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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了作为回忆者、谴责者的米沃什。
四
要满足这样的主题的表达,需要怎样的语言,怎样的风格?米沃什一生都是用波兰语来写作他的诗歌。对于他这样一个选择,我们会习惯性地将之理解为诗人的爱国主义。的确,这里面包含着米沃什对波兰的爱、对故乡维尔诺的忠诚,但事情当然不是这么简单,因为一个身在美国的外国诗人,做出这样的选择,就意味着选择了边缘,选择了默默无闻。但是他说:“我被另外的东西所召唤。”波兰语是一个小语种,中国以出版语言辞书著称的商务印书馆甚至从未出版过波兰语辞典。可以想见,波兰语在美国的处境即使好一些也好不到哪里去。米沃什曾经感叹不懂波兰语的外国人很难理解为什么密茨凯维支在波兰被尊为伟大的诗人。尽管如此,米沃什还是选择了波兰语作为其诗歌的第一语言,这其中可能蕴含着一种观点,即一个诗人只能选择一种语言,他和该语言之间存在一种命定的关系。比较而言,小说家要自由得多,无论是康拉德(波兰人)还是纳博科夫(俄国人),都变成了伟大的英语作家。诗人当中能讲多种语言的也不乏其人:近的有布罗茨基,他用英语写出的散文相当精彩,但写诗,他还是用俄语;远。的有但丁、彼特拉克,使他们永垂不朽的是意大利语而不是拉丁语。当然,一位诗人选择使用一种语言,并不妨碍他向这种语言引入异质因素,博尔赫斯便向西班牙语引入了英语。
中国诗人使用中文写作,不存在太多的道德和技术问题,因为一来,中国诗人几乎清一色为单语写作,二来,中文是一种如此丰富的语言,古汉语为现代汉语保存了诸多可能性(尽管在当代它不可避免地需要被调试,被刷新)。但是波兰语的情况与中文的情况非常不同。为了达到其写作的理想状态,米沃什无法停留在对波兰语的一味赞美上,甚至连道德上的赞美也是困难的。在《没有名字的城市》这组诗的终篇《我忠实的母语》中,米沃什感慨道:
现在,我承认我的疑虑。
有时我觉得我浪费了自己的一生。
因为你是低贱者的、无理智者的
语言,他们憎恨自己
甚至超过憎恨其他民族;
是一种告密者的语言,
是一种因自己天真
而患病的糊涂人的语言。 但这还是该语言的表面现象,如果我们稍微探究一下蕴含在这表面现象背后的意味,我们就能掂量出米沃什所面临的困难:狭隘的民族主义、只能表达日常生活却不能表达历史生活的可能性、对思想的无能、对悲剧的漠然等等。此外波兰语就像其他斯拉夫语,特别是俄语一样,与邻近的西方相隔绝。咪沃什在其哈佛大学系列讲座《诗的见证》中曾引述俄国历史学家格奥尔基·费多托夫的观点,谈到俄罗斯的不幸。费多托夫“将所有俄罗斯不幸的根源归结为选择了斯拉夹语作为教会语言,而没有采用本来在东方可以成为与西方通用的拉丁文并驾齐驱的希腊文,于是俄罗斯长期处于孤立自守的状态,直到它突然发现了西方思想,但已为时太晚”。这就引出一个致命的问题:波兰诗人使用同样属于斯拉夫语族的波兰语,能否成就伟大的诗篇?路易斯·埃瑞巴恩形容米沃什既是诗人也是哲学家,既是东方人也是西方人,既是过去的人也是现在的人,既是孩子也是先知,既是雅各也是赞美诗。的作者。那么,什么样的语言才适合这样一个人来使用?
波兰语言的问题,据米沃什看来,最要命的,是它惊人地缺乏哲学表达方式,这种缺乏使得用波兰语进行智力谈话成为一种挑战,需要高超的杂技功夫。此外,波兰语不是一种形式化的语言,它缺少准确性和规则。米沃什的朋友为米兰·昆德拉所特别称赏的波兰小说家贡布罗维奇曾经感叹:“我们用法语说话就准确,一旦我们改用波兰语;我们就变得模糊起来。”缺少准确性和规则可能是斯拉夫语言的通病。不过米沃什倒也从这种不足中发现了新的可能性:其不确定性或许可以被用来增加语言的柔韧度。本文作者并不懂波兰语,这里只能罗列出米沃什和其他人对波兰语的看法。但如上麻烦不仅是米沃什的麻烦,这大概也是密茨凯维支的麻烦。而密茨凯维支对波兰诗歌史的重新书写和对波兰语言的改造,看来鼓舞了米沃什。他力图使波兰语适合自己对另一个欧洲的描述和思索,尽管他也意识到了自己所能做的工作的有限性。他说:“既然我用语言工作,我明白发展的各个阶段是不能被跨越的。我期望参与到世界文学中来,不过我却受制于我的前辈介绍给波兰语言的东西,尽管我自己对它做出了微薄的贡献。”
米沃什深知波兰语言和其他西方语言的不对等性,这一点在翻译中尤能见出。他曾以差劲的波德莱尔波兰语译文为例,指出波兰语和法语这两种语言发展的不均衡。他也曾感叹亨利·米勒的作品无法被有效地翻译成波兰文,因为波兰文缺乏翻译米勒的相应词汇。米沃什一生注重文学翻译,他曾花很长时间翻译了波德莱尔的《阳台》和他的美术评论,二战中他翻译过法国理论家雅克·马利坦的著作,翻译过莎士比亚的戏剧,他还把大量的美国当代诗歌翻译成波兰语,以期改变战后波兰文学界的灰暗气氛。这大概就是他自言对波兰语做出的“微薄贡献”的一部分。对任何一种语言来说,该语言的发展都离不开翻译的贡献。回到埃兹拉·庞德那句老话:“一个伟大的文学时代就是一个伟大的翻译时代。”即使那些追求“纯正”语言的人,也无法否认翻译对“纯正”语言的间接影响。在这方面,近在眼前的中文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米沃什不仅从事法语译波兰语、英语译波兰语,自他移居美国并任教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他也将许多波兰诗歌翻译成了英语。在他用英语出、版的著作中也包括《战后波兰诗选》、《日比格涅夫·赫伯特诗选》(与人合译)、《亚历山大·瓦特地中海诗选》等。从这里我们是否也能看出米沃什对波兰和波兰语言的忠诚?)
五
维尔诺、大屠杀、波兰、波兰语,米沃什与这一切的关系之深决定了他诗歌中一种可以被称之为“封闭性”的东西。我们可以说这种封闭性并不完全属于米沃什,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与其他东欧诗人分享了这种封闭性。这种封闭性同样见于波兰的维斯瓦娃·申博尔斯卡、日比格涅夫·赫伯特、捷克的雅罗斯拉夫·赫鲁伯、雅罗斯拉夫·塞弗尔特、塞尔维亚的伐斯科·波帕、原东德的萨拉·基尔施,以及一些俄国诗人,以及自塞尔维亚移民美国的查尔斯·西密克等人的诗歌。东欧诗歌的封闭性不同于受制于岛屿意识的英国当代诗歌的封闭性(尽管英国当代诗歌对东欧诗歌有所借鉴),作用于前者的主要是历史记忆、天主教和患上了幽闭症的东欧共产主义。这使得东欧诗歌在20世纪的世界诗歌版图上呈现出与开放的法国、西班牙、拉丁美洲、美国等地诗歌截·然不同的色彩。所谓东欧诗歌曲封闭性,是指它的向回看;向内看、寓言化和沉思特征;它不可避免的沉重有时发展到沉闷。这样的诗歌注重道德问题、历史问题胜过注重形式问题。形式问题对于东欧诗人来说大概过于奢侈,尽管它并非不重要。在《被禁锢的头脑》一书中,米沃什谈到:“对每一位当代诗人来说,波罗的海人的问题比风格、格律和隐喻重要得多。”可能基于如此认识,他又在《诗的艺术?》中强调:“诗歌的本质有些粗鄙”。米沃什虽是一位封闭的诗人,但他对“粗鄙”的理解使他得以欣赏惠特曼的“开放”。但是,非常有趣,在欣赏惠特曼的“开放”的同时,他又坚决地反对“开放”的现代主义诗歌。查尔斯·西密克指出:“米沃什警觉于20世纪的各种社会风潮,这些风潮指示了诗人的否定倾向。他反对现代主义的许多化身,反对现代主义者在语言上的实验、对过去文学的反抗、对中产阶级和普通大众的嫌恶,还反对他们的信条,即人生来就要受苦受难,因为人生没有基本的意义。”这是米沃什的“后现代主义”吗?我们知道,米沃什热爱美国诗人、T。S.艾略特的竞争对手之一罗宾逊·杰佛斯,认为后者在表达哲学思想上的直截了当和散漫的长句子有后现代主义色彩。这是他理解的“后现代主义”。从这里,我们又看出了米沃什的封闭性。这种封闭性或许在外人看来不可思议,因而令人望而生畏。于是便有胆大的人站出来指出他的毛病。台湾诗人杜国清在其《米洛舒诗选》短短的《译者后记》中说:“他的诗也有不少英美现代诗中为人诟病的晦涩,尤其是吊书袋以及表现过于个人的特殊经验,因此,典故、地名、人名等等,往往成为读者理解上的一大障碍。”我们得感谢杜国清教授说出了诗歌小读者们的心声。巧的是米沃什好像了解这样的心声,在回忆录中,他曾提及人们不理解他何以获得诺贝尔奖。
瑞典皇家学院的拉尔斯·吉伦斯坦教授在诺贝尔奖颁奖仪式上说:“强烈的情感,还加上严格的训练和确切无误的洞察力,使他的作品与众不同。”他还提到米沃什的宽
容精神、人道主义、自我克制、禁欲主义、英雄气概,但这一切溢美之词虽然无不正确,却好像都没能抓住米沃什及其诗歌的要紧之处。也就是说,这一切溢美之词都没能解释清楚米沃什的诗歌何以与众不同。关于他的诗歌,厄普代克的看法是:“(它们)以一种被监视着的、沉默寡言的声音,触及到了那些战争年月。他的回忆是粗略的,他的暗示是隐约的。”一般说来,米沃什语言平实,但如果只有平实,他便流于一般。而米沃什平衡平实语言的方法是求助于雄辩。雄辩需要观念、思想这类很难入诗,甚至难以卒读的东西。查尔斯·西密克注意到,米沃什为使自己的诗歌对称于自己的历史记忆,而使自己的诗歌一反常态地具有观念性。大多数诗人在写作中竭力寻求意象、象征和隐喻的魔法,但“米沃什却是个例外。他的诗中观念越多,读起来越趣味盎然。”而且,他好像在“写诗发言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他想要说什么”。这全是诗歌写作的大忌,是平庸的诗人们所不敢一试的违反写作金科玉律的冒险。如果米沃什是一位单纯的抒情诗人,那么大量运用观念的结果肯定是彻底失败。幸亏他称自己是一座“满是妖魔的城市”。这样一座“城市”需要哲学和宗教的读解,需要西蒙娜·薇依和列夫·舍斯托夫的启迪。对米沃什来讲,无论是传统的还是实验的抒情诗,都无法满足他的智力需求和他对历史经验的表达的需要。他需要一种混合的风格,能够同时容纳思想、说教、叙事与抒情。美国批评家唐纳德·戴维据此专门著有一部名为《米沃什与抒情诗的不足》的著作,由田纳西大学出版社在1986年出版。
米沃什的爱好者们大多知道他写有一首名为《礼物》的诗。这首诗写于1971年,这一年他60岁,距他在巴黎离职出走已经20年,他在美国也已生活了10年。写这首诗时他可能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还要再活上几十个年头。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首诗写得早了点。诗是这样写的: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我曾是同样的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一首平静、安详、单纯、从容、自足甚至快乐的诗,大师味十足。作者好像历尽沧桑,终于抵达了内心一方净土。这时他已可以暂时抛却记忆,专注于当下和眼前的事物;他已可以否认自己身上的痛苦。这意味着他已经将记忆和痛苦安排妥当,获得了一用平实、冲虚、清淡之风格的资格,而他惯用的雄辩的武器似已收仓入库。到这首诗的最后一行,诗人“直起腰来”,仿佛巨大的历史跨度业已被跨越。但他望见海与帆,把视野从眼前推向远方,仿佛有所暗示,意蕴多多——那是不是尤利西斯的漫长的旅程?因此,这不是一首孤立的诗,对它的阅读必须在米沃什的整个经验背景、精神背景下展开,否则无法达成有效的阅读。而在包围着这首诗的诸多声音中,有一个声音始,终在说:“没有影子的东西没有力量活下去。”
火车