇,满脸羞红。
皇后凤眸微挑。一抹清光透过珠帘摇曳扫向其他人:“你们呢?”
几个女子皆惴惴不敢作答,只有一个声音忐忑响起:“凤相。。。”
卿尘心间顿时泛起一阵厌恶,不由银牙轻咬。好一招偷龙转凤,此事凤家显然已谋划良久了。那阿芙蓉之毒一旦深种,害人身体,毁人意志,乱人精神,长久下去,服食者与废人无异。凤衍收买御医令以药毒控制皇上,再将这样的女子送入宫中,一旦成功,天朝江山易姓,改天换日,近百年事业一朝尽毁,落入他人掌中。
凤衍行事阴毒至此,胆大至此,确实令人出乎意料。只是现在要铲除这祸害,却不得不估计凤家手中十六州兵权,若轻易动手,逼反凤家,则这小半个天下都会陷入动乱,得不偿失。
小不忍则乱大谋,卿尘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恢复了冷静。凤衍一样也不会想到,病如弱柳的皇后,凤家嫡亲的女儿,此时竟落下了一步不可思议的绝棋,那双纤纤素手已悄然拨乱了棋盘。
流着凤家血液的身体里装着别样的灵魂,眼前的凤卿尘,可以令凤家步步登上荣耀的巅峰,便可以让其坠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什么家族,什么血缘,什么亲人,什么依恃?天地之广,岁月之长,她只有一个亲人,生死相随,甘苦与共。与他为友便是她的朋友,与他为敌便是她的敌人,任何人都不例外。
卿尘起身步下鸾榻,缓步走至案前,将那奏折丢下,垂眸抬手,执笔而书。鲜红的朱墨划出浓重转折,洇进雪丝般的笺纸中,浸透纸背。卿尘放下笔,将手一扬,“带她们下去,赐药。”
一张雪笺,两副药房,一笔重墨,两条生命。
几名女子惊惧的神情眼底化作一片怜悯,然而那底处静冷无边。
最后一丝哭求隐约消失在耳畔,卿尘默然伫立案旁,纤眉淡拧,缓缓抬手抚上心口,白玉般的脸上越发失了颜色。
世上有多少情非得已,有多少无可奈何,明知是剜心彻骨的痛仍要加诸于他人身上,明知是无辜的牵连却不能心慈手软。这便是她和他选择的那条路,人世间至高无上的权力,放眼宇内,众生俯首,帝业辉煌,千古流传。在阴谋诡计的暗影中托起繁华风流,在铁血征战的毁灭中靖安四域河内。
踏血海尸山,指点江山万里,他和她携手一路走过来,峰登绝顶,绝顶之处,路便要到尽头了。
孤峰之巅万山,路到尽头,又是什么呢?
卿尘闭目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心口传来的阵阵悸痛才略微换缓下来,转身低头,重新打开那道奏折。奏折上张狂的字迹映入她幽静的眼中,一连串人名官爵首尾相接,都是为凤氏一族拟定的封爵。
她唇角浮起一丝淡漠的笑,无声无形,笔到字成,一个朱红的“准”字落于纸上,色如血,利如锋。
帝曜七年春,帝都伊歌始终笼罩在阴雨连绵之下,轻寒料峭。
对于天朝众臣来说,这无疑是一段不见天日的日子。
五月初,昊帝忽染重疾,无法视朝,遂以皇后佐理朝事。自此始,内外令皆处于中宫,太师凤衍把持朝政,凤氏一族独揽大权,权倾天下。
不过数日之内,凤家仅封诸侯者便有五人,其余提调升迁者不计其数,亲党遍布朝野。凤衍排除 异己,扶植私党,素与凤家对立的殷家首当其冲。身为宰辅老臣的殷监正被以“妄议皇储”的罪名罢官夺爵,若非因皇后为皇上祁天纳福,不欲行杀戮之事,殷监正怕是性命难保。与当年卫家一样,几乎是一夜之间,阀门殷氏由盛转衰,一蹶不振。
朱门金楼玉马堂,墙倒楼倾尽作空。
自此之后,朝中大臣但又非议者皆遭排挤,顺之者升,逆之者迁。凤衍擅权乱政,恣意妄为,举朝慑于其淫威,怒不能言。人人侧目以视。
天朝自开国始,仕族荒淫靡乱至此到达极致。朝野内外几乎是政以贿成,官以赂授,冠冕名士道貌岸然,公卿大夫骄奢淫逸,令不少有识之士扼腕长叹,痛呼哀哉。
朝臣欲面圣而不得,不日宫中令下,晋皇后为天后,垂帘太极殿听政视朝。百官群僚、番国使臣朝贺天后于肃天门,山呼千岁,内外命妇人谒。帝后并尊,自古为见,朝臣震惊之余去却无人敢有二言,三公之下,望风承旨。太极殿珠帘后,一双清醒到寒冷的眼睛静静看着这一天滚水沸腾。仕族的骄横弄权,已让天下人无不愤恨,之后纵有滔天巨浪血洗阀门,也将是雨露甘霖当头浇,众望所归。
第三十八章 昆山玉碎凤凰鸣
长岭古道,数骑骏马飞驰而过,落下满天烟尘滚滚,一路东行,直奔琅州。
数名玄甲铁卫护送斯惟云自天都出发,马不停蹄,披星戴月三千里,只用了不到五天时间便赶入东海都护府境内。待看到高耸的琅州城时,斯惟云似乎略微松了口气,但心中焦虑反而有增无减。
因在战时,琅州城下精兵重防,对往来人员盘查严格。守城将士刚拦下这对人马,忽见当前一人手中亮出道玄色令牌,为首的中军校尉看清之后,不免吃了一惊。圣武年间便随昊帝征战南北的玄甲军,在天朝军中始终拥有无可比拟的声望和地位,玄甲军令,所持者必是昊帝亲卫密使,身负重任。
那校尉抚剑行礼,抬头看去。玄甲军中唯有一人布衣长袍,形容文瘦,虽满身风尘仆仆却难掩周身清正气度,叫人一见之下,不由肃然起敬。有玄甲军护送而来的人,必定非同寻常,校尉从他微锁的眉间看到深思的痕迹,转眼带出的肃然之气,竟隐隐迫人眉睫。
斯惟云沿琅州城坚固深远的城门往前看去,随即问清湛王行辕所在,打马入城。
城中四处戒严,不时有巡防的兵将过往,剑戈雪亮。三日之前,湛王亲率天朝四百余艘战船、二十万水军主力全面进攻琉川岛,胜负在此一战。此时此刻,琅州,甚至整个东海军民都在等待战事结果。
斯惟云入城之后秘密见过留守的琅州巡使逄远,便往城东观海台而去。登上观海台,眼前霍然天高海阔,远望波涛无际,长风迎面,带来潮湿而微咸的气息,令人心神一清。边城哨岗之上,不时可见阳光耀上剑戟的精光,在沿海拉起一道严密的防线,牢不可破,湛王治军严整可见一斑。
但这时琉川岛却不知战况如何,倘若兵败,天朝必将立刻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情势堪忧。这场战事,也是所有布局成败的关键所在。
斯惟云深深呼吸海上清爽的空气,一路的劳顿困乏都掩在了脸上的静肃之下,心中思绪翻涌。回首遥望远隔崇山峻岭的天都,依稀能想见那个秀稳的身影。她手底一步棋竟走到了如此深的的地步,命他赶来琅州,往东海战后安民的之事早有打算,那纤柔的肩头到底压着多重的担子?娇弱的身躯中,究竟装着怎样的灵魂?他似乎不由自主地便随她同赴一场豪赌,却义无反顾,甘心为之。唇角隐隐泛出丝苦笑,斯惟云微一闭目,耳边忽然想起遥远的号角声,紧接着元元海天一线处,隐约出现了一片深色的浪潮。
随着那浪潮的接近,渐渐可以看清是数百艘天朝水军战船旗帆高张,乘风破浪,浩荡驶来。
不过片刻,战船上猎猎金龙战旗已清晰可见,万里波涛连成一片整齐威肃的玄色,几可蔽日。号角再次响彻长空,不远处瞭望台上的将士们猛然爆发出一阵欢呼,接着便有嘹亮的号角声呼应而起,传遍整个琅州城。
“琉川岛大捷。”
“琉川岛大捷。”
城中立刻有战士扬起军旗,打马疾驰,将战讯传告全城。百姓听到这号角讯息,纷纷奔走出户,人人相携欢呼。得闻捷报,斯惟云喜形于色,返身往观海台下快步而去。
此时琅州城东门开启,巡使逄远率城中将士飞骑出迎。
天朝相继泊入近海,四周战舰缓缓驶开。但见其后数百艘战船之上精兵林立,战甲光寒,剑犹带血,大战而归的杀气尚未消散,充斥四周,震慑人心。
惊涛拍岸,长浪如雪。
随着当中主舰甲板上一长剑高扬,二十万将士同时举戈高呼,震天动地的喊声盖过浪涛奔腾的海潮,刹那豪气干云,席卷天地。
逄远所率的骑兵战士闻声振剑,呼声起伏,汹涌如潮,整个琅州几乎都淹没在这铁血豪情的威势中,大地微巅,山野震动。
就在今日,天朝水军远征琉川岛打败倭寇主力全胜而归,一举摧毁倭寇船百余艘,杀敌数万,倭国首领剖腹自绝,余者奉剑乞降,战败称臣。
至此,天朝四境之内战祸绝,九洲咸定。
夜天湛率军凯旋,驰马入城。飘扬的海风吹得他身上披风高高扬起,一身银甲白盔在碧空反射出耀目寒光,跃马征战的历练,在他温雅风华中增添了几分戎武之气,峻拔身姿,清越凌云。
琅州军民夹道相迎,曼城沸腾的欢呼映入他清朗的眼中,皆尽敛入了那从容潇洒的微笑。
逄远相随在侧,快到行辕之时带马上前,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夜天湛俊眸一抬,吩咐道:“带他来见我。”
步入行辕,斯惟云微微拱手,逄远知晓分寸,先行退了下去。
此时夜天湛已换下战甲,着一身月白色紧袖武士服,正坐在案前拆开几封书信,微锁的眉心下略有几分凝重的神情,与他周身未退的杀伐之气相映,使得一室肃然。
斯惟云躬身道;“王爷。”
夜天湛闻声抬头,清锐的目光在他身上一落,直接问道:“你为何会来琅州?宫中出了什么事?”
斯惟云将皇后所托的书信奉上,说了四个字;“中宫密旨。”
夜天湛拆信展阅,目光在那熟悉的字迹之间快速掠过,手腕一翻,便自案前站了起来,负手踱步。
两封截然不同的书信,一是措辞哀婉,依依相求,只看得令人怜惜之情百转心间;一是峰豪利落,落纸沉稳,一钩一划似极了他皇兄的笔迹。都是要他速回帝都,却是不同的人送来,截然不同的目的。
一笔之下,两番天地,孰真孰假?即便后者是真,又真到何处?倘若凤家从中设下了陷阱,倘若皇上依旧不放心他,此去帝都便是以性命相赌。他能相信谁?
斯惟云在旁注视着湛王脸上每一丝表情,只见他霍然扭头,问道:“皇上现在究竟如何?”
斯惟云缓缓道;“臣离开天都时,皇上病势危急,尚在昏迷之中。”
一抹精锐的光泽自夜天湛眼底闪过,湛湛明波沉作幽黑冰潭,深不可测。满室明光之下, 他挺拔身形如一柄出鞘之剑,背在身后的双手不由自主的握紧,几乎迫出指间苍白的颜色暗青色的血脉分明,使得那双手透出一种狠稳的力量,似乎要将什么捏碎在其间。
斯惟云一言不发地看着湛王。在此一刻,眼前这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他可以引兵护驾,也可以作壁上观,甚至可以借东海之胜势拥兵自立,天下又有几人挡得住他的锋芒?一切都在他一念之间,包括他斯惟云的生死。
在来琅州之前,这一趟的凶险斯惟云也早已尽知。谁也不敢断言湛王的反应,皇后这一步险棋,究竟有几分把握?
千般念头飞掠,眼前却只不过一瞬时间。夜天湛回头之时正对上斯惟云的目光,心中忽然一动。来人是斯惟云,举朝上下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比他更加刚正不阿,甚至有时连皇上都拿他无可奈何。无论是皇上还是凤家,若另有图谋,都不可能让这样一个严谨耿直的人前来。然而她派来了斯惟云。
沉默对视中,斯惟云忽见湛王唇角勾起了一丝锐利的笑容。
目若星,鬓若裁,一笑似清风。
武台殿中,平时用作皇上练功之处的西偏殿,透雕殿门紧闭,挡住了殿外的光与暖,里面不断传来刀剑的声音。
晏溪不敢进殿去,在门外焦急万分,苦苦求道:“皇上。。。皇上您歇一会儿吧。”
殿中毫无回应,晏溪束手无策,急得团团转,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道;〃晏溪,你先下去,这里有我。〃
晏溪回头,不知什么时候皇后站在了身后,目光似乎静静透过乌木之上的细致的镂空雕纹看向殿中,黛眉微拢,描摹出清浅忧伤的痕迹。
〃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