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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几乎是单枪匹马、踉踉跄跄地独自杀向中原的,这以后整整六年时间里,中原大地被一股骤然来临的胡地野风吹得歪歪斜斜,血流如注。战争被赋予了一种奇怪的节奏,战争的对象也突然变得影像模糊起来,至于说到战争的目的,我相信,即使胸怀大志的曹阿瞒,这时也不得不眯缝起双眼,觉得有些难以把握了。那么多战争同时因吕布而起,而吕布为什么要挑起、卷入这些更像是游戏的战争之中,我恐怕吕布本人都说不上个所以然来。中原无吕布一州一郡一县,他完全像一个搅局者,硬生生地绰一枝人见人怕的画戟闯将进来。中原的水更浑了,中原的城郭更低矮了,中原的百姓也更遭罪了。因为吕布那谁也说不上个所以然的存在,不同利益集团开始倏分倏解,政治变得完全无信义可言,战争旋起旋落,轻率得简直就像麻将和了一圈又一圈。军阀豪强们每天都得重新审视自己的敌人,每天都得重新辨认自己的朋友,昨日敌忽成今日友,亦如昨天刚吃过甲鱼所以今天不想再吃一样简单明了,无须解释。
吕布是一个播乱天使,他纯粹以一种好事者的身份加入中原的战团,并由此将战争的瘟疫撒向尘寰。〃吕布将士多暴横〃,这显然不是袁绍一人的观点。我怀疑吕布身上是否有一种希腊奥林匹斯诸神的脾性,他仅仅因为自己天赋的战神气质,而妄启刀兵,莽开杀戒。我怀疑,如果天下真地被吕布莫名其妙地打下,他是否反而会不知所措起来。
唉,那个智慧过人的谋士贾诩,为什么不暂时离开李傕的营帐,偷偷跑到吕布身边,劝他远离纷争呢?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不是那句〃历史容不得假设〃的假正经格言,而是我发现贾诩,某种意义上与吕布乃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他不也天生就是一个捣蛋鬼吗?(容后再表)
那么就让我来假设一下吧,按照某种好莱坞的模式,让我借助文字试着转转历史车轮。
我们且再次回到公元192年六月一日。时已黄昏,在长安城东六十里处,吕布在等朋友庞舒把自己遗落在城里的妻子貂蝉送来。乌鸦齐齐地向西飞去,带着那种令人生厌的鸦鸣,看样子是要去长安赴宴。吕布在心里掂量一下刚才那场恶战的伤亡规模,觉得那边的尸体够这些乌鸦吃不了撑着了。想到丁原与董卓先后死于自己之手,吕布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厌恶之情。他厌恶了汉人之间争权夺利的勾当,他觉得自己本不该参加这场寻找秦鹿的畋猎游戏。残阳如血,赤兔马在原地打转,这时,远方传来一道既幽怨又慷慨的音乐,是用吕布最为熟悉亲切的草原尺八所吹奏出的。我瞎猜猜歌词大概是这样的:天将暮兮云苍苍,汉宫播越兮秋气扬,不如回家兮牧牛羊。
吕布与庞舒郑重握手道别,托起貂蝉猛地上马,马蹄声跪,向着草原的方向,绝尘而去……
当然这是另一个故事,另一个可能比范蠡与西施泛舟湖上更为烟波浩淼的传奇。
天生郭奉孝
这个人有一双望穿秋水的眼睛。
这个人有一道洞穿人心的目光。
世上自古就有这样一种特殊的天才,他们的功业,即使不是高入云霄,改天换地,却至少是不可理喻的,他们以自己拗转正常生命成长链的成就,使我们的日常生活常识猛不丁受到沉重打击。读过俄国诗人莱蒙托夫长篇小说《当代英雄》的人,肯定会被诗人画影图形、直指心源的惊世笔墨弄得目瞪口呆。凭区区二十二岁的经历,他哪来如此深刻练达的人世见解呢?他对毕巧林多重性格的准确把握,曾使得俄国公认的小说大家契诃夫叹气不已。韩国神童李昌镐的成就同样令人不可思议:他的天才最神奇之处在于他在棋盘上完全无意卖弄天才。如此纯青的炉火,如此宠辱不惊、渊停岳峙的棋枰风格,究竟是如何与少年心性结合在一起的呢?在他那老僧入定般的镇定从容之下,我们发现擅长在棋盘上下出最为灵动不羁的着手的中国天才棋士马晓春,竟常常显得不知所措。我们能理解法国诗人兰波十九岁前已完成全部的杰作,也能理解吴清源当年以神乎其技的天才把整个日本棋界打趴在地,但莱蒙托夫和李昌镐,他们的成就却分明逸出常理,使我们赞叹之余只能再忙着感叹:世界的确是诡谲多变的,难道李昌镐像传说中的老子那样生来就长有一头白发?难道莱蒙托夫未出娘胎已经历过惨痛的失恋?
回到本篇的主人公,我想知道那位曹操手下最年轻、最诡奇的谋士郭嘉,究竟是如何炼就那一双惊世的目光,能够一瞥之下就看出他人的肺腑?
在郭嘉追随曹操十一年的戎马生涯中,他为曹操东征西讨贡献了相当多的谋略,通过这些谋略我们无法肯定他是否饱读兵书,他似乎也很少将自己的计谋归纳成一句现成的兵法术语,不像荀彧时而玩一招〃二虎竞食〃,时而又一招〃驱虎吞狼〃。我们能肯定的只是,他所贡献的计策,每一条都出人意外,每一条都有可能带来巨大的危险,每一条都取决于敌手的心理状态是否严格遵循他的调度。我们且看下面几个典型的郭嘉式谋略:
曹操大军正与袁绍在官渡相持不下,敌强我弱,形势堪虞。与此同时,曹操又颇为担心身后那个不安分的枭雄刘备,怕他突然发难,在背后捅上一刀。但正面的强敌已不克应付,曹军又怎能分出兵马,实施两面作战呢?郭嘉说〃可以〃,而且事不宜迟,必须趁刘备目前根基未稳,民心未附之机,急出重拳,把刘备一举打败。至于袁绍,郭嘉料定他不会有何动作。〃绍性迟而多疑,来必不速;〃这段时间差,正可用来消灭刘备。这难道不是一个规模更大的〃空城计〃吗?使这项大胆计划得以成立的唯一条件,就是袁绍在该出手时不出手,不然,曹操将遭灭顶之灾。
也是曹操与袁绍相持在官渡之时,又一个不安的消息传遍曹营:江东豪杰孙策,准备尽起大军,偷袭曹操位于许都的根据地。孙策骁勇的名声当时正在中原大地上铛铛作响,这位艺高人胆大的将门虎子完全继承了其父孙坚的好斗气质,此前曾以所向披靡之势,在富饶的江东四面作战,并一举奠定了相当雄厚的基业。孙策是令人恐怖的,曹营中人人胆寒,就像他的父亲当年也是关东诸豪中唯一令董卓感到胆怯的一样。曹操的智囊团知道,与袁绍相持中已经明显处于劣势的曹操,根本不可能再抽出兵力保卫许都。而一旦许都失守,曹操阵营将立刻分崩瓦解。值此人人自危,曹营中不少人已经开始暗中向袁绍献媚,准备为自己留条后路的时候,体弱多病的郭嘉居然提出这样一个云开日出的见解:主公根本没必要抽出兵力去保卫许都,因为孙策来不了。根据他对孙策的透彻了解,郭嘉断言孙策必定会在半路上死于刺客之手。与其说这条计谋大胆,不如说它荒诞,难道能将曹操大军的命运,能将曹操〃天下归心〃的雄心寄托在那几个天知道会是谁的刺客身上吗?难道能保证这些刺客不仅能够得手,而且一定会在孙策赶到许都前得手吗?当年为陈寿《三国志》添注的裴松之先生,读到上述记载显然也被弄傻了,他的大脑想必只能理解所谓〃上智〃,对于郭嘉在这里体现出的〃神智〃,则无能为力,因此,他断言孙策后来死于许贡家族的刺客之手,只是一个巧合而已。
真是巧合吗?官渡之战后,袁绍大败,不久咯血而死,兵权落入两个儿子袁谭、袁尚之手。曹操很想乘胜追击,安定北方,但有一点又不能不防。刘备自上次失败后,经过数年的休养生息,在荆州牧刘表身边又积聚了相当的实力。根据曹操此时对刘备志向的了解,他有理由担心自己孤军远征之际,刘备会在背后发难。这时,郭嘉明月清风般的笑声再次在曹操军机会议堂上回响起来:主公你尽管放心地去远征,留下一个空空荡荡的许都也不妨,我料定刘备无法给你添麻烦。不是刘备不想添,而是有人会代替主公加以阻止。谁?荆州牧刘表。郭嘉的原话是这样的:〃(刘)表,坐谈客耳,自知才不足以御(刘)备,重任之则恐不能制,轻任之则(刘)备不为用,虽虚国远征,公无忧矣。〃何其言简意赅,又何其潇洒从容。问题是,曹操再次采纳了郭嘉的建议,事实也再次证明了郭嘉的预见。曹操一支大军,完全以一派无后顾之忧的态势,远离都城,〃孤军远征〃去了。
曹操在对袁绍两个宝贝儿子的战争中取得了巨大的战果,但要取得决定性的胜利,恐怕还要费点周折,士卒也将伤亡不小。郭嘉再次以自己玩人心于股掌之间的洞察力,劝曹操暂且收兵,先看一场兄弟阋墙的好戏,待两兄弟两败俱伤之后,再坐收渔利不迟。郭嘉凭什么认为这两个刚才还一致对敌的兄弟,只要曹操一退兵,便立刻会自相煎食起来呢?不知道,我们知道的只是,郭嘉预料的丝毫不差。
这种独一无二的谋略术,在郭嘉死后,也被善于学习的曹操玩了一手。后来当袁尚、袁熙二人投奔辽东时,曹操再次勒兵不前,停止追击,静候辽东太守公孙康将二人的首级送来。也许罗贯中不相信曹操也会有这种谋略,也许他出于对郭嘉的敬意,结果在小说中,罗氏仍然以一回〃郭嘉遗计定辽东〃,将这个计谋算到了郭嘉头上。
有一段话经常被人提到,并以此作为郭嘉才智的明证。当曹操正为自己是否具备与袁绍对抗的能力而委决不下时,郭嘉口若悬河,滔滔汩汩地一连举出十条理由,以证明〃公有十胜,绍有十败〃。我曾多次对郭嘉这番陈辞犯过疑,我觉得正如孟子、贾谊的雄辩中往往藏着某种大而无当的内容一样,郭嘉的这段分析似乎也搀杂着不少水份,其中重复冗沓之处正亦不少。〃度胜〃、〃谋胜〃无甚区别,〃德胜〃、〃仁胜〃、〃明胜〃、〃文胜〃等,分类亦不甚科学,有凑数之嫌。按此段大话陈寿不载,见裴松之注引的《传子》一书。我的观点是:郭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若去除话中对袁绍的藐视,则其余种种均可见出传统儒士的迂阔诞夸习气,与郭嘉擅长的一针见血风格完全背道而驰。郭嘉并非不具备口若悬河之才,否则曹操也不会作出〃每有大议,发言盈庭,执中处理,动无遗策〃的评价,但郭嘉的发言应该更具针对性才是,应该更为简洁、干练才是,他感兴趣的首先在于可操作性,在于其中智慧的含量,而不是侈言行动的理论依据。我们知道曹操之所以与郭嘉最谈得来(所谓〃惟奉孝最能知孤意〃),正在于两人有着相近的务实风格,试着感受一下曹操诗文的实在风格,亦可知大言炎炎的风格(即使其中颇含哲理)不太可能得到曹操的激赏。
将曹操与他对手的关系看成战国时代秦与六国的格局,也许会有助于我们认清当时的形势。由于其余诸侯大多仅为割据之雄,他们习惯于偏安一隅,并无鲸吞四海之志。他们的用兵行动往往更像一种不够光明磊落的冷拳,只在有利可图之时实施偷袭,本身并没有明确的战略意图。这样,独以〃六王毕、四海一〃为己任的曹操,便正可效〃连横〃之法,利用别路军事集团的弱视短见,予以各个击破。事实上曹操曾大打〃挟天子以令诸侯〃这张王牌,交错使用恐吓和安抚之法(如遣钟繇安抚西北,不断地给暂时无力顾及的人物封官许愿等),以便在中原集中优势兵力,对强敌逐一击溃。这与当年出函谷关的秦军,利用六国间的利害关系最终一统天下的做法,确也不无相似之处。这里,郭嘉对一个个敌手心理状态的准确判断,便常常成了曹操获胜的关键。
这个弱不禁风的青年,有着惊人的胆略。他的作战计划总是最大程度地追求效率,为此不惜将风险系数每次都置于高危点上,他对对手心理的揣摩已经到了神而化之的程度,以致我们难免会想:总不见得郭嘉正好算度到袁绍的爱子会在曹操进攻刘备时生出一屁股的疥疮,导致袁绍方寸大乱,从而放弃了一举击败曹操的绝佳时机?中外战争史上,恕我孤陋寡闻,我的确没有看到这种先例,而郭嘉竟屡试不爽,曹操竟言听计从。
郭嘉的谋略当然也非全然寄托在对对手心理的把握上,但却无一不是寄托在甘冒奇险的胆量上。他说服曹操放弃辎重,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