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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老师;你在想什么?”姚佳打断我的回忆。
我指着军博的五角星说:“看到了吗?那边就是我的母校。我那时和你现在一边大。”
“是吗?”她羡慕地说,“真好,您那么大就住校了?我也想住校,我妈就是不让。咦,有人弹吉他呢!过去听听去。”她急走两步,又回过头来叫我。
“别忙,在草坪那边呢。”我与她绕过小路,寻找着琴声方向。草坪那边,果然有几个少年,看来都是学生模样,头发却剪染得参差怪异,倒恰合姚佳口味。中间一个席地而坐的,正低头抚琴,一串美妙的和音从他指尖倾泻出来,我和姚佳远远地站着,静听他弹唱:
“不肯安息的灵魂/嘶吼在空旷的尘世/我是永远的跋涉/也永远是被遗弃的人/世界哪里都有光亮/我却永远在黑暗中追寻/风沙和草原都不是我家/我只有同类,没有知音/从降生的那一刻起/我注定与安宁幸福绝缘/在母乳和夜露中/我汲取的就是孤独残忍/既然生来注定是狼/就在嘶吼里抒发愤懑/让所有的生灵为之颤抖/让四野充满夜的回声。”
歌声苍凉曲调狂乱。姚佳忘情地鼓掌,那男孩抬头向我们张望,先是漫不经心,忽然像想起什么,起身走了过来。我也微觉惊诧,这男孩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可我何曾和这些新新人类打过交道呢?
不容我细想,他已走到我眼前,又看看姚佳,叫出我的名字:“韩菲?”
我迟疑着:“你是?庄正?”我不敢确定,轮廓是那个孩子,但面貌气质全然陌生。
他大力点头,一头怒发随之甩动,孤傲不羁。我看得一呆一喜,谁说只有女大十八变,男孩子的变化也惊人呢。
姚佳忍不住问:“哇噻,好酷,你是歌星吗?你怎么认识韩老师?”对于这次偶遇,她显然比我兴奋。
我给他们介绍:“这是庄正,他父亲是我老师。姚佳,我的学生。”两个孩子都有点腼腆,还是姚佳大方,先伸出手来。我看着这一对金童玉女,心里说不出地高兴。
姚佳说:“你的吉他弹得那么好!”声音里满是仰慕。
庄正只呵呵两声,不知是谦虚还是自负。
“爸爸妈妈好吗?你现在工作了吗?你十九了吧?”这个城市真是很小,我问着,心中暗想。
“他们离婚了。去年的事,我爸现在只在网上下棋,不大出去了。我不怎么回家,别的不太清楚。”庄正还是那么冷漠。
“你怎么养活自己?”我问。“瞎混呗,有很多朋友呢,和您说您也不明白,缺钱了我就去酒吧唱歌。”他也依然那么玩世不恭。
“你也该收收性吧,大人了。”我忍不住劝他。
“嗤!”他一声冷笑打断我,“姐姐可真是当了老师了,也学的像我老爷子一样诲人不倦了。您原来不这样啊?”他转向姚佳,“你的韩老师是不是道理特多?跟妈似的?”‘ 姚佳望望他看看我,困惑地笑:“不啊,韩老师挺好的,她和别的老师不太一样,不怎么较真儿。”我由衷感谢姚佳的辩解,然而庄\正又笑了,“你不知道原来没当老师的韩菲啊。我上初中的时候,把楼上人家养的猫杀了,我们老爷子把我锁在家里,韩菲偷了钥匙救我出来,我没钱,她还给我钱买烟抽。现在你打死她,她也干不出这事了,是吧,姐姐?”
我啼笑皆非:“我是看你可怜啊,给你钱是让你买饭吃的,谁知道你买烟了?这么大了再让你骗,我还混不混了厂
“你为什么要杀猫呢?”姚佳不明所以,兴趣浓厚。
“因为我属老鼠的。还有,猫叫春的声太烦人了,我们就组织起来,把这片的猫全宰了。”庄正仍不思反悔,看来庄诚的苦心全然付之东流。那样文质彬彬的一个人,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儿子呢?
“真恐怖!简直是黑手党。”姚佳听得惊心动魄,却并不反感。
我看着兴致勃勃的两个孩子,感觉到自己的苍老。不过比他们大三五岁,怎么思想相距如冥王星。我真的还记得那些往事,却不记得为什么那么做了。我怎么会一边爱上庄诚,一边做成他儿子的姐姐,一边看着他和赵雪娟恋爱呢?
“刚才的歌什么名字?谁唱的?我怎么没听过?”姚佳又问。
“你当然没听过,是我自己写的——《狼之行》,好听吗?”庄正颇有点自负。
我颔首:“歌坛代有人才出,如果有机遇,你会窜红。”
“教教我好吗?”姚佳热烈地说。
“好啊,有时间我帮你挑把吉他。对了,还没问你们干吗来了?”
“游泳啊,要学游泳,你可得拜我为师。”姚佳扬扬手里装着泳衣的书包。
“别侃了妹妹,我可是八一湖泡大的!”庄正不信地嘲笑,“不信你问你韩老师!”
我刚想告诉庄正姚佳是北京市少年游泳锦标赛蝶泳亚军,姚佳眨眨眼制止了我,“那咱们下去比试比试吧,韩老师,您当裁判!”“谁怕谁呀。”庄正犹自不服,我却知道他必输无疑。我们三个向湖边走去。
8
期末考试之前,我已经决定离开学校。只等我把学生成绩、档案、总结都整理好,连同辞职信一起交到校长手里。我没有和学生话别,也没有和其他老师打招呼。一个人悄悄走了。出了校门那一刻,我才觉得茫然,除了咬文嚼字,我一无所长。这么多年出了校门又进校门,我并不了解这个社会。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春华埋怨我说:“早劝你出来,你倒不肯,现在也不商量一下,工作说辞就辞了,你还真指着左红卫养你呀?”我吐露苦衷:“我只是觉得自己不配再当老师。很多时候,我在教学生这样那样的时候,心底会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喃喃自问‘对吗,你真的相信自己说的话吗?’我要学生相信,作一个洁白亮丽的好人是幸福的,可更多的时候,我怀疑我给学生描绘的那一片亮光背后,是什么等着他们的人生脚步。”春华叹息:“你还要顾虑良心是否在你的胸侧。”“是呀,每天内心交战得人仰马翻,脸上还要挂着一个光辉灿烂的笑容,累得贼死。”我悻悻地说。
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父母。像每年暑假一样,我回到了家里。这山,这树,这月光,还有后院那一小块菜地,都还是我小时候的样子。看到它们,我的梦就醒了几分。我不在北京了,这儿才是我的家。我十五岁以前,都是在这里度过的。现在我回来了,戴上了隐形眼镜,知道了什么衣服配什么鞋、什么书包配什么手表,学会了不动声色地笑。什么时候该脸红,什么话装不懂,怎样收敛眼中的嘲弄,我都知道。可这些东西没用,小把戏。
老家不是不好。这里能看见星星,走路能留下脚印,老远地有人喊你的小名,吃饭香甜,笑容真切。有火车来回地过,总能听到各种传闻,有时候还真闹鬼,何洁家的房子就拆了,从原来的灶坑底下挖出骷髅。我也听人指天发誓地说撞过邪,而且女人都注意名节,但就是琐碎。这样琐碎的生活让我不耐烦,妈看完了《康熙大帝》再看《黑洞》,总是说康熙在这部剧里真坏呀,永远搞不清楚频道,一边打麻将一边让我找。我所有的衣服她全看不顺眼。不许穿拖鞋出去。这样琐碎的生命要一天天认真地过,总是一脸心虚的笑,漫天飞舞的舌头。北京其实也寂寞吧,不过那里没人认识我是谁。开学后学生会愉快地迎接新老师。庄诚走了,欧阳熙也走了,我的生命里只剩下左红卫。还有春华,我惟一的朋友。
“时唯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青,烟光凝而暮山紫。”我还熟悉这样的课文,可这对我找工作没用处。这个九月,天气出奇地燠热,我奔波于各人才市场,初次感到谋生的艰难。我买了报纸,春华也帮我借了许多职业指导书籍,我对着镜子调整面部肌肉,练习自信的眼神,胸有成竹地微笑。虽然左红卫曾力邀我去他的公司,说接接电话也比我当老师挣得多。“有什么不好呢?反正你们住在一起,做人何必那么疙瘩?”春华也这么问我。我说不明白,反正我和什么人同居是一回事,和老板暧昧又是一回事。
我换了几回工作,都是销售类。多年的教师生涯塑造了我谦和诚实的面容,清晰得体的表达。我业绩还不错。敷衍的眼神和冷漠的拒绝已经不再刺激我的自尊,我感觉自己棱角渐去。就在我渐渐感到胜任愉快的时候,老板夸赞我说:“你真是天才的销售业务员。没有人不相信你的笑容。”我勃然变色,这是我听到的最为讽刺的话了。
晚上,我抚摩着自己的面颊,又由衷地悲哀起来。红卫从背后抱住我,看着镜子里的我说:“你的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睛,像《冰山上的来客》中的假古兰丹姆。”“那双眼睛里有什么?”我问他,也喃喃自问。“那双眼睛,游离于真实的生活,好像注视着另一个世界。”我不知道,红卫何时这样文艺腔起来。我相信他的真诚,可这真诚显得笨拙。我还是热爱那个快乐粗鲁真实的左红卫。
“我把工作辞掉了”,我说。红卫并不以为然,“早对你说过,你不适合做销售。看你每天那阴风惨惨的德行,好像X X被迫接客。你还是帮我吧。我还真缺个文秘。”我笑,这才是左红卫的语言风格,鄙俗不堪,但生动贴切。“做了你的文秘,恐怕你打麻将我都得伺候局子,还不如使唤丫头。”
“当然,还不止这些呢,”他说着翻过身来,压住我的身子,眼里闪烁着邪恶的亮光,“你得让哥哥开心,满足。”他的鼻息粗重,声音里充满威胁。我躲开他的逼视,幽幽地说:“岂不是比x X贱多三分?”“你这样想吗?”左红卫放开了我,“你就这么瞧不起自己?或者说瞧不起我?我难道没有让你开心一点点?我没有尽量满足你?我对你不够好?你是宁愿对陌生人卖笑,为什么对我就这么吝啬呢?”我知道自己又得罪了他,挨过去抱紧他不做声。我听得到他的心跳声音,感受得到他的愤怒,天知道我不想这样的,我爱他的简单透明,我多么愿意看到他的笑脸,惟有他的笑容,能救赎我悲哀的心。他用手指绕着我的头发,渐渐平静下来,叹息着说:“你知道我有过很多女人,却没有一个像对你这样。有时候觉得你像一个孩子,根本不懂别人的用心;有时候又觉得你沧桑得像个老人,没有什么能打动你。真不知你经历了什么。”“不值得的。”我说,“我不过也是你从舞厅捡回来的,轻浮放荡的女人。”我的声音低不可闻。红卫摇摇头,却不再说什么,黑暗中我听到窗外的琴声,一个小孩子用手指稚嫩地敲击着钢琴,竟然是那首《红玫瑰与白玫瑰》插曲:“花有情才香,爱过了会再想,鱼嗜水之欢,不知道有谁能原谅……”
9
我梦见我在操场上。四周非明非暗。有个人蹲在墙角,手里捧着什么在吃。我走过去,也蹲下,好奇地问他在吃什么?那人头也不抬,大嚼着囫囵说
道:“人心。”我诧异着:“人心能吃吗?”“怎么不能?吃了心,谁还能来伤你心?”他嗤笑着,其实他口中并没有笑,他忙着吃,那笑声是从他心里发出来的。我喜道:“好主意!扪心自食就没人可以伤心了!”我向自己的胸口摸去,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我大惊,原来那人吃的是我的心。我叫:“还我!”那人一跃而起,狰狞地笑:“你的心早就是我的,你还要它干什么?”说罢急速遁去。但我还是看清那人是庄诚。
我醒来,浑身大汗。左红卫拼命地摇晃我,我一阵迷茫,遂把刚才的梦境忘记了。他把我搂在怀中:“别怕,没事了,有我在呢。”他的声音里有催眠一般的力量,我又想昏昏睡去,他却把我拉起来,“别睡了,再睡又迷怔了。”
他理着我的头发,一边说:“搞不懂你,平时总是一脸的嘲弄,好像玩世不恭的样子,睡觉却从不安详,总是噩梦连连。”我听了有点想哭,忍住了。还是悲茫茫地笑。
左红卫说:“我今天去要一笔债,你跟我去吧,长长见识。”他对镜子打着领结,背影高傲而残酷。我一边四下搜寻发卡,一边问,“刺激吗?我是否要充当女打手?”“也许吧,到那里你就知道了。”我没有找到自己的发卡,随手别上了那只不知什么女人留下的红色发卡。
我坐在他身后,摩托车引擎发出一阵轻微的颤动,车向前飞去。四周的建筑物向后掠过,有的熟悉,有的变化很大。但这条路我记得,我以前走过,前面街口拐角处的那个修鞋的老头甚至还在。
车停下,前面是座板楼。我微觉一丝惊诧,庄诚家也住这里。我随他走上电梯,他按了“7”的按钮,电梯门开了,我还没来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