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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毕竟是从晚清过来的学究,他说:“你想从日本书中学到先进的知识?笑话,日本有什么可学,他们日本国的文字可都是从咱们中国学去的呀!”
李云章点头说:“是的,可他们对西方先进思想的接受远比我们中国人英明得多。据我的观察,日本现在不仅教育发达,军事发达,而且商业也比咱们国家开放得多。他们生产的许多轻工业产品,很受国人的喜欢。譬如日本的手表、日本生产的汽车和飞机,都可以与当今世界第一流的国家相比。有些轻工产品,甚至欧美等国也望尘莫及,所以,我对日本的商业很感兴趣。”
“胡说!”不料老人在床上气得面孔发白,用颤抖的手指着站在榻前的李云章说:“你怎么敢在我面前灭自己威风长他人的志气?再说,我让你继承的是祖上的治学风格,哪里让你讲什么日本商业如何发展?莫非你将来还去日本经商吗?”
李云章穿着时髦的玄布长袍,振振有词地说:“爸爸,我并不是想到日本去经商,我是考虑有一天可否到日本去学习他们经商的经验?然后有一天学成归来,我要在中国的土地上经商,到那时我们就再也不会受东洋鬼子的欺骗了。”
“你胡说些什么?你还要到日本去学什么经商?”李起英听了他的话,顿时气得他下巴上的胡须乱抖,“真是世道变了,我就不明白,云章你怎么会如此堕落?你要知道咱们李氏家族几辈子在潮州始终都是正正经经的书香人家。你懂吗?从咱们世祖来潮州时开始,就极力反对经商。因为商乃奸术呀。一个有才学的人家,怎么可以与那些奸商们为伍呢?你这不是要败坏咱李氏家族多年形成的治学家风吗?不成器的不肖子弟,将来怎么面对李家的祖先呢?”
李云章没有想到他这一番话,竟然激起了老父的反感。他不敢再说什么,但仍然返回广州日语学校读书去了。又过了一年,李云章以优异成绩从广州日语学校毕业,这时他终于获得了公费赴日留学的资格。他再次回到潮州家中,一连几天,李云章虽和他母亲暗暗做着前往东京求学的准备,可是谁也不敢跟病榻上的老人说,他们知道李起英肯定反对。怎奈李云章毕竟已经长大了,有志气有抱负的他,当然不可能与受晚清科举制度影响而迷恋治学为官思想的父亲同日而语。当时的广州,已有了一点开启国门的意思了,而日本的先进轻工业深深吸引着心高气盛的李氏家族的新一代。直到李云章即将赴日的前一天,他才来到父亲的房间里。
“云章,既然你已经从学堂里毕业,为什么还要走呀?”当李起英睁开眼睛,上下将行装整齐的儿子打量一番后,忽然茫然地探询说,“你索性就留在潮州吧,如果没有职业,不如就学你世祖的榜样,教书育人吧?”
李云章却说:“爸爸,学祖上教书当然没什么不好,可是人各有志呀。我还是要走我自己的路。因为……”
李起英愕然:“走你自己的路?你自己的路是什么?”
李云章只好坦荡直言:“我想先到东京去看一看,如果我真能把他们的先进东西学到手,那么,我会回国做一番自己事业的。”
“混帐!”李起英愤然打断儿子的话:“莫非你真敢到日本去?难道你真想经商做生意吗?”
“……”李云章低头不语。他知道至少在目前他的任何努力都无法改变父亲的态度,于是他只能喟然长叹。
李起英见儿子沉默相对,气得他连声咳嗽起来,怒道:“经商,决不是咱李家的门风啊!不过,你可以去一次日本,但是我绝对反对你将来走经商这条路!我告诉你,孩子,如果你仍然执迷不悟,如果你真要经什么商的话,那么,我就没有你这个儿子了!”
李云章尽管遭到卧病在床父亲的严厉责斥,尽管他也清楚自己现在所走的路,有一点离经叛道的滋味。可是,彻底改变李家捧读四书五经,对窗外生意场不闻不问的旧传统,已经是他那时最强烈的追求。翌日,李云章仍然在广州码头上登船,东渡扶桑,开始崭新的留学生涯。数年后,李云章获得了商学博士学位,再次回到了李氏生根发芽的潮州。在这里他平生第一次挂起了经商的旗帜,为书香门第的李氏家族打造出一方商海天地。
这位精明强干、在商海中浮沉大半生的伯父李云章,是李嘉诚后来经商的楷模,也是他行事为人用以借鉴的一面镜子。
6、铭记家训:饿死不经商
在潮州的笔架山下,竖立着一座巨大的汉白玉牌坊,上面镂刻着“昌黎旧治”四个大字。李嘉诚少年时期常常一个人来到那高大的牌坊下面,驻足翘望着牌楼上的四字,不过他那时还无法理解这四字的含意。直到若干年以后,李嘉诚一人在香港支撑起“长实集团”的巨厦,才渐渐悟出家乡那幢刻竖于宋代的石坊,还有那建在城外半山间的孔庙,原来都表明故乡人对治学的崇敬和对经商的轻视。所以,数十年后当李嘉诚在香港终于靠自身的实力打造出一方属于自己的世界时,他才从心底深深感激那位早已作古的伯父李云章。
当年,李云章并非只身一人前往东京。李云章在广州读书不久,其胞弟李云梯也从潮州小学考进了广州的中学。也许是受其兄李云章的影响,李云梯到广州不久也开始学习日文。那时李起英的病情已经相当沉重,家中的经济来源也日渐枯竭,李云梯就一人在羊城半工半读,以给报馆撰写稿件来换取必要的学费。后来他还用日语写稿,投寄给远在东京的《读卖新闻》和一些教育类杂志,以换回一些稿费。直到李云章在东京早稻田大学攻读商科并取得奖学金以后,李云梯才在广州中学肆业了,于是他也萌发前去日本读书留学的念头。只是他与哥哥有所不同,他前往东京读书时,李起英已经因病故去,所以家中除拿不出可供他前往日本求学的资费之外,并不存在任何其他阻力。
他们兄弟俩的志向略有不同。李云梯希望去日本学的是教育学,而不是哥哥喜欢的商学。因为这个年轻人仍还牢记李氏前辈的祖训:有知识的中国人,绝对不能走经商之路!
李云梯晚于胞兄三年后才从日本学成归国的。那时,他哥哥李云章在潮州已是经商有道的生意人,然而李云梯却初衷不改,归来后仍然潜心办教育。
“孩子,我觉得还是你云梯伯父做得对。”看到伯祖父李起英家两兄弟赴日求学归来后的不同谋生之路,同住在一条面线巷里的李晓帆,思想虽然要求进步,可他头脑中始终有着文化人不经商的强烈理念。他常常对惟一的爱子李云经悄悄叮嘱:“因为他听了你曾祖父的临终遗言:宁可饿死也不要经商啊!凡是经商下海的人,哪有几个有识之士?你们不要忘记无商不奸的古训啊!”
李云经不声不响。每当听父亲李晓帆隔门指着从桂树小院前经过的李云章、李云梯两兄弟开导他时,他心中都要涌起万丈波澜。那时的李云经当然亲眼看到潮州商埠繁荣的景象。城外的笔架山和巅连起伏的金山余脉,宛若一座坚固的城池。再看山顶上森然的树木,则在他眼前组成了一道碧绿葱笼的天然屏障。再看距他们家不远的北门街上,每到夜晚支起的鳞次栉比的摊床,琳琅满目的潮州菜在盏盏夜灯下散发着诱人的清香,这很让他神往。李云经不明白这些小摊床的生意人有什么不好,如果没有他们的日夜操劳,潮州又怎么能有吸引人的夜市呢?
“不错,做生意的人一般都有花不尽的钱,而教书的永远都清贫终身。教书的人甚至到了人生的晚景也可能食不裹腹,衣不遮身。不过,尽管如此,云经你一定要明白,只要教书的职业才是世上最高尚的。”有一天,李晓帆把儿子李云经带进他后院的书房,从一只柳条皮箱内取出几轴古字画来。其中有一轴被老人在桌案上徐徐的展开,原来是一幅人物画,一位身穿长袍的书生,迎风而立。他身后是一座破败的茅屋和几丛碧绿的修竹。李云经发现那幅画上的人物虽然衣衫褴褛,但相貌凛然,魁伟高大,浑身上下有一股傲视一切的冷峻。李云经对父亲询问:“爸,这画上的人物是哪一位?”
李晓帆说:“他就是人称杨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啊。云经,我为什么喜欢此人,就因为他也是个清高自重的读书人啊!”
“郑板桥?”李云经困惑地望着画上峨冠修袍、目空一切的狂傲书生,心中越加不能理解父亲的用意了。
李晓帆娓娓地告诉儿子:“郑板桥是前清一位很了不起的画家,可惜他一生怀才不遇。前半生官运不佳,归返杨州故乡以后他晚景越加凄凉。你看,他身后那座茅屋,真有点无法避风挡雨的样子。可是,郑板桥的可贵之处在于他至死也不为五斗米折腰啊!”
李云经不禁闻之肃然。只听父亲李晓帆继续开导他:“郑板桥曾经说,他的家虽然只是三间茅屋,可是他说这个家十里春风。窗里幽兰,窗外修竹,你说他这是何等雅趣?他认为这种恬静,正是作官经商之人所不能体验的。因为在他眼里,为官和经商的俗人,都是懵懵懂懂,绝对不知乐在何处。他认为只有懂学识的秀才,才是真正懂人间安乐的人。他还说,闭柴扉,扫竹径,对芳兰,啜苦茗。时有微风细雨,润泽于疏篱和小径之间。孩子,你看郑板桥有多么清高,有多么自重?郑板桥本来也可以经商,如果他经商的话,我敢断定他必定比许多商人的头脑还要精明,可是,他至死也没有走经商这条路,你说,这究竟是为什么?”
李云经不响,默然凝思,品味着老父这番话的用意。再想一想北门前那些店铺、商号以及古色古香的酒楼,他忽然明白了老父的真意。半晌,他喃喃地说:“爸,我懂了。不管教书有多么辛苦,它都是至高无尚的职业,而经商无论有多少诱人的利润,都是咱们李家坚决不能问津的,对吗?”
“好孩子,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啊!”李晓帆做梦也没有想到,身材孱弱,但却生得高高大大的李云经,终于明白了他以郑板桥凄凉人生对现实生活的影射。他忽然紧紧攥住儿子细瘦的手,再三叮嘱他说:“我告诉你的是,经商虽可衣食不愁,可有些商人的心实在太黑太黑了。所以我的后代说什么也不许经商,你听懂了吗?”
李云经点头:“听懂了,我决不经商就是了。”
“这就好,这就好。”老人用他花白的胡须在儿子稚嫩的脸上故意磨擦,然后郑重地说:“咱李家虽然几代清贫,但都是以读书教书为荣为乐。我希望我的儿子也像李家先祖一样,青年时一定要苦读书,多读书,成年以后,再把学得的知识,都教给那些贫民百姓的子弟。云经,这就叫诗礼世家,薪火相传啊!”
李云经恭恭敬敬地给老父鞠了一躬,说:“放心吧,我会把书读好的。”
老人连连含笑点头:“这就好,这就好!”
李晓帆对他的儿子李云经的影响,当然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李晓帆的这种思想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确系正统的观念。
7、家境式微,中断学业
李云经果然以老父李晓帆的教诲为自己的行动指南。
他也确是一个头脑机灵、天质聪慧的孩子。他四岁时就能背诵《唐诗》,五岁时可以写汉字小楷,到了七八岁上,李云经已能阅读清人袁枚的《随园五记》了。到了十几岁时,李云经在父亲指导下进入北门街的一家私塾,执教的老师都对李云经的博学强记感到万分惊讶。本来李云经如果继续这样苦读经书,坚持下去肯定能有出头之日。可是,就在他14岁那年秋天,父亲李晓帆病故身亡。家中只有老夫人带着儿子李云经和李奕(表弟)生活,生计一时难以为继。当时尚未到弱冠之年的长子李云经看到新寡的母亲独自支撑面线巷里那五间北屋的桂树小院,心中忽然感到肩膀上的担子变得更加沉重了,如果他继续读书势必要给母亲增加负担,于是他悄悄动了外出谋生的念头。
“伯母,没想到云经这孩子的笔毛字写得这样好啊!”就在李晓帆死后的第二年冬天,面线巷下了一场百年未遇的大雪,皑皑白雪把个偌大院落变得一片银白,没有生火的北屋在呼啸的北风中显得格外寒冷。就在年关将近的时候,一位身穿狐皮鹤氅的中年人,跺掉皮鞋上的积雪进了北屋。他就是多年不走动的同宗兄弟李起英的大儿子李云章。由于他从日本回国后就开始在潮州经商,所以大伯父李晓帆在世时一直对这位侄儿敬而远之。一位老诚持重的老学究与一个以经商为业的生意人之间,共同语言当然极难寻找。而今清高一辈子的大伯父李晓帆已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